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請降

“什麼?”

“啊!”

“怎麼能投降!”

唐王府大堂裡一下子炸開了鍋,連一向沉穩的關盛雲都驚疑地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恍然大悟般地試探道:“軍師說的是詐降吧?”

羅詠昊搖搖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待了片刻,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眾將一個個張口結舌地瞪著羅詠昊,等著聽軍師的下文。

“咱們不是詐降,就是請降。大家稍安,聽羅某把話講完。”話一出口眼見眾將又在交頭接耳,羅詠昊趕緊說道。

“不過,也不是真降。咱們橫掃了小半個大明,事到如今,連藩王都殺了,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倘真的降了,即便是朝廷暫時奈何不得咱們,表面上接受,要不得多久也會把咱們統統殺掉以儆效尤。”羅詠昊的這番話讓大家稍稍放了心。

“那……既不是詐降,也不是真降,軍師大人您到底在說啥?”尤福田不解地問道。

“聽調不聽宣。”鬼精鬼精的羅世藩第一個反應過來。

“差不多,但也不全對。”羅詠昊微笑著答道,“咱們是既不聽調,也不聽宣。”

“啥叫‘聽調不聽宣’?”谷白樺小聲問羅世藩。

龔德潤飛快地答道:“就是聽從狗朝廷的調動,但連皇帝也別想召見咱們,誰也不去上朝見駕。要調動就是全軍一起走,保持獨立性。你先別說話,聽軍師大人講吓去。”

羅詠昊衝龔德潤點點頭,繼續道:“所謂請降,咱們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給朝廷那邊一個臺階下。”

“為什麼,一路打過去不好嗎?”高藤豆接道,“襄陽府再厲害,也沒函谷關那般天險吧?咱們現在士氣正盛,俺不信打不下來!”

“高將軍,若是硬碰硬真打,往日裡襄陽確實不好打。以蒙元最盛時的兵勢,從南宋鹹淳三年,一直打到鹹淳九年,足足耗了六年時間,那可是蒙元傾半國之力才打下來的。”羅詠昊道,“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以羅某猜來,我軍攻破襄陽應該並不會甚難,最多十天半個月,甚至可以兵不血刃地唾手可得……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拿下襄陽後,下一步咱們該當如何。我軍勢如破竹,千里興師,攻無不取所向披靡,朝廷那邊斷不會坐視不理,尸位素餐的大人們再能扯皮,遲早也要四面調兵八方圍剿。我軍雖然善戰,但絕沒有能力日復一日地連年應戰,朝廷可以舉全國之力跟咱耗,但咱們的兵員補充乃至糧草物資,都是大問題,終究會被耗光。所以羅某這幾日在想,咱們可以先以請降的名義,把朝廷穩住。緩個一年半載站穩了腳跟,那時,主客易位,再想吃掉咱們,便不那麼容易了。”

關盛雲關切地問道:“軍師您剛才說‘既不聽調也不聽宣’,朝廷那裡難道看不出來我軍是假降麼?”

羅詠昊笑道:“當然看得出。不過,不妨事的,沒人會自找麻煩捅破這層窗紙。即便有,也一定會有人替咱們收拾掉!”

“誰?莫非……”關盛雲不解地問道,繼而想到以前羅詠昊朝中有過靠山,不過已經倒臺,心想著,是不是軍師得到了什麼訊息,有什麼故舊東山再起了?

“羅某也不知道。”羅詠昊好像看出了關盛雲的疑慮,馬上回答,“羅某不知道誰會替咱們出頭說話,但卻知道一定會有人這樣做,而且,絕對不止一個!”

“這是為何?”

