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四章 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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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四章大敵
“阿爸,阿爸!”滿臉淚痕和血汙的奢寅失聲叫著,右臂軟綿綿地垂著,用左手在輕輕搖動奢崇明。
“啊……”昏迷中的奢崇明終於慢慢醒轉過來,發出了一聲呻吟,“這是哪裡?”
“阿爸,咱們在鐵山裡,東邊不遠就是資縣(今四川資中)。那裡有船,到了那裡咱們就安全了。”
“不行!不能去資縣!”剛剛恢復神智的奢崇明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阿爸莫動,你休息下就好。”奢寅急忙想把奢崇明向下按。
“放手,扶我起來,阿爸沒事!”奢崇明急道,“絕不能去資縣,漢狗們一定是沿著官道追!水道更不要想,資縣那裡搶不到幾條船的,現在咱們的腦殼便是上萬兩銀子的富貴,雒水沿途的銀山、內江、富順,隨便哪裡的漢狗湊幾十條船便可以把咱堵住,咱們絕到不得中江的!再說了,帶了幾百個寨子的人出來,就算咱們幾個能跑回去,又有什麼臉去見族人?不行,咱們是敗了,但要敗得堂堂正正,要麼一起死在這裡,要麼就要把剩下的人都帶回去!咦,阿龍呢?”
提到樊龍,奢寅的眼淚再次湧出來:“龍哥死啦。”
奢崇明一下子愣住了,半晌,緩緩道:“死了?阿龍是怎麼死的?”
樊龍是奢寅的姊夫,算是看著奢寅長大的,二人關係極好,所以一直以龍哥相稱。聽奢崇明問起,奢寅哭道:“咱們剛剛退到龍泉,便發現漢狗們早就設了伏。口敢保和阿甲幾個見漢狗們扯開偽裝的籬笆露出炮口便全衝過來擋在前面,然後便中了炮,阿爸傷了,孩兒膀臂也斷了。若不是他們擋得大半炮子,此刻咱父子早都不在了。龍哥在後面,聽到炮響跑來,那時漢狗們已殺過來了,龍哥叫阿丁背了阿爸帶上我一起向西鑽林子,自己領了車勺、買南他們去擋漢狗……”說到這裡,奢寅已泣不成聲。
“然後呢?”聽到這裡,奢崇明依然不願相信愛婿已死,追問道,“你怎麼知道阿龍已死了?阿龍能打得很,哪怕七八名漢狗圍上也討不得阿龍便宜去……”樊龍身手確實了得,脾氣也非常暴躁,在苗眾中威望非常高——在重慶造反時,就是樊龍率先動的手:徐可求無中生有地指責奢崇明統率的盡是老弱,樊龍隨手抓過一名苗兵問道:“這個老麼?”徐說老,樊龍一刀砍了、又抓過一人問:“這個弱麼?”徐繼續說弱,樊龍又是一刀、再抓第三人,徐依然冷笑,忍無可忍的奢崇明一聲令下,樊龍鬆手、翻身上馬、抽出掛在鞍旁的馬槊,一槍捅進徐可求的腰際……
“跑進林子裡以前孩兒回頭去看,龍哥已經砍倒了幾個漢狗,漢狗們再不敢上前,七八支投槍投過去……最後,漢狗們用長槍挑了龍哥的首級……”奢寅說不下去了。
“我的兒!”奢崇明大吼了一聲,險些又要昏過去,巫師和奢寅手忙腳亂了半天,奢崇明總算恢復了神智,抬頭望了望透過樹頂枝葉灑下來的斑駁陽光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前的事了。阿爸睡了整整兩日啦。”
聽到自己昏迷了兩天,奢崇明又是一驚:“咱們還有多少人?”
奢寅慘然道:“這裡只有兩千多人,全被打散了,到處都是咱的人。早些時候過南面那個山頭,還有東面,西面的林裡,也都是咱的人。前面也有,全加在一起,估計怎麼也有五六萬。剛才午間各寨子頭人派人相互聯絡,想約齊了明日一起向東去資縣。”
“不行!你馬上把人全撒出去,告訴各寨,現在絕不能合兵!大家就這樣散著走,到敘州府的趙化鎮再匯合。然後咱們從瀘州回永寧!”
