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章中伏

若是放在以往,張虎的行軍速度當然不能跟閆民望這支漢番混成部隊相比。閆民望帶的人,藏族士兵佔了一半,另一半的漢族士兵因為也是世代生活在洮州,入鄉隨俗久了,各種習慣也跟當地人相差無幾。這些人對輔兵的依賴性比傳統軍隊低得太多了——任何明軍,包括帝國最精銳的孫杰麾下,除非事先統一規劃好路線的長途行軍,途中各地會提前預備好糧草,正常情況下,一部分輔兵們靠近水源為戰兵們紮營的同時另一部分便得埋鍋造飯,更要分出去一幫人砍柴打水,軍糧和馬匹的草料則要靠所有輔兵人拉肩扛或者用小推車牛馬畜力跟著大部隊走。如此一來,行軍速度會非常慢——平均速度能達到日行三十華里的,絕對是一等一的強軍。更有很多時候,軍隊長途跋涉就像一個城市搬家:隨軍的鐵匠木匠等匠人、做皮肉生意的女營、豬羊牲畜、各種做小生意的……都要跟著大軍一起走,行軍速度也就比烏龜快點有限了*。在現代後勤體系問世以前,這個問題幾乎無解,直到後世的滿清,在鴉戰時向前線調兵採取了另一種方式:化整為零。把分散駐紮的部隊士兵分作若干“起兒”,自行開赴戰場。舉例來說,貴州某營有兵五百,分散駐紮在某州二十幾個要害關卡(叫“汛地”),接到開拔命令後,傳令兵分別通知:某汛駐兵十五人,抽調十人,自行前往廣州……路上憑腰牌或長官開出的路引找各地方官要吃食。這一趟,少說幾個月,走得最久的有一年多,仗打完了還沒到的*!集中兵力突擊更是白日做夢。

說到糧臺,還有個今天看起來非常匪夷所思的現象,聽著像天方夜譚,事實上卻千真萬確——一些規模較大的戰事,為了保證前線的軍糧供應,朝廷甚至會組織民眾前往靠近前線的安全區屯墾。等過個半年一年的,糧食打下來,就地入倉,供那時才會開過來的大軍吃飯!比如平奢安之亂,朝廷便提前在嘉定州成都府等地組織民眾開出來大片的軍屯、後世左宗棠收復伊犁也是如此,胡雪巖一面組織糧商就近採購,一面提前在河套地區安排屯墾……這樣做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成本。古代沒有公路鐵路,更沒有機械化運力,靠人拉肩扛千里運糧,民伕自己也要吃飯,十能存一算高效了,要是更遠些,可能百分之九十五都要消耗在途中,任誰也供不起。其次是大家都這樣,對手的效率也不會高到哪裡去,故而不需要擔心貽誤戰機,成千上萬沒飯吃鬧起來的餓兵才是朝廷最大的危機。

閆民望指揮帶的人就不一樣了。首先,只要不下雨露營就不用紮營帳:穿一半另一半纏腰裡的藏袍一裹,倒頭就能睡。其次是體力好,普通軍隊裡士兵走了大半天肚子餓了,自然會腳下無力越來越拖沓。這幫人不一樣,隨軍趕了幾百頭犛牛馱輜重,無論哪個走餓了,隨便找頭牛拔出匕首捅一傢伙,然後趴傷口上咕咚咕咚灌一肚子熱乎乎的牛血,完事隨手抓一把溼牛糞往傷口上一糊——人也精神了牛也沒大礙,繼續開步走!第三是負重有限,天再冷也不用帶額外的棉衣,晚上往犛牛群裡一紮,包你要多暖有多暖!最後一點,大家都有馬騎……更何況,丁知府下了死命令,沿途州縣都預備了足夠的物資。

張虎的速度也不慢。因為他也有近兩千匹馬——在白馬路簇司換了一千多匹,進入洮州衛以後沿途又陸續用茶磚鹽磚換了些。攜帶的輜重本就不多,又急著北上,而且臨洮府也沒什麼像樣的抵抗力量,所以直到安鄉(今甘肅永靖),後隊才被閆民望咬上。

進入陝省以後,張虎打頭,方戈負責押後。蘇木連河在安鄉北面不遠處分了個叉,向東的一股通向甘州中護衛,就是今天的蘭州、另一股先是向西南再向東南拐了個六十度夾角與洮河合流,安鄉就位於洮河北岸。方戈前腳過了河,閆民望的追兵就到了南岸,兩軍隔河對峙。