“朝廷明令,地方官守土有責,失土必死。以我軍現在的兵威,襄陽府絕難抵擋……對了,小國,你馬上安排人把所有屍體堆到淯水河邊,等我命令,全部推到河裡。”話到一半,羅詠昊突然想起來,匆匆交代了國清林一句。

國清林回一句“得令。”快步跑出大堂,緊接著又跑回來——他可不願錯過軍師大人後面的話。

“大家回憶一下,咱們最開始在榆林府,那蕭長華是怎樣做的?再後來在延安府,咱們更是得到陝省三司的直接幫助!他們為什麼會如此、因為他們怕失土,然後被朝廷問責!他們為什麼能如此?因為他們朝中有人!實話講,最早在神木,若不是早已萬念俱灰、若是拼得一死還能為小犬謀條出路,今日羅某也不會與各位將軍坐在一起。”講到這裡,羅詠昊苦笑了下,“常言道,千里做官只為財,誰願意不明不白把性命搭進去?咱們若是克了襄陽,誰敢說下一步不會去荊州府、武昌府、嶽州府、常德府?無論哪裡,只要被咱們打下來,地方官就會人頭落地:不是被咱殺,便是被朝廷殺!大明的官場,早已盤根錯節,連陝省那樣的窮地方在京師都得有門路,湖廣是魚米之鄉,能在這裡主持一方的地方官,無論哪個,在朝中都會有很硬的靠山!眼看性命不保,咱們只需要給這些人一個藉口,他們,以及他們背後的那些人,便一定會拼命替咱們說話——因為這是為他們自己爭取到活命和斂財的機會!那幫人,打不過咱們,但跟自己人過不去的本事都大得很呢!明知是鬼扯,但誰敢說出真相便會被大家一起咬死,對此,羅某堅信不疑。”

“好!”關盛雲重重一拍唐王裹金交椅的扶手由衷地高聲讚道,“軍師大智!”

羅詠昊向關盛雲一笑:“大帥謬獎了。羅某覺得,南陽既破,新野已為我囊中之物。”說完轉向龔德潤和谷白樺,“我軍兵威現在定已傳遍該地,阿樺和龔將軍兩個營再加上些輔兵應該就可以拿下。明日一早你們便動身吧。等拿下新野,咱們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小國把所有屍首全推到河裡,要不多久便會流到襄陽。百姓們見了,定會競相逃命……那時,再跟走投無路的襄陽府一眾官員談‘招撫’就容易了。再說了,咱們並不稀罕幾個官員的性命,可湖廣是漕糧漕銀的重要源頭,地方官徵收錢糧早已有了一套非常成熟完備的系統,讓他們替咱去做這些,比咱們自己人地兩生地做,效果會好很多呢。”

“哈哈哈,黑吃黑!這事俺喜歡。”說話的是高藤豆。

關盛雲明知故問道:“那……誰去談呢?”

羅詠昊向愛子望去:“讓藩兒去吧,這等事他應該還做的來。”

明知道只有羅世藩是最好的人選,但關盛雲還是有些不放心:“萬一那些狗官對世侄不利……”

羅世藩含笑拱手道:“稟大帥,不會的。‘招撫’咱們是‘大功’,是立功還是丟性命,相信他們選起來不會很難。而且,小侄還有個殺手鐧……”

等羅世藩講完,羅詠昊也有些吃驚:“藩兒,這等主意你竟能想得出。不過,倒也確是管用。”

羅世藩垂首應道:“孩兒近日在讀樂山居士(王陽明)的《傳習錄》,裡面有句話讓孩兒受益匪淺,‘正人行邪法其法亦正’,越琢磨越覺得有道理。有時候,聖人所言似也未必全對……”

羅詠昊故意板著臉斥道:“胡說!聖人說的話豈會有錯?”

羅世藩當然知道爹是裝出來的態度,笑嘻嘻地回答:“‘子過於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但倘真把自己渴死,今日哪還有什麼聖人呢?”

羅詠昊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笑罵道:“就你嘴貧!”

關盛雲盯著羅世藩看了一會,繼而又望向羅詠昊,再次感慨道:“軍師生得好兒啊!”

