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八章惦念

“大捷?”聖天子滿臉疑惑地問道,“河南又報了大捷?”

“這回是千真萬確啊萬歲!”通政使申選喜形於色地奏道,“周王千歲毀家紓難,開封軍民上下同心,大破張賊!此役斃賊過萬,賊屍白骨露野平溝滿壑……”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語病,聲音越來越小,訕訕地住了嘴。

“臣啟萬歲。申大人所言非虛。經兵部勘驗,開封府解送京師的首級中一千一百二十三級俱系真正壯賊,被火炮轟擊不可辨認者亦有三四百級之數。確是大捷啊聖上。”不止聖天子,大家都注意到了申選話裡的“這回”兩個字,兵部右侍郎豐鍇(字國鋒)急忙幫申大人解圍。

“啟奏萬歲。廬州知府宋明議丁憂回籍途徑開封府。他給臣的私信中也提到了,親眼目睹賊屍遍野,很是感嘆了一番呢。”說話的是戶部侍郎袁士傑。宋明議原來是四川清吏司郎中,很受大人們的看重,前陣子母親去世,林大人、袁大人等都表示了慰問,給老上級寫私信表達感激自是人之常情。

“朕不是懷疑周王,更不是懷疑呂慎他們幾個。朕是怕像以前一樣,每次大捷過後不久,那賊便會在另一處突然冒出來,聲勢一次比一次大!唉,斃賊過萬,兵部勘驗出千多賊首,也就是說,死在開封城下的,八成以上是朕的百姓啊!”聖天子有些傷感。

“臣啟萬歲。微臣斗膽,跟賊一起攻城的便是賊!”大理寺左寺丞顧一本奏道。

“好好過日子的人,誰會願從賊攻城?還不都是被賊逼的。再說了,即便是賊,哪有一生下來呱呱墜地便是賊的?普天之下,皆朕赤子,朕覺得,定是萬般無奈,實在活不下去了才做了賊。若是百姓們都能安居樂業,哪裡還會有什麼賊呢?”聖天子搖了搖頭,語氣有些沉重。

戶科給事中喬南星覺得表現的機會來了,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嘴臉慷慨道:“萬歲,臣有話說。君君臣臣自乃天道,便是白刃加頸也該大義在心!若是臣,寧得一死也絕不從之!若所有百姓人皆如此,區區鼠輩,焉能為患?”

“咳咳。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想問一句。”出班的是左通政馬全。

聖天子覺得馬全這句話說得有些蹊蹺,好奇道:“馬愛卿有何事不明?”

“陛下。臣是想問喬大人的。”說著話,馬全轉向喬南星,一臉真誠地問道,“喬大人,敢問您早餐吃得什麼?”

喬南星有些糊塗了,看看馬全,又偷眼看看聖天子,見後者也在等著,只得答道:“喝了碗羊肉湯,吃了幾個荷包蛋。怎麼了?”

“嗯。昨晚下官路過就日坊*柳泉居,恰好看到喬大人從裡面出來,那裡的‘雲片鮑魚’、‘荷花燕菜’、‘爆三樣’味道應該都很不錯吧?”馬全笑眯眯地問道。

“馬大人,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喬南星有些摸不到頭腦,但已經感覺出馬全的話裡有些不對勁兒。

“下官沒什麼意思。上次早朝時下官恰巧聽到喬大人跟人說便宜坊的烤鴨太油膩,館子裡趁熱吃還好,叫他們外送到家皮就不脆了,得用滾油澆過一遭才能入口……喬大人飽讀聖賢之書,每日裡吃得又是珍饈佳餚,自然滿腔的凜凜大義、不過,下官回鄉下的那段時間,看到周圍百姓們,若是吃到個摻了大半野菜的雜麵餅子便歡天喜地,早上往往喝四五大碗白煮野菜糊弄了肚皮便去田裡幹活,敝鄉這還是沒遭什麼旱澇天災。百姓們過的是這個樣子,動不動還指責他們為什麼不去死……嗯,下官覺得喬大人說的很對,一點毛病也沒有。”說完再也不看喬南星一眼轉向聖天子:“陛下,臣問完了。”言畢退回朝班,把喬大人晾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知所措。

聖天子展顏笑了笑,心裡感到暢快了些。這些科道言官們嘴裡成天大義來大義去,自己早就聽膩了,但又不能把他們怎麼樣,馬全的這番冷嘲熱諷實在很過癮。

笑過之後,聖天子眉宇間不覺又掛上了一抹種種的憂色:雖然大敗張賊是確鑿無疑了,但死的都是嘍囉,幾個首惡全部在逃。不知下一步,那張賊又會去禍害哪裡?能裹挾這許多百姓,這股賊人的數目少不了!可到底有多少賊人呢?問百官是沒用的——這幫人,要麼完全不知道,知道的也絕不會跟自己說實話,不是一張口便“流賊百萬”地危言聳聽就是“區區流寇何勞聖慮”地糊弄應付……嗯,回頭得讓東廠去查檢視。關盛雲好容易算是安撫下來了,湖廣一帶平靜得很。可這張賊,目下看起來戰力雖比不得往日的關盛雲,破壞性可大得多了:除了南陽一地,關盛雲雖然也搶劫、擄人,但百姓們總還有一條活路、張賊走過的地方,則跟火燒過一樣……不對,張賊每每就是真放一把大火,把一切燒成白地!唉,什麼時候才能解決這個禍患呢?孫杰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能平了奢安之亂,趕緊回來替朕把張賊給滅了啊!聖天子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愛將。

五千裡之外赤水衛西南的密林裡,滿身血汙的孫杰從一具屍體的身上拔出佩刀,抬頭四面看了看,周圍站著的人都是明軍裝束的自己人,放了心,笑道:“二雷,我殺了兩個。你呢?”