心裡再急,閆指揮也不能強渡——被半渡而擊百分百包掛掉,那是白白給張賊送人頭的,閆指揮不可能犯這種低階錯誤。於是大軍轉向沿著洮河向回走,在下游結河關附近渡過去。前鋒過了河便派出信使給甘州中護衛送信,要求他們配合出擊:只要能牽制住賊們,最多隻需要拖上一天,自己就能趕到。

大軍全部渡河用了三天,正要拔營,塘騎回來了:蘭州已經被張虎的前軍打下來,別指望了!盧光宇把能打的都帶走然後扔四川自生自滅了,剩下的老弱病殘聽說擊敗盧指揮的張大王尋仇掏老窩來,一鬨而散逃去周圍各堡,現在張虎就舒舒服服待在蘭州城裡啃羊腿呢。

閆民望氣得七竅生煙,急急忙忙往前趕,然後便一頭扎進了方戈的伏擊圈。

不過吃虧的是方戈。

發現中伏,洮州衛的追兵迅速用犛牛圍成了一道防禦圈。像戚繼光的車陣一樣,都是多少次實戰用人命換來的經驗,方戈埋伏的兩個營根本沒撈到什麼便宜,而洮州衛幾乎人手一張強弓!這也是地方特色——內地的精銳部隊披甲率高,弓箭破甲的效果很差,所以軍中弓兵的比例一直很低。藏邊則不一樣,除了頭人和有限的幾個親信,絕大多數藏兵都沒有鐵甲,騎馬衝鋒就是以弓箭互射為開場,所以弓箭是標配。

張虎這裡披甲率也不高,畢竟從保寧倉促逃出來不可能還帶上鐵甲,與方戈匯合後朝天關的武庫裡倒是有一些,加上擊敗盧宇光的繳獲,全軍披甲士勉強不到四成。方戈把一多半甲給了張虎那幾個營,倒不是方戈有多仗義,因為平生第一仗就是打了盧光宇的埋伏,而且贏得摧枯拉朽,便想當然地以為所有仗都如此,追兵發現中伏就會像盧將軍那幫兵一樣哭爹喊娘地撒腿往回跑,穿了鐵甲反倒不容易追上。

一聲令下伏兵盡出。伏兵裡面有二三百騎兵,本指望他們一下子便把狗官兵們沖垮,然後騎兵兜圈子趕,步兵隨後壓上來追砍,沒想到對方不僅沒跑,一陣唿哨後一大群犛牛擠到前面把路給擋住了!這可咋辦?方副帥一時沒了辦法。箭在弦上總得發啊,於是擊二通鼓把步兵砸下去全軍發起衝鋒。

兵士們吶喊著衝上去,然後方戈就看到了從牛群后面撲面而來的一片飛蝗!距離近,十幾二十幾丈而已,洮州衛的兵卒們都用平射,跑在最前面的五十來個騎兵誰也沒躲開,齊刷刷地栽倒,把後面的人馬絆了個稀里嘩啦。第二輪射擊藏兵和那些已經成為大半個藏人的漢兵們不慌不忙地專挑夾著騎槍的傢伙們招呼,壓倒性火力優勢下戰果可想而知。第三輪箭則幾乎是頂著收不住腳衝到眼前的傢伙們面門射的,射擊效果出奇地好。那些命大的傢伙們跑到牛前才發現,自己手裡的刀偏偏還差了尺把長,就是夠不到另一側的敵人,正在著急,對面的長槍已架在牛背上捅了過來!

陣後的方戈看在眼裡,急在心頭——然而,就是乾瞪眼沒辦法。有心組織弓兵對射,這個念頭剛剛冒出就被自己否定了:別說弓手有限,一千多張弓對不到一百張,對方還躲在牛後面,誰輸誰贏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要是多些槍兵就好了,扎不著人把牛捅倒了也行啊——唉,也不行,舉著杆長槍能跑多快?一個照面間騎兵就損失了一半,刀盾兵好歹還有個小圓盾護著要害,槍兵雙手持槍怎麼舉盾?這功夫官軍的弓箭還不得再放倒一半!

太可恨了!我都衝鋒了,你們怎麼不逃呢?你們到底是不是官軍啊!