“阿爸!”奢寅急道:“不合兵怎麼行?漢狗就緊咬在後面不遠,不合兵咱們會被各個擊破的啊!聽阿爸的,咱不搶船了,但一定要合兵!幾萬兄弟並肩而戰,阿寅不信有漢狗能擋得!”
“昏話!合兵便是死!”奢崇明怒道,“快派人去通知各寨,無論如何不能去資縣,莫在廢話,快去!”
待奢寅把人都派出去後,奢崇明接過阿丁遞過來的水葫蘆喝了幾口道:“扶我起來。”
奢寅連忙道:“阿爸,你躺著。肩上和肚上的幾顆炮子雖全取出來了,幸虧了口敢保阿甲幾個擋在前面,破甲後入肉都不到寸吧深,但阿爸流了好多血呢。”
“我沒事了,你不用管。阿兒,你要想,咱們五六萬人,老營丟了,糧草輜重全落到漢狗手裡,如果合兵去什麼縣城,再沿著草都不長几根的官道走上幾天,大家吃什麼?漢狗們不用打,只需咬住咱,咱們反衝他們便退,咱們起程他們便追,要不得三四日,大家全餓得提不起刀,漢狗們便會殺來!那時每個兄弟都會一心顧著自己本寨的親人,再也不會聽號令,如何能安排誰阻擊、誰斷後、誰開路?咱們便會盡數死在這裡。”
這一番真知灼見把奢寅說得渾身冷汗後怕不已:“阿爸,那咱們怎麼辦?”
奢崇明斷然道:“繼續走大山!咱們是大山養的,生在山裡,長在山裡,有哪個會在山裡餓死?漢狗們行麼?他們要吃糧,進的山便是瞎子、聾子、跛子,莫說打,走上兩三日恐再也尋不到出去的路,都得死在裡面!”
“可那姓羅的叛狗,還有那胡狗,他們也是山民,他們可以追進來的啊!”
“阿兒你想得淺了。胡汝高不用管他,姓羅的教他做甚便作甚。那羅乾象看起來憨憨的,肚裡鬼精得很,不會傻到真追進山的。”奢崇明說得信心十足。
奢寅疑道:“阿爸,孩兒若是那漢將,定然會叫羅叛狗進山,將咱們一個個向山外攆,然後自己沿著官道堵,趕出來一股便吃掉一股!咱們散著,每處不過幾千人馬,肯定可以的。”
奢崇明看著奢寅的眼睛搖了搖頭:“若阿爹是那漢將,也會如此的。可若你是那羅乾象,你又會如何?”見奢寅還沒完全明白,繼續解釋道:“那廝倘真追進了山,肯定會像阿兒說的,總能把五六成,甚至六七成咱的人驅到虎口裡去。但他絕不會!你要想,他為甚去投漢狗?阿爹跟羅哥打仗那件事他沒忘呢,當然,咱們也沒忘,不過這只是一個原因。還有一重,他是想為朝廷立下大功,從而取代咱們呢!靠什麼取代咱,刀槍頭子上舔血的功勞嗎?屁!靠實力!現在散在山裡的各家人數都不多,然每一股大都是同寨的親人,為了親人,所有人都會拼死一戰!確實,他挾新勝之勢人又多,佔盡了便宜,可每一戰總會被咬下一塊肉吧?等他把咱們攆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消耗得剩不下幾根逑毛了!那時,朝廷還會教他取代咱、領了永寧宣撫司麼?那時,他便是一條再也攆不動兔子的老狗,沒用的老狗便是鍋子裡的肉!這個道理他明白的很,所以,他定是做個樣子而已,不用擔心。”
奢寅恍然大悟:“阿爸講得對。”繼而又說道,“阿爸,那漢將孫杰真是個勇士,羅狗叛了咱們的前一日,打得那麼慘,孫杰硬是不動伏兵,硬是自己領著一支孤軍守城,倘不是門前那隊人做自殺攻擊把剩下的幾座塔毀掉,當日他便死在牆上了!這兩日孩兒總是在想,換做孩兒,定會把伏兵盡數調來守城,斷不敢冒此奇險的。孩兒更想到,他必是對門前那隊人有絕大的信心,心知那隊勇士定會捨命相搏。想不到漢家裡面竟有如此英雄。這人以後可是咱的大敵。”
