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二章獻城

陣後的奢崇明只覺得小腹深處升起一絲涼氣,沿著血脈蜿蜒上來,到了胸膛間,忽地化作一隻冰冷的手,緊緊地攫住那顆狂跳不已的心臟!一瞬間,全身像墜入冰窖般,每一個毛孔陡然乍起,巨大的挫敗感撲面而來,將自己整個人連皮帶骨地吞噬下去。

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眼看著勝利唾手可得,城頭上再沒有可以威脅到塔樓的武力,成千上萬的兒郎們馬上便可以吶喊著攀塔登城,在太陽落到西邊山後之前,精疲力竭的漢狗們便都會盡數伏屍牆頭,偌大的成都府即將落入己手……躊躇滿志間的奢崇明卻看到城門前掠起了那幾十道索命厲鬼般的身影!

巍巍塔樓,每一座都足足有半座山那樣高啊!這些塔樓,花費了上萬人力打造,在永寧的歷史上,不,在整個大明帝國的西南,都從沒有過任何一場戰鬥達到出動幾十座攻城塔的規模!血戰經日,剩下的八座足以攻克成都,然而,此刻其中的七座都已冒出滾滾濃煙,就在自己眼前陸續轟然倒塌!

奢崇明看得很清楚,逆襲的守軍全部加在一起不過僅僅幾十人,而每一座塔樓後面,都至少有自己的上百名苗兵!然而,奢大王不怪自己的土兵,真的不怪——因為他看得清楚,那幾十名守軍分成八組,每一組當先的,都有一二人手裡高舉著幾枚引線滋滋冒著火星的炸罐,一頭撲進人堆裡!一兩聲巨響,硝煙瀰漫,血肉橫飛,緊隨其後的幾人則趁著白駒過隙的一瞬全部抱著大大的油罐合身鑽進塔樓!不一刻,大火便紛紛從內部燃起,濃煙升騰,塔身縫隙裡、入口處都有火焰流淌出來,幾乎每一座塔樓上都有糾纏在一起的火人從空中跌落……唯一倖存下來的那座,只是因為跑在最前面的襲擊者著實脫了力,腳下一絆摔倒,炸罐在自己人佇列裡炸開……

不過,這座塔已然沒用了。

城頭上還有兩門炮,趁著這場亂,該早已完成了裝填,要不了多久便會先後向僅剩的這座塔樓發動連續轟擊!

“轟”!

“轟”!

果如奢崇明所料,城頭上的兩門炮再一次先後發出了怒吼。

不過,他的判斷還是錯了些:近在咫尺的那座塔樓安然無恙,反倒是後面苗兵步隊裡又炸開兩大簇飛濺開來的血花!

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奢崇明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他馬上便明白了守軍用炮火向自己傳達的訊息:你的塔,你的人,儘管放馬過來吧,我們的鋼刀在等著你!

奢大王早就做出判斷:成都府守軍充其量不過三千多人。不過,就是這麼點人,生生硬扛了自己十幾萬人馬強攻如此之久,好厲害的漢將,好厲害的漢兵!尤其是剛才那幾十人捨生赴死的逆襲,阿甲、阿丁、買南、車勺、口敢保……奢崇明扳著指頭,心裡在默默地念著人名。這些都是自己老寨裡的勇士,毫無疑問,危急關頭他們都會如此,然而,數來數去,充其量不過八九人而已——這些可都是奢家自小就豢養的死士啊!而對面那個漢將,可是隨隨便便拎出一個步隊守門,打了整整一天,定然死傷過半,然後……所有活著還能跑的就發動了這麼一場天地為之變色、鬼神為之驚泣的自殺性攻擊!

勇士,每一個人都是勇士啊!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世上竟有這樣的一支軍隊!從頭到腳,寒意籠罩全身,奢崇明不由得打個冷戰:如果漢將漢兵們都是這樣……這還打個什麼仗呢?

