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三章禍起

孫杰憋悶啊。張賊已經窮途末路,眼看著就要被一鼓聚殲,這時候竟偏偏要自己停止追擊!

最多再有五天,哦,好吧,三天、嗯,哪怕是兩天也行啊!孫杰願意立下軍令狀,即便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再爭取來兩天的時間——全軍壓過去,先放過大部分賊眾,豁出去拼光上官飛的馬隊和自己的半個親衛營,也要把張賊擒了,獻俘闕下!群賊無首,要不了多久便會被剿滅,朝廷將永除此患!

然而孫杰不敢,因為命令來自京師。

別聽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類的胡扯。說書先生說得大義凜然,下面聽眾一個個血脈賁張……真正的核心問題是:朝廷會怎麼想?

將軍“一心為國,赤膽忠心”?

屁!

朝廷只會想:“這廝竟敢公然抗旨,反意昭然!”

然後,整個家族就完了!

等你班師奏凱時你就會發現,家已被抄成一片廢墟、老孃慘死獄中、妻妾不堪受辱已自經而死、娃娃也受了驚嚇瘋瘋癲癲……再然後呢?朝廷能賠你錢不假,能賠你一個親孃麼?呵呵,你想多了!朝廷才不會賠你一個銅板,因為他們知道——或者,他們理所當然地“覺得”,你一定會“心懷怨望”!

最簡單的做法是——給你也來一刀!

也是永除後患。

最後,等下一任大皇帝坐上那把龍椅,再給你“昭雪冤情”:追封全家,從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裡挑一個繼承你的香火,賞下來一大堆榮銜,所有人都歡呼天恩浩蕩、老天有眼,更會有一大群蛆爭先恐後拱出來嚷嚷著什麼“正義可能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

只有一個小小的遺憾:你和你的全家已經死絕了!

那時,你該如何?含笑九泉,還是跟著喊“縱做鬼,也幸福”?

別不信。岳飛的例子不就明擺在那裡?

歷朝歷代,宮裡都有明確規定:內監,無論是否被冤枉、無論是否獲得了補償,只要受過責罰,永遠不能再有接近大皇帝的機會!

怕你懷怨報復。這也是一證。

孫杰忠誠,但他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他有娘、有兒、有妻。他還有追隨了孫家兩百年的部下——那些部下也都有家!

所以,孫杰立在船頭,遠遠望著那些發現了張虎棄軍正在漫山遍野抱頭鼠竄的潰兵,下達了回師的命令。儘管他不知道張虎已然棄軍潛逃、儘管他一眼便看出賊人的潰敗絕非有詐而是真的崩潰、儘管他知道勝利已觸手可及……但,他不敢抗拒朝廷。

孫杰率部來到成都府,把部隊安頓在城外,帶了副將沈成鋼來到都司府詢問究竟。巡撫陳士勃、按察使申繼善和巡按御史劉子奇等人已全等在這裡。見到孫杰,陳士勃快步上前,持住他的雙手定定地望了半晌,口裡重重地嘆了一聲,這態度,把孫杰嚇了一大跳。再看申繼善,也呆呆地望著自己,一雙渾濁的老眼裡閃亮亮的……莫非,竟是淚?

“啪!”

一個茶杯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豈有此理!本官已連上三道奏章,定為孫帥洗去冤情!哦,不,陳大人,你預備條快船,本官即刻親自進京面聖!劉某就不信了,天日昭昭,黑白豈有顛倒之理!”劉子奇大人顯然已是出離憤怒了。

“各位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聽到“冤情”二字,孫杰頓知大事不好,連忙問道。

“哼!混賬東西!王八蛋!”劉子奇重重地罵道,卻沒再說什麼,又把孫杰嚇了一跳。琢磨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劉大人罵的該不是自己。

“孫帥先坐,先坐。沈副將你也坐。大家坐下說話。”陳士勃黯然招呼了一聲。

孫杰只得虛坐下,繼而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心臟怦怦地跳,一下下撞擊著胸膛,等著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沉默。

簡直能把人逼瘋的沉默。

“各位大人……”孫杰再次抱拳。

“孫帥,你先看看這個。”陳士勃遞過來幾張紙。

“陳大人,末將識字不多……”孫杰雙手接過的同時口裡應道,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去,快速而又艱難地瀏覽著,“啊!各位大人!末將冤枉啊!”掃了幾眼,孫杰慌忙離了座,重重地跪了下去。

頭一頁是朝廷撤軍的命令,孫杰已經見過。後面的幾張是抄錄的言官奏章,雖然識字有限,“該將似有反意”、“勾連土兵”……駢四駢六的句子斷起來很難,而能認出的這些字已足以把孫杰嚇得魂飛魄散!

