一百四十三章計劃

接近保寧的,其實只是孫杰派出的善勾機的半個虎翼營和一千輔兵。孫部主力都還在幾百裡外的定遠,與張虎中間還隔著整整一個順慶府呢。

倒不是孫杰消極避戰。接到軍令時,部隊正在渝城旁的佛圖關休整,準備兩三日後繼續登舟沿江西進,直抵此行的目的地瀘州——從瀘州順納溪水南下,過了瀘州衛便是奢崇明的永寧宣撫司、再向南不遠就是安邦彥的水西宣慰司!

普市所、摩尼所、赤水衛……一系列軍事要點都在這條近乎筆直的沿線上。來的這一路上,孫杰一直在盯著各種輿圖看,雖然都不怎麼精確,但也足夠讓他對大致的環境瞭解個七七八八。孫杰有信心:即便情況真的惡化到不可收拾,只要西面的鎮雄府、烏薩府(今威寧彝回苗自治縣),東面的遵義府、平越府都能守住各自的邊界,莫教潰匪竄入,自己的部隊,就會像一把鋼刀,直插奢安兩家的腹心。後勤保障得當的話,最多一兩年便可以徹底為朝廷連根挖出這兩個毒瘤。

孫杰知道,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崇山峻嶺,小股殘匪逃匿有餘,但絕對無法再掀起什麼波瀾——大山裡不可能養得起規模超過幾百人的叛軍,進了原始山林要不了幾天都得活活餓死。因此,奢安二賊如果真的要作亂,必然會北上滋擾富庶的川省。故而孫杰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到達瀘州後,先故意示弱於敵,一味堅守絕不主動出擊,然後親自帶領親兵長捷營繞路鎮雄府,從天蓬峒沿赤水河突襲赤水衛並死守之。到了約定時間,副將沈成鋼率領主力向南猛打……這樣,以沈成鋼為錘,自己為砧,將叛軍主力一鼓聚殲於黔北!剩下來的,便只是清剿殘敵這類地方衛所軍都能幹的活兒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美好願景而已——等孫杰奉令率部北上,跟張虎接戰後不久,奢崇明安邦彥果然也被逼反了。但結果卻與孫副帥的計劃大相徑庭:本來一兩年便可以平定的奢安之亂,由於糧草、軍餉、物資、扯皮、瞎指揮、納賄、勾結……等種種原因,一口氣足足打了十七年,大明死了兩個巡撫兩個總兵,民眾死傷百萬,戰火波及川、黔、雲、桂四省,西南半壁殘破不堪……這是後話不提。

接到軍令,孫杰馬上派出了偵騎。好在縴夫船隻都是現成的,第二天部隊便結束休整,沿涪江北上。幾日後,抵達重慶府合州(今合川),在釣魚山麓臨時駐紮下來。等待川省三司調撥糧草的同時,孫杰的偵騎也帶回了川北的初步軍情訊息。

聽斥候報告過軍情,孫杰犯難了:從合州繼續沿江北上,過了定遠便可進入順慶府,再順著嘉陵江的水道上去,南充、篷州這一路行軍都會很輕鬆。然而,整個順慶府西部,除了嶽池一縣沒怎麼遭到兵禍,這一路幾百裡已差不多變成事實上的無人區,完全不可能指望就地獲得任何補給!即便把一部分縴夫打發走讓自己的輔兵臨時將就一下,手下還是有萬把張嘴!

對孫副帥、以及像孫副帥一樣恪盡職守忠心耿耿的大明將領們來說,剿匪從來就不是問題——去剿匪的兄弟們吃什麼,才永遠是最大的問題。

孫家百戰百勝的奧秘其實很大一部分是對後勤保障的重視。孫家的輔兵營可不像其他大多數將領那般被視為一次性消耗品,而是像戰兵部隊一樣有比較嚴格的指揮系統——當然,相對來說。很多同時代的將領往往不捨得自己掏錢養輔兵,需要時就到處去抓人湊數,流民也好,良民也罷,男人不夠壯婦將就,抓來哪個算哪個。這種臨時拼湊出來民伕隊不可能指望有什麼效率,還要派人看著免得趁亂跑掉,結果是當然會大大影響部隊的機動能力。而老孫家的輔兵則也可以被視為一支成員世襲、結構相對穩定的準戰兵部隊,待遇上,甚至好過大多數軍鎮的正規戰兵、規模上,與戰兵的比例常年維持在四比一,甚至五比一的豪華比例。效果很明顯,然而代價也很不小——最受聖天子信任、論戰力全大明首屈一指的王牌軍的主帥,整個家族近兩百年的積累,財富竟比不得某些從未領過一個兵的指揮使。

所以,孫杰只好先派出善勾機的半個虎翼營作為先頭部隊北上接敵預警,同時撥給他一千輔兵,帶上全軍半數的軍糧保障這隻小部隊的供給,主力則慢慢向北機動,最後駐紮到定遠附近,等待川省三司陸續徵調過來的糧秣與物資。

