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章火攻

淒厲的慘嚎聲漸漸平息下來,奢崇明痛心地看著成都牆下一團團黑黝黝的殘骸,連同倒臥的屍體,足足有兩三千堆。

這些都是他的兵。

每一團小小的黑色灰燼便是一具被燒焦了的屍體。在火焰的吞噬下,人體內的脂肪開始燃燒,臟器中的水分蒸發後,焦炭似的屍體殘骸會縮得難以置信的小,蜷縮著,只有孩童般大。

內江、資陽、簡州……這一路走來,奢崇明攻城略地如入無人之境。這些城雖不如成都大,但也都有城牆,都有守軍的。在超過十萬以上兵力的碾壓性實力面前,抵抗最久的簡州也只不過勉強支撐了兩天而已——那裡還有一座陽安關呢!攻擊已經變成了一套熟悉的流程,走一遍就是了:一聲令下,兄弟們吶喊著衝鋒、守軍射箭、守軍投石、幾十上百架雲梯陸續豎起、有人從雲梯上跌落、有一處登城、城頭上陸續好幾處地方開始出現廝殺的戰團、所有云梯上都湧動著一連串黑鴉鴉的人頭——守軍崩潰,再沒人向下投石了、城破!

以往,兒郎們離城還有兩百步遠時牆上就會有守軍因為恐懼而早早地射出羽箭。這種距離足足超過普通弓箭射程的一倍以上,因此殺傷效果是零,不僅不會對進攻產生絲毫的影響,反而能進一步激發兒郎們計程車氣。彝兵們揮舞著武器大聲譏笑著,大踏步向城牆逼近——他們都知道要儲存體力,逼近到距牆百步時才會發力狂奔。漢兵們都是笨蛋:幾乎所有漢狗攻城前都要驅趕輔兵或百姓們扛著土石包去填壕,簡直比豬還笨!咱們彝兵哪裡用得著這個?每個人從小便翻山越嶺,不就是一道壕溝麼,幾架雲梯放平了搭上去不就跑過去了?等大部分人靠上牆的時候守軍已經射過十來輪箭,體力開始不濟,尤其是那些沒見過血的生瓜蛋子,可能已經射過十五六輪,胳膊痠麻得已拉不開弓了。用藤牌護住頭頂把雲梯搭上牆,然後便可以等著看,哪個寨子的兄弟能第一個跳上去了……

但這次的攻擊從一開始就有些不對勁。走到距離城牆百來步時,牆上還沒有動靜!老兵們心裡有些嘀咕了,於是放慢了腳步用武器指著城頭開始謾罵吶喊。奢崇明知道,他們這樣做是非常正確的:要激怒守軍放箭。這種距離羽箭不會有什麼實際威脅,等第一輪箭雨騰空大家便開始衝刺,奔到牆下這段時間裡守軍最多隻能再射出兩三輪箭,然後用藤牌護好頭頂架梯子爬牆就好了嘛!

然而任城外如何鼓譟,城頭上還是靜得瘮人。城垛間那一個個反射著陽光的鐵盔絲毫不動,若不是山風吹動紅紅的盔纓和旌旗,簡直就像是一幅畫一樣。兄弟們的罵聲小下去,前面的人不自覺地停了腳,後面的人還在向前走,陣后土坡上的奢崇明看到,彝兵們開始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不好!漢狗們若是放炮,會死傷不少兄弟!

“傳令:全軍衝鋒!”

牛角號悠揚的嘟嘟響起。奢崇明提心吊膽等著看到城頭上炸出的火焰和騰起的硝煙。

還好,兄弟們衝上去了,隊形略略散開了,城上還沒開炮!

哈,晚了!即使現在開炮也沒什麼了不得了,隊伍完全散開了,炮彈砸過來也傷不得兩三人啦!

咦,剛才為什麼不開炮?

“國棟,剛才為什麼不開炮?”

城樓裡朱燮元也在問孫杰。

“大人,末將入城那天已問過勞將軍,都府有炮一十八門。末將派人看過,大半炮身有鏽蝕或開裂,可用者只有七門而已。大人請看,奢賊今日只帶了雲梯,撞車都沒上來,應為試探我軍軍力的佯攻。賊兵甚多,即便打準了,炮斃者終是有限。這些賊人長捷營與勞將軍的部下足可應對。末將以為還是莫教奢賊窺得我軍實力為好。”

“好!國棟說得好!老夫便在這裡看你破賊!”

“大人放心,末將必不辱命!”孫杰的話聲不高,但顯示出十足的信心。剛說完,感覺小臂甲被人輕拍了一下,回頭看去,是勞順那張胖胖的笑臉。只見勞順伸出大指讚道:“孫軍門硬是要得!”繼而放低了聲音悄聲道,“賊人有好多,方才把某嚇得半死噻。若是某,早就叫娃兒們放炮了嗦……軍門要得,要得!”

孫杰開始內心確實對這個胖子很是瞧不起,但現在已經有些喜歡上這個實在的傢伙了。

奢崇明見到自己的兵士們已經奔到牆外幾十步遠,就在此時,城頭突然齊刷刷騰起一片飛蝗,不是拋射,而是向斜下方徑直疾撲而至,火光一閃而沒——帶火的飛蝗!

隨後是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

四輪急速射!