“孫帥你起來!娘希匹的豈有此理!”盛怒之下,劉大人把老家話都罵出來。

陳士勃道:“孫帥快快起來說話。孫帥莫急,本官已與申大人和川府所有同僚聯名上奏,定為孫帥洗去不白之冤。用的六百里加急,南直隸那裡定已收到了,順天府那份再有一兩日便可送達京師。”

“可……末將已克復保寧,正在追繳張賊殘匪,這,這是從何說起啊!”

“唉。朝中有小人啊!”搭話的是按察使申繼善,“聽說五月初六那天,京師忽有巨響震天,天崩地塌昏黑如夜,城門大街至刑部街十幾裡房屋盡化為齏粉*。這分明是蒼天示警,朝中有小人啊!”

“孫帥莫急。這事情出在石砫馬家那頭。你在保寧與張賊對峙了那麼久,朝中有些人說些風涼話肯定是在所難免的,這個正常。你向石硃宣慰司請援這事本也沒什麼,你事先已經向川省三司報備獲准,白紙黑字俱在,三司同僚皆已為你作證,剛才說了,再有一兩日便可送達御前。問題是馬宣慰使那裡——沒等到都指揮使司的命令就出兵了!這事本不該和你說,但不說你也肯定知道,都司府和錦衣衛、還有東廠,在石砫那裡都有眼線。前陣子播州楊亂、奢安兩家也蠢蠢欲動,朝廷對石砫那邊肯定也要留一手……”陳士勃擺擺手止住了正要分辯的孫杰,“孫帥你聽我說完。川省文武,包括蜀王千歲,都知道軍情如火,萬一被張賊所乘,大家都得死,所以都不會為這個跟誰計較,感謝孫帥你和老馬還來不及呢!大家也都會為你們作證,這個不說了。可‘未奉朝廷明旨私自調兵’算是大事!都司府在石砫的人不足慮,報到成都府我們便壓了下來,最多以後在公文上改下日子,這就沒事了。可川府卻不知石砫那裡哪些人是廠衛那邊的啊!老馬帶了幾千兵出來,訊息立刻便傳了出去!朝廷那幫人還不是馬上抓住了把柄?我們已經在題本*裡奏明瞭,調石砫兵是川府三司的主意,孫帥放心!我們也派人跟老馬打了招呼,不會有什麼大事。不過,你也知道,理論上,都司府只能調本省衛所兵,徵調土兵的權力在朝廷,所以,那幫傢伙還是有文章可做。但你放心,川省所有文武力保,你和老馬都不會有什麼事的。聖上對你孫家更是信任有加,不消說。只是得先委屈二位幾日,唉,慚愧!”

聽到這裡,孫杰終於明白了:跟張虎僵持,朝中有言官無事生非,馬大哥慨然相助,然後那幫傢伙又大做文章……可是——不折騰、不無事生非,難道就會死麼?!

等孫杰彙報完軍情,眾人都知道功敗垂成,嘆息良久。不過,估計張賊會有好一陣再不敢入蜀,內心都悄悄鬆了一口氣。最後,孫杰吩咐沈成鋼回營安撫好部屬,轉身向眾官慘然抱拳一笑:“各位大人,末將是個武夫,但知道朝廷大法。這便束手入獄,各位大人不必為難。敝部繳獲頗豐,糧草足以自給,也不勞各位大人操心。”

“孫帥說得什麼話!”負責刑獄的申繼善有些怒了,“老夫用這頂烏紗,哦,不,老夫用全家性命為孫帥作保,看哪個敢讓孫帥進牢獄!”