在定遠駐守的這段時間孫杰並沒有閒著,除了從知縣那裡要來川北地形輿圖仔細研究,斥候網也被向各個方向撒開。很快,孫杰便對川北的地形有了初步的瞭解:正北是幾乎成了無人區的順慶府,再向前就是保寧府,張賊的主力目下大半都在府城附近、東面不足慮,都是山。如果張賊向東逃竄,自己便會死死咬住一路跟下去,抓到破綻就狠狠咬一口,幾百裡下來,潰賊一定是越逃人心越渙散,到最後完全失去秩序,由有組織的撤退變成誰也控制不住的狂奔,覆滅是唯一的結果、保寧府的西面與兩府一州接壤,從北向南分別是龍安府、成都府與潼川州。成都府為了蜀王千歲和川省三司自己的安危,肯定會重兵嚴防死守不用管,龍安府已經有了保寧府的前車之鑑,也該做了充足的準備,只要能頂個一兩日,自己咬得緊些,張賊還是逃不掉。潼川州的防務孫杰則完全沒考慮過:就在自己本部攻擊路線的近旁咫尺之遙,除非把自己正面擊敗,否則張賊不可能有機會躥到那裡——至於把自己正面擊敗,這種無聊的問題孫副帥壓根就沒想過!

唯一的隱憂在北面,這也是張賊最近便、最熟悉、也是最可能的逃竄路線:張賊本就是順著嘉陵江一路南躥過來的,沿著來路往回跑當然順當,越過省界就是陝省的漢中府!自己掛著“總理川黔軍務”的頭銜,能夠以軍務的名義要求川黔兩省文武官員們的配合,但……管不著陝西啊!張賊只要進了陝省,大機率自己會追不上——因為賊們不會有任何顧忌,需要啥直接動手搶就是了,搶完還可以放火,給追軍制造後勤補給困難、自己是官軍,總不能跟賊一樣縱兵搶百姓吧?沒有聖上的明旨,外省軍官絕無任何可能指望本省官府的支援,所有人都會要求你儘快追上賊人把他們通通砍光,至於大兵們吃什麼喝什麼,那是你的事!若是你因為“沒吃的”這種毫無道理的理由“搪塞推諉”“畏敵如虎”,哼,便等著那些無止無休的黑狀小報告吧!莫因為是個武將,所以誰會誤以為孫杰不明白通行大明官場的這套遊戲慣例,那可就太小看孫家兩百年不倒的這份知人之明與自知之明瞭!

所以孫杰讓師爺商文長起草奏章,重點強調了陝省防務的重要性,同時隱晦地表達了要求聖天子授權“節制陝省軍務”的希望。

孫杰估計,如果一切順利,徹底解決張虎差不多半年左右便足夠:半個虎翼營頂在篷州接敵,監視張賊的動向隨時預警、把虎賁營派去南充駐紮接應。前面一個半月,從地方上徵調五千左右的民伕,在順慶府嘉陵江到南充沿岸建立一系列沿途補給點,每個點囤積夠大軍食用一至三天的糧草即可,同時安排上一隊輔兵搭營做飯。如此一來,大軍北上,傍晚下船吃飯睡覺,次日吃過早飯便可直接上船開拔,兵貴神速。主力到達南充後,虎賁營前出篷州,再花上同樣時間沿途繼續建立補給點……前進基地設在篷州,那裡要有足夠支援大軍一個月自由行動的物資。等全軍抵達篷州前線,個把月,怎麼也能把保寧拿下來了——張賊能半日陷城,自己一個月還打不下,乾脆自刎算了,別給老孫家祖上丟人了!

再往後便可以因糧於敵:川省的官員們話裡話外地暗示,保寧府和劍州都有大量屯糧。孫杰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說的大半是真話,不過,他們變著法剋扣下來又資了敵的,又不是自己的糧,沒必要非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大家難看不是麼。

不過,孫杰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還是落空了大半。他本以為自己有“總理軍務”的王命在身,又是替川省打仗,三司總會無條件配合,然而他漏算了一位,這位根本沒把什麼王命看在眼裡。

因為他是蜀王朱至樹*。

在川省,某種意義上來說,孫杰不止張虎一個敵人,他所“接”的敵,也該包括這位。

徵調糧草什麼的,朱至樹倒沒怎麼往心裡去,反正蜀王千歲每餐最多從精美的玉盞裡用鑲金的牙箸扒拉一兩口白米飯,沒人敢打王府糧庫的主意,但緊急徵調民伕準備物資等必然產生不菲的費用。張虎來襲,成都府一夕三警,地方官們當然要募民協防。兵要餉民要賞大家都要吃喝,守具物資則要買——這些,都是要花錢的!誰也不敢一口氣把官庫花個空空如也,多少總得留一點,於是地方官們來找蜀王申請補助……然後朱至樹就急了。

*最後一任蜀王的真名叫朱至澍,行為跟這裡的朱至樹一樣混賬,甚至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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