史二雷氣鼓鼓地回道:“俺殺了一個。還有一個本已脫了力,絕再擋不住俺幾刀的,偏偏教盛叔背後一刀搠死了,否則還是打平。”

“某在旁看了半天,你打了許久都沒奈何得了那廝,實在耐不住才捅了那麼一下。怎麼,好心幫忙還錯了不成?”孫杰的親衛隊長盛得功介面打趣道。

“哼,你明明知道俺與大帥打賭,故意幫大帥的,當俺看不出?”二雷顯得更加氣憤。

“呸呸呸,某才不會。二雷的功夫了得,誰不知道?就是比大帥差了一點點、腦筋麼,比你盛叔也差了一點點。”盛得功跟二雷的爹史猛關係相當不錯,自是很喜歡這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總逗他。

“盛叔你……”二雷氣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盛得功將臉一板,改成了教訓的口吻:“二雷,你曉得自己是做啥的麼?”

“大帥的親衛啊。”二雷不服氣地咕噥道。

“虧你還知道是大帥的親衛!親衛是做啥的?保護大帥!對不對?應該時刻守定在大帥身邊擋賊人的刀子!你倒好,見了賊人便自顧自撲過去,再不管大帥了!這算哪門子親衛?你縱殺得一百個賊,大帥若是被賊傷到哪裡,算你的本事麼?”盛得功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史二雷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職責,窘得說不出話來了。

“沒事沒事,是我跟二雷提出來的打賭,莫怪他。咱們打的都是小毛賊,哪裡能傷得了本將。”孫杰在替二雷開脫,接著扯開話題向四周張望著問道,“咱們有甚傷亡麼?”

“回大帥,十五死二十三傷。傷的兄弟大半都不甚重。”

“嗯。賊人有多少?”

“回大帥,一百三十一名賊人伏誅,逃走的大概有二三十個吧。”

“好。總算沒白白餵了三日蚊子。收拾一下,回營吧。”孫杰下令道。

一開始,這仗打得讓孫杰十分憋悶。自從解了貴陽之圍,永寧賊和水西賊發現孫杰的部隊比以前的那些明軍對手強出太多,根本不可能透過大規模野戰取勝,便利用地理優勢跟孫杰玩起了游擊戰、騷擾戰。好幾次孫杰傾巢而出希望找到奢安二賊的主力來一場決戰,但每次都無功而返。相反,奢崇明安邦彥兩賊則化整為零,今天攻陷一個前哨明天襲擊一隊糧船,叫擁有巨大兵力優勢的明軍有力使不出,直到孫杰想出也將部隊拆散,以小打小的對策。這次孫杰率了二百親衛營設伏三天,又給他堵到一支奢崇明的偷襲小隊。

“大帥,算上這次咱們的一百多級,還有沈副帥、上官將軍、石將軍幾個,這陣子咱們已經有快兩千斬首了吧?”回營的路上,盛得功顯得興致勃勃。

“差不多罷。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是得想辦法來場痛快的。”孫杰有些心不在焉,“某可不想把半輩子時間都耗在這裡。”

“誰說不是呢。可那奢安二賊,被咱們打怕了,再不敢做堂堂之戰,咱也沒辦法。”盛得功撓撓頭,“這許多斬首,得算得好多級功呢吧?”

“哼,別以為你想啥某不知道,你在等賞銀,對吧?不過,莫指望太多,賊酋派出來騷擾的都不是什麼精銳,兵部那裡某估計勘核連一成也到不了的。”

“這……”盛得功其實也知道便是如此,但聽孫杰親口說來,還是有些失望。

“某琢磨著,聖上該會發些內帑的,放心吧。”提到聖上,孫杰心裡一動。“不知聖上龍體如何,這裡鬧得動靜再大,也不過是邊陲一隅,那張賊該已經平了吧?”孫杰在心裡暗想著,卻不知此刻聖天子也在惦記著自己的手下愛將。

*就日坊,永樂年間(一說正統年間)所建的牌樓,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北京“東單”——東單西單都是略稱,全稱是“東單牌樓”和“西單牌樓”,時間久了便代指地名。東邊的牌樓題“就日”、西邊的題“瞻雲”。語出取典《史紀·五帝紀》:“就之如日,望之如雲。”意思是早上東邊看日出、傍晚西邊望彩雲。范仲淹的《明堂賦》有:“望雲而就日,歌堯而頌舜。”的句子,喻指民心向往聖天子,感受天子恩澤,所以取了這兩個名字建在紫禁城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