“衍公(申繼善字志衍)息怒。誰也不可能把川省大恩人投到牢裡。”陳士勃道,“不過,依老夫愚見,孫帥這便回營也似不妥——朝廷既有明令,擺明了違旨還得被人抓小辮子,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孫帥,不智啊。”

劉子奇截道:“孫帥住我那裡!我馬上回京面聖,定要跟那班小人對質個明明白白!”

孫杰帶了史二雷等幾名親衛住進了劉子奇的院子,陳士勃和申繼善時不時過來串門看望、劉子奇搭了快船回京師面聖、馬千乘拒絕了邱乘雲的索賄,不久後便也要“進京對質”……

與此同時,京師裡的聖天子這陣子總是感覺頭暈——五月初六那天的那場大爆炸,不滿一歲的皇子朱慈炅(還沒冊封太子)受了驚嚇,太醫院的大夫們開了幾位藥,藥還沒喝完皇子就死了。朝中的大臣們吵成一鍋粥:有的說孫杰頓兵不進勾結土司不能不防、有的說孫杰定會不負聖恩只需假以時日、有的說應該敦促修偉和盧光宇加速進兵,走了三四個月還沒出陝怎麼好意思指責把張虎一堵就是大半年的孫杰、有的說別忘了奢崇明和安邦彥兩個傢伙那才是心腹大患你們都是一葉障目的白痴、所有人都說大爆炸是老天示警朝中有小人,唯一的區別在於自己是君子對方是奸佞……

聖天子病倒了。出於謹慎,內閣發出了命令,要孫杰暫緩進兵聽候朝廷調查。這個時代通行的慣例是,在調查結論公佈之前你一定是有罪的,進牢裡等著去吧。不過具體執行起來則是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玩法。大多數人會被投進大獄,其中很多倒黴的傢伙至死再也見不到天日、也有人像孫杰那樣被軟禁起來不會遭什麼大罪、更有人像後世名義上被“充軍伊犁”的林則徐一般受到極高的禮遇,整天價吟詩作畫遊山玩水、最牛的是輔國公載瀾,“發配”到新疆後用公款蓋別墅一切費用報銷每年領八千兩生活費再納一房十七歲的小妾……

最幸運的是張虎。本已星散的潰兵們見孫杰這個煞星逼到跟前突然反棹而走,再加上方副帥把不可一世的官軍打得屁滾尿流,都認定棄軍潛逃的張大帥定是受了上天的佑護,於是士氣竟慢慢恢復起來。儘管丟了保寧,廣元還在手裡,並順勢拿下了寧羌州,張虎知道劍州遲早保不住,這陣子抓緊時間把那裡的海量軍糧運了出來,與方戈牛有田認真地商量起下一步的計劃。

大家一致認為,不管什麼原因突然扭頭離開,但孫杰這個煞星既然在四川,那便不能再待了,得離他遠些。還是北上吧。一交手就知道寧夏中護衛是草包,窮是窮了點兒,但好欺負啊!

北上!

像為了貪墨些許軍餉便暗地裡挑唆也前汗入寇京師最後生生弄出來個巨寇關盛雲一樣,無事生非的混賬們這一通折騰,終於一步步將帝國推向無底的深淵。

*這裡說的是“天啟大爆炸”。天啟六年五月初六,發生在京城西南角的那場大震。各種記載都有。《天變邸抄》說是上天降災,受災面積十幾裡,毀屋數萬間,死者僅兩萬人、《熹宗實錄》則說是“王恭場火藥自燃”,總共死了五百多人。個人認為《實錄》更可信——《邸抄》有東林黨的背景,東林的習慣性做法是往死裡誇大事件,嚇唬朱由校不能聽魏忠賢的……朱由校沒信他們,朱由檢信了。然後,大明就完蛋了。

*這裡陳士勃刻意強調“題本”,是告訴孫杰,奏章上用了官印,代表川府三司的一致官方意見,如果是不用印的“奏本”,只代表大臣的各人意見。

【六日陪娃,停更。多謝推薦票支援,轉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