視線裡那座塔樓停了下來。

有人從裡面奔出。

奔出的人絡繹不絕,足足有二三十人。這是貓在塔樓裡那些最勇敢、最精銳的百戰老兵們。為了儘快接近城牆,塔樓裡不能裝滿人,大部分人要在後面推行,但裡面也不能空著——一旦跳板搭上城牆,勇士們就要傾巢而出撲上牆頭,為後面的同伴搶佔突破的空間,所以,貓在每一座塔樓裡的,都是各寨最強的勇士!

而此刻,這些百戰精銳未曾接敵竟戰意全失,全部從塔樓裡奔出,混在後面推行的人群中瑟縮不敢前!

苗兵的後隊也停了下來。因為前面有那麼多座塔樓負責接牆,這些人沒帶多少攀牆的雲梯。事到如今,上萬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靠僅存的那座塔跳牆呢——何況那塔已經停了。

不過奢崇明心裡很清楚,真正阻住這些人腳步的,不是停下的塔樓、不是遍地的屍體、更不是襲來的炮火箭矢,而是守軍們那種慨然赴死的凜凜殺氣!這股殺氣就像一堵無形的牆,你看不到摸不著,但就是堵在那裡,撲面而來的那種逼人的壓迫感簡直讓人無法呼吸。

“收兵,收兵。”奢崇明無力地吩咐道。

竹梆聲響起,前線的兵士們如蒙大赦般地掉頭回跑,牆上的孫杰注意到,這是開戰以來第一次,沒人去拖拽倒地的傷兵。

賊膽已寒!

“爹!”史二雷又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響起。

孫杰站的位置比衛士們更前些,方才史猛率隊決死衝鋒時,孫杰立刻就辨出那熟悉的身影。緊跟著二雷也認出了爹,急火攻心再加上體力透支過甚,一下子昏倒在盛得功的懷裡。此刻悠悠醒轉,哭聲讓人頭皮發麻。

孫杰不善言辭,轉身盯著二雷看了半晌,張了張嘴,最後也沒說出什麼,伸出手搭在二雷肩頭重重地按了按,盛得功向孫杰投來一個會意的眼神。

“大帥。”是勞順的聲音。

孫杰回過頭,就看到勞指揮那張胖胖的大花臉——血漿、汙泥、汗水抹在一起,大顆大顆的眼淚還在從通紅的雙眼中湧出。勞順重重地抱拳:“大帥!勞某服了大帥嗦!大帥帶得好硬實的兵!咱成都中衛不能瞪眼看著來幫咱的兄弟們暴屍荒野——那一輩子抬不得頭!末將請大帥軍令,開城門,成都中衛替兄弟們收屍。大帥放心,勞某親自壓陣,奢賊若來搶門,縱是死在門前,也不會放一個賊過來!”

孫杰望向城外,奢崇明已退的遠了,於是點點頭:“有勞勞將軍了。”

“國棟。”朱燮元也早下了城樓,看著孫杰百感交集,真有一種恍如隔世兩世為人的感覺。

“大人。”孫杰轉向朱燮元。此刻一,切言語都顯得多餘。

城外,勞順帶著二十幾個家丁策馬一字排開頂在最前面擔任警戒,成都中衛的丁百戶領著人在屍堆殘骸裡認真挑揀著焦糊的屍塊,每撿出一塊,便仔細地收在油布包裡。不少屍身殘骸糾纏在一起,顯見得在人生的最後一刻還在以命相搏,所有人無不動容。

遠處營門口的奢崇明又向戰場望了一眼,心裡一動,隨即馬上打消了剛剛冒出的念頭:罷了,都是勇士,就讓他們好好收拾一下安葬吧,勇士們配得上這份來自對手的尊敬,嗯,即便是漢家的勇士也一樣。奢崇明繼而想到,連日來輪番苦戰,這麼點人馬不可能有什麼輪休的機會,即便是鐵人也該倒下了,再強的勇士也絕對無法撐過明天。沒辦法,你死我活的殺場,明日全軍總攻,守軍肯定還會孤注一擲地堅持些時候,不過最多中午時分便可以登牆突破,用不著等到傍晚,成都府便會落在自己的掌握中……到時候好好祭祀他們一下也就是了。