“孫杰是個英雄,這場大戰阿爹算看清了,莫說你,阿爹自問也絕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咱們不需要擔心他——咱們最該提防的是羅乾象。”奢崇明頓了頓,又緩緩道,“若不是他突然反叛,咱們已拿下了成都府,那孫杰自難逃一死。可羅乾象恰恰在最緊要的關頭給咱背後捅上致命的一刀,這個時機他把握得非常好,這是智、咱們的兵力是他的十幾倍,他敢斷然出手,這是勇、手裡總共只有七八千人,還能分兵叫胡汝高的兩千人去老營放火製造混亂,這是謀。阿兒,咱們這片大山,一兩千年了,漢人儘可來得,卻待不得,只能是咱們來管。不論是姓奢的,還是姓羅的,總歸必是咱們苗子。那羅乾象有智、有勇、有謀,是個非同一般的狠角色,阿兒以後一定要小心他!”
按原訂的計劃,是等到羅乾象陣前反戈,守軍逆襲得手,將奢崇明擊潰驅向沈鋼的伏擊圈後,孫杰自己領長捷營追擊,勞順率成都中衛回防成都。然這些日的浴血奮戰,包括勞順在內,整個成都中衛上下全部被孫杰深深地折服,勞指揮哪裡肯回?不止如此,作為守城主力的長捷營這段時間體力消耗過巨,雖戰意如虹,此刻紅著眼睛吶喊著衝在第一線的那些銳士,不是成都中衛的兄弟們還能是誰個?此刻,所有的衛所兵和各級軍官以往彼此間農奴與監工和地主的關係早被手足般的同袍情義取代,毫無芥蒂地並肩而戰,一往無前——勞順叫伶牙俐齒的勞三回城給朱大人報個信,誰能想到,那廝見過朱燮元,又策馬趕了回來,竟在沈鋼堪堪打響第一炮的時候重新加入追擊的部隊!
士氣高漲如斯,勝負再無懸念了。
恰恰正如奢崇明的判斷,孫杰與沈鋼匯合後,明軍便上了官道,羅乾象自告奮勇地要率眾進山清剿。沒想到孫杰竟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羅大哥,你是馬大哥的朋友,小弟有句不當講的話,卻必須跟你說,否則便是對二位大哥不起。”
羅乾象一怔,道:“大帥的話重了。大帥有甚吩咐,儘管吩咐末將便好了。”
孫杰悄聲道:“羅大哥,這話某是以兄弟的身份講的。你已為朝廷立下奇功,對小弟亦有救命之恩。此番進山去,遇到零星賊人自不必論,卻莫與大股逃賊血拼。當心窮寇反噬——未來大明西南,還要指望羅大哥替朝廷看著呢。”
其實羅乾象確如奢崇明所料一般無二的心思,但聽到孫杰竟如此推心置腹,真的愣住了,半晌方道:“俺……大帥你……”
孫杰複道:“羅大哥,此役你立的功勞已足夠大了,”接著狡黠地擠了擠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小弟還想與羅大哥並肩殺去永寧斬草除根呢。然後……嗯,朝廷那裡,也還等著羅大哥再立替朝廷鎮守西南的新功呢。”
羅乾象被孫杰的真誠感動了,重重地一拍孫杰的肩頭:“馬大哥從沒有看錯人!今後咱水腦寨便是兄弟你的家!嗯,就是這樣。”
“好!羅大哥,咱們以三日為期,三日後在資縣匯合,然後咱們回成都府。休整後捲土南下,一鼓拿下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