羅世藩規規矩矩坐在襄陽府衙的二堂裡,與莫秋水等人談著話:“各位大人心下想也清楚,敝軍所以如此,實是因為活不下去。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一個個的大活人呢?然如此下去也非長久之計,故而我軍大帥派學生來向各位大人請降。”

方才還覺得全無生機的幾位官員聽到賊人居然真要請降,立刻找回了往日漢官威儀的感覺。莫秋水神氣活現地一拍驚堂木:“咄!爾等已然犯下滔天大罪,此時知道難逃天譴了麼!既來請降,怎敢如此對本官講話!”正想喊一聲“來人,與本官拿下”把羅世藩按跪在地上來個下馬威,眼裡瞥見除了班頭吳有德,其他衙役早已逃散一空,只好虛張聲勢重重地“哼”了一聲,把後面的話訕訕地咽回肚裡。

羅世藩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到:“大人息怒。學生只是來談談而已,降與不降,尚在兩可。若是沒談攏,那便不降了。別說跪不跪,殺剮也任憑大人處置、若是談攏了,大人改了想法,或許對學生網開一面,也未可知。”

羅世藩雲淡風輕的“沒談攏便不降了”這幾個字如炸雷一般,瞬間把眾官剛剛冒出的幻想擊得粉碎,將眾人拉回現實。

因為官職太小,襄陽知縣竇智禮從被莫秋水叫來就一直敬陪末座,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輪到說,此時見各位上官一個個張口結舌,小心翼翼地解圍道:“咳咳,莫大人,各位大人,下官以為,那個,是不是先聽羅軍使講一講怎麼個降法?”

眾官都是玩文字遊戲的行家裡手,聽到竇知縣“軍使”的稱謂,不約而同立刻都鬆了一口氣——一個年紀輕輕的賊人,大模大樣坐在知府衙門跟各位朝廷命官堂而皇之地大放厥詞,別說自己面子上下不去,傳出去更是不能被朝廷容忍、然而“使者”則不同,有道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麼!

莫秋水很瞭解竇智禮,知道這位下屬腦筋非常活絡。前兩年曾有一件簡單而又棘手的小案子,竇智禮處理得非常漂亮。南陽府有一對張姓兄弟,哥哥大張外出經商,生意做得很成功,時常把大筆銀錢寄回老家。弟弟小張買了不少好田,也巴結上了錢玉川,還給自己弄了個秀才的功名。大張準備回家養老,沒想到小張翻臉不認賬並把哥哥趕出家。這大張經商期間認識了莫秋水的長隨,於是找了來。莫秋水自不會因為下人的事去跟鄰省知府結什麼樑子,但這事被竇智禮知道了。於是竇知縣不動聲色地給小張下了個套兒:有天“捕獲”了一個賊人,賊人“交待”所有賊贓都是由小張負責銷贓!名正言順地把人鎖來襄陽,小張當然不認,竇知縣“大怒”:“不是銷贓,你哪裡來的鉅額財產?”一通板子把稀裡糊塗的小張拍得血肉模糊,等他知道竟是被賊“汙攀”,馬上主動拿出來一大堆大張寄送錢物的信件和清單,連同買房置地的憑證自證清白。竇智禮把小張的供詞和信件憑證送回南陽府“查證”,鐵證如山,那邊的錢玉川自然也不會為了個小財主非要跟鄰省的官員過不去,於是大張順理成章地討回了公道……

莫秋水向竇智禮讚許地點了點頭,再次換了副面孔,對羅世藩假裝關切地說道:“嗯,那便請羅軍使說來聽聽。朝廷雖說寬大為懷,但晚降不如早降。若是遲了,萬一這期間京師頒來嚴旨,調集各路勁旅四面兜剿,本官縱然有意迴護,恐也愛莫能助啊。”

羅世藩也回了個笑臉:“學生先替我家大帥多謝大人美意。我家大帥說了,早有歸順朝廷的心願,只要大人們答應以下幾點,我軍可立即歸附。”

“把谷城給我軍作為駐地。我軍保證谷城一干官員的生命與財產安全,同時負責維護襄陽全府治安。”

“我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命令、調遣,不接受任何改編。”

“除谷城一地的田獲外,由湖廣負責按照京營的標準為我軍提供糧餉和物資,必須足額、按時交付,不得有任何漂沒、延誤。否則我軍保留在湖廣全境自行徵收的權力。這是我軍的戰兵所需;至於輔兵麼,就按每人五十畝地一頭牛算好了。當然,劃哪裡的地可以商量,實在不夠,折算成錢米也是可以的。”