胡思亂想的方戈沒想起來鳴金收兵,不過也不需要了:前面自己的兵已經扭頭在往回跑了。唯一萬幸的是大家心裡都還堅信張大帥是天選之人,敗雖敗了,士氣倒是沒崩掉,沒有漫無目標往四下裡亂竄,都知道往自己帥旗這裡跑。

對著逃兵們的背影又射了兩三輪箭,閆民望止住了大家的追擊慾望,對狼狽遠去的方戈沒有做進一步追擊:地上連死帶傷三百來人,這些首級足夠自己交差了。當然,閆指揮並沒打算應付差事就此收兵,他肯定要繼續追下去。他的想法像孫杰一樣:現在既然已經咬住了這幫流賊,閆民望要貓捉耗子般地玩下去,始終保持接觸,始終保持壓力。

閆民望知道,再向前,是大明的陝西行都司。沿著邊牆,到處都是堡壘,張賊前行的每一步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只要自己在後面如影隨形地緊緊咬著,賊人軍心崩潰只是個時間問題,那時收拾張虎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不知道除了這一股伏兵前面還有沒有接應的賊人,若是貪小便宜讓煮熟的鴨子飛掉,未免就太不划算了。

打掃完戰場把首級全割了用石灰醃好,閆指揮盤點了一下戰果:這一場遭遇戰,斬首二百七十八級,帶傷掙扎逃回去的怎麼也不會少於這個數,其中還得有一半在未來的幾天會陸續中了箭毒(閆指揮不懂得什麼感染)死掉,追的時候留意下翻動過的新土吧,刨開就是一級首級功。己方的傷亡只有個位數。犛牛死了幾頭,連同重傷的、傷了腿走不了的賊馬一起殺了,全軍晚上吃肉!

臨洮知府丁大人可高興壞了。看樣子賊人是過境而已,目標不是本府啊。而且,本府的兵雖然不堪用,這洮州衛的客軍簡直就是天降神兵,太猛了!親自看過賊人的首級,丁大人拍著胸脯說話了:朝廷記功是朝廷的事,本府不能虧待了將士們,來啊,每個首級賞銀五十兩!

閆民望的追兵總共就兩千來人,這麼一折,一仗下來,每人到手三四兩之多(軍官們肯定會多拿些),歡聲雷動!這買賣太划算了,對丁大人尤其划算:歷年剋扣下來的軍餉何止區區一萬多兩?丁大人隱隱冒出一個念頭:以後是不是還可以再多裁一些兵呢?錢都揣起來,沒事就都是自己的,萬一再有事——直接找閆指揮好了!

丁大人送來銀子,閆民望當然開心。然而看到丁大人派出的那上千勞軍民伕挑著的酒食挑子,閆指揮差點哭出來:丁大人啊丁大人,你是真不瞭解我們藏兵啊!

閆指揮的擔心一轉眼就變成了現實,部隊足足耽誤了兩天寶貴的追擊時間!

換做其他軍隊,勞軍酒肉當然一樣會受到將領們由衷的感激。如果酒有很多,將領會吩咐:“每個果分一罈,剩下的等大捷之時,本將與兄弟們一醉方休!”

可藏兵們完全不是這回事!酒沒喝光最後一滴之前,大軍絕不會向前挪動一步!別說將領沒辦法攔住他們,天王老子親自過來也不行啊!喝多了酒,大家就圍著篝火拉著手載歌載舞,跳著跳著,一頭栽倒呼呼大睡,第二天迷迷糊糊爬起來放了尿,下一件事就是繼續找酒罈子!所以藏軍打仗頭人們絕不會帶酒:打下對手的寨子,你把自己喝死都沒事、在此之前,絕不能讓他們看到一滴酒!

如果這時候方戈來一次反擊,閆指揮這裡差不多就得被團滅了。可張虎方戈哪裡會知道這個,咬牙切齒地邊跑邊恨:剛剛擺脫孫杰那個煞星,怎麼會又跟上來上這麼個傢伙,以前聽都沒聽說過,卻比孫杰還猛,流年大大地不利啊。

就是這短短兩天時間,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變故,讓張虎逃出生天。

*可以參考美劇《斯巴達克斯》裡羅馬軍團的行軍紮營場景,還原得非常逼真:正規軍團的營地中規中矩,有營牆、營門、拒馬、望臺;隨軍的輔兵營則像一個雜亂的市場,各種小商販、工匠、妓女……亂糟糟地擠在一起,傍著軍團營地。在那個時代,軍隊的後勤便嚴重依賴這些人,他們也靠做軍隊的生意維持自己的生計。不過這種情形只會發生在帝國最強大,發動遠征的的時候——有嚴格的紀律約束,對勝利也充滿信心。像本書中描寫的明末亂世則完全不可能:流賊當然是一味搶,即便是官軍也毫無二致,躲著這些煞星還猶恐不及,不可能主動送上去讓他們搶。

*具體請參閱茅海建先生的大作《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近代的尺度兩次鴉片戰爭軍事與外交》。

【六日停更。讀友們多分享給朋友——故事是編的,知識點都還算得上硬核,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