“大王。羅寨主率滴水寨的胡汝高等幾位寨主快到了,現在二十里外紮營,明日就能與咱們會合。”副將張彤滿臉喜色地報告。

“好!打了這麼多天,成都府的漢狗們已然快累廢了。明日你領著還沒參戰過的那些寨子上陣,讓羅乾象在後面策應。記住,破城後立即圍住蜀王府,無論如何要活捉朱至樹!只要把他扣在手裡,咱們便再不受漢狗的氣了。”

“遵命!”張彤很得意。仗打到這份上,誰都看得出,成都府無論如何也挨不過明日了——這破城的大功,大王既沒交給兒子奢寅,也沒交給女婿樊龍而是授予自己,張彤當然開心。

“報大王,城裡有人過來請降。”天色已到傍黑時分,奢崇明正要休息,營衛又領進來一人。雖然穿了布衣,但打眼一看便知道是行伍中人。

“稟大王。小的是成都中衛勞指揮家丁勞三。俺家主叫俺過來找大王,想明日獻城請降。”來人跪在地上,叩罷頭說道。

“哦?你們打得很好啊,怎麼要請降了?”奢崇明狐疑地盯著勞三。

“稟大王。俺們的人都快打光了。”勞三的聲音起初很小,頓了頓又道,“孫杰那廝仗著朱大……嗯,姓朱的撐腰,一個外省人過來便搶了家主的帥位,每日逼著成都衛的兄弟們打頭陣,今日更逼著家主替他去城外收屍。家主實在氣不過,便叫小的過來找大王,想明日獻城。”

“哼,”奢崇明哼了一聲作勢道,“打了許久,為什麼今日才想起來請降?某看你這廝分明是詐降!來人,拖出去,砍了!”

“大王容稟、大王容稟。”勞三口裡喊著,但面上並未顯出多少驚慌。

奢崇明抬手止住了要把勞三拖出帳外的苗兵:“你有何話說?”

勞三一本正經地回道:“大王來打,成都中衛肯定要抵擋一陣。打不過,該降便降。朝廷不給咱發餉錢,咱也不值得賤賣了爹孃給的這條命。前陣子姓孫的看得緊,根本出不來,家主今日叫小的混在收屍隊裡,這才爬過來見大王。成都中衛的兄弟們早就不想打了,都是被姓孫的逼著,家主說,明日大王肯定繼續攻城,大半也守不住。但倘是家主提早直接開了門,大王進城不是更便利許多?”

勞三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令奢崇明很是稀奇,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勞指揮的家丁?你真不怕本大王一刀把你殺了嗎?”

勞三咧嘴一笑:“人各有命。俺自小在勞家長大,衛裡的人吃糠俺吃雜麵,衛裡的人吃野菜糰子俺便有肉吃。俺這命是爹孃給的,勞家養的。家主說了,俺要是能辦成事,回來便認做義子。大王殺了俺,明日一樣破城,但門前總要折些人手。若是俺回去報個信,明日大王的人過來便能見到開門。俺琢磨著,大王肯定知道,若是明日沒開門,大王還是一樣破城,小的不是死在亂軍裡便一定能被大王搜出來千刀萬剮,所以大王應該信小的。”

這番話說得奢崇明嘖嘖稱奇,想了想也確實是這麼回事,又詳細問了些守軍的情況,勞三也是知無不言,連石砫秦良玉已然出兵去抄自己後路的事都說了,委實由不得不信勞三講的是實話。

打發勞三離開後,張彤、奢寅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說了半天,奢崇明斷然道:“無論如何,城裡也就是幾百孫杰的長捷營骨幹,勞順的成都中衛不足為慮。幾千累得半死的人根本不可能給咱們幾萬人設伏。那勞三講的沒錯,放他回去只不過是權且借他一條命而已,明日咱們只看是否開城門便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