城樓上朱燮元從太師椅上騰地站起來,衝前幾步手扶著欄杆附身向下看著,轉過頭望向孫杰,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朱大人本想學謝安,下著棋或撫著古箏大破賊兵,那豈不是千古美談?可惜朱大人不會彈琴,孫杰又不會下棋。其實孫杰會,但身為武將,腳踏實地是保命之本,大敵當前生死攸關,他才不敢陪朱大人玩這齣兒花哨,所以推說不會……朱大人只好叫人搬了把太師椅坐在城樓,正想著到哪裡尋一把鵝毛扇來——學不成謝安學周瑜也好呢(別被《三國演義》騙了,“遙想公瑾當年……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和蘇軾看書的時候孔明死粉羅貫中離出生還有好幾百年呢,俺沒寫錯哈),賊人便發動了衝鋒,長捷營開始射擊。叫朱大人大吃一驚的,是這些刀盾兵的射擊速度!朱大人以前在蘇州府、成都府都看過明軍大操,專業弓兵們都是四十五度角引弓向天,在隊官悠長的命令下發射,如此之迅疾猛烈的急速射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每一名兵士右側腳下都插了只火把,箭壺裡的羽箭卻只有十來支,開始朱燮元以為是因為他們並非專業弓兵,膂力所限只能射這麼多,為了顧及孫杰的面子也沒問。現下想來,竟是因為箭簇後面縛了浸滿油脂的棉絮,箭壺只能裝這麼多——看這幾輪行雲流水的射速,誰還會懷疑他們的臂力?

嗯,這可是孫帥的親衛營啊!

與半吊子的朱燮元比起來,奢崇明對兵事的瞭解可強的不是一星半點。他不僅看到城上的四輪接踵而至的箭雨,最讓他驚恐的,是這些火箭的目標:這些火箭全部集中在那些抬著雲梯的兄弟們身上!

縛在箭簇後面的棉絮浸透了油脂,羽箭中的後,在慣性的作用下燃燒的油脂球猛地向前衝砸在藤甲或藤牌上,飛濺開來的火焰瞬間便擴到巴掌大的一片,同樣也浸透了桐油的護甲立即開始燃燒。藤甲套在身上,急切間固然無法取下,藤牌兵也好不到哪裡去——很多人都是把藤牌牢牢縛在小臂上,灼熱火舌的舔舐下,也一樣無法解脫!

雲梯是跨過壕溝的唯一工具——只要梯子架不過壕,所有人便都只能呆立在壕邊做活靶子,等著被守軍氣定神閒地屠殺!

陣前指揮衝鋒的頭目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聲嘶力竭地嘶吼著命令其他人奔向被火人們棄在地上的雲梯……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火箭連續傾瀉下來,一具又一具燃燒的屍體在雲梯周圍堆砌起來,很快,幾乎所有云梯四周都燃起一道火牆,阻擋著想要跑過來的彝兵。

不需要守軍向這裡射箭了:大半身覆蓋著易燃物的彝兵們完全沒有靠近的機會。等那些最機智、最勇敢、同時也是運氣最好的彝兵們相互解開藤甲、割斷縛著藤牌的皮索,他們同樣驚恐地發現,自己白忙了——火牆裡的雲梯也已經開始燃燒!還沒從錯愕中清醒過來,失去防護又僵立在地的勇士們便紛紛慘呼著被射倒——成都中衛的守軍們此時在長捷營軍官們的命令下也開始射擊,這些幾乎靜止又沒有防護的敵軍便成了他們絕好的目標。

孫杰的長捷營領了五百具步弓,每一名臨時弓手都備了十支火箭。五千支羽箭當然奈何不了兩萬名攻城的勇士,然而,雲梯只有百來架,對付它們,這些足夠了……在決定性的關鍵之處投入決定性的力量——是為名將!

四輪急速射放倒了所有抬雲梯的彝兵。隨後,長捷營的戰兵們開始專心瞄準奔向雲梯的人群、成都中衛的營兵們則一心一意對付擠在壕邊不知所措的傢伙們……也就是兩柱香多一點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時辰,這場戰鬥便宣告結束結束:奢崇明終於從與普通彝兵毫無二致的驚愕中清醒下來,敲響了命令撤軍的竹筒。

藤甲和藤牌是貴州苗兵(明朝沒分那麼細,把苗族、彝族、土家族等同胞統統叫苗蠻)特有的一種防具。具體做法是將老藤浸水半月至一個月,把除了纖維以外的物質儘可能溶出,然後暴曬幾天徹底晾乾,為了增加柔韌性,再用桐油泡大半年至一年,最後編織而成。成品以後隨時刷些桐油保養即可。

藤甲重量輕又防水,幾片藤甲與長槍捆紮在一起便可做成簡易舟筏渡水。強度和韌性也都不錯,在五十步以上距離可以抵禦弓箭,近距也有一定的劈砍防護力。當然,對付長槍直刺肯定不行——別說藤甲,即便是鎖甲也不行。

但藤甲有個致命的弱點:怕火——被油浸了一年,能不怕麼!不過,苗人彪勇,彼此交戰多是短兵對砍,再加上苗地到處是林木,除了狩獵,大規模戰鬥中弓箭反倒會被枝枝杈杈嚴重影響射擊效果,所以很少用到,因此這個弱點平時也顯不出什麼。

然而在攻城戰中,這種平日裡無足輕重的弱點則變成了致命傷——尤其是他們碰上了孫杰。

孫家祖上都是為大明開疆拓土的武將,為這個帝國已經貢獻了幾百條鮮活的生命,因而兩百年裡,不管朝中文臣們如何爭權傾軋,孫家始終聖眷不衰。每一代祖先都透過殘酷的實戰積累了凝聚著鮮血的寶貴經驗並傳授給後世子孫,因此,到了孫杰這一代,不僅在幼兒時期便熟悉了各種陣法,對邊陲各種武裝勢力的特點也早已熟諳於胸。

望著倉皇退卻的敵人,朱燮元手捋長髯哈哈大笑,勞順也是笑逐顏開地拍著城樓欄杆破口大罵,不時誇讚著孫杰的武功。然而孫杰的話叫他們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只是個開始,末將以為奢賊接下來還會有更厲害的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