“我軍要在合適的地點建立警戒哨所,人員、物資由襄陽府協助提供。警戒哨所建立後,我軍的軍情傳遞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攔阻。”

“我軍要在襄陽府設立聯絡點,隨時與各位大人保持密切溝通,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

“湖廣全省,尤其是襄陽府,任何兵力的調動,必須提前三日知會我軍,而且我軍擁有派員監督的權力。嗯,也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這,這也叫‘請降’?”張可欣第一個喊出來。

“這叫割據!”甘志海接道,“不,還不是割據!割據是自己養自己、你們,你們這是讓全湖廣來養你們啊!”

啪的又一拍驚堂木,覺得自己受到了平生未遇的羞辱,出離憤怒的莫秋水喝道:“一派胡言!莫非你是來戲耍本府不成?你真的以為一個使者頭銜便能護得了性命不成!你就不怕本官將你千刀萬剮?”

“學生當然知道使者的頭銜指望不得,但有人卻真可能保得住學生。”說著話,羅世藩衝甘志海轉臉一笑,“看官服,這位大人當是襄陽王府裡的長史大人吧?”

眾官皆是一愣,一時沒琢磨明白羅世藩話裡的意思,只聽他繼續解釋道:“我家大帥說了,若是傍晚學生沒有回營,我軍明日揮師南進的同時會昭告天下:是因為各位大人貪功,所以斷然拒絕了我軍的‘誠心請降’,卻將襄王、楚王等宗室陷於險地不顧!湖廣每個府都有親王、郡王!我軍所到之處難免玉石俱焚。這等大罪,縱使各位大人立的功勞再大,恐怕也會累及家人。學生這條性命,該是任誰都斷不肯用太祖宗親和幾個家族幾千條人命去換吧?”

眾官聞言,莫不倒吸一口涼氣——這頂大帽子扣下來,確是任誰都擔不起!甘志海第一個急道:“羅軍使切莫誤會!我等確實誠意十足啊!不過,貴軍的條件實在太苛刻了些,很多要求不是襄陽府一地能夠答應,真的是愛莫能助啊……”

羅世藩點了點頭:“這個學生曉得。我家大帥說了,該跟湖廣三司談的回頭自會找他們去談,而且還要仰仗襄王千歲、各位大人從中斡旋、但有些事,各位大人自可一言而決,比如谷城暫住、襄陽設聯絡點之類。我軍縱橫千里,所向披靡。若是貴府不費朝廷一兵一粟而降……此等曠世大功,全在各位大人一念之間,還望各位大人三思。此外,各位大人還需向我軍展示一下誠意,這是一張清單,”說著話,伸手從懷裡掏出幾頁紙,“銀餉、糧草、物資都在上面,麻煩各位大人準備下。”

完全聽傻了的吳有德看看莫秋水,急忙小跑幾步接過來呈上。沒等後者展開細讀,羅世藩起身道:“各位大人,這等大事肯定要好好計議一番。時候不早了,如果各位大人不做強留,學生先行告辭,免得我家大帥誤會。明日一早,學生再來取各位大人的回信。”

雖然被這小子氣得半死,眾官當然誰也不敢出面把他強行扣下,只得客氣幾句,擺擺手示意任他離開。沒想到走到門口,羅世藩又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說道:“對了,學生差點忘了,我家大帥說了,為了確保各位大人的誠意,我軍已在東、西、南面幾個方向布了些遊騎明暗哨。若是襄王千歲這幾日恰要出門會友狩獵什麼的,最好等咱們談好了我軍的降款再動身。否則,我軍將認為各位大人無意納降,從而即刻展開攻擊,由此造成的包括驚了千歲王駕在內的一切後果,都要由各位大人負責。”

聞言甘志海哪裡還顧得擺什麼架子,急忙站起來:“羅軍使慢走,下官來送送羅軍師。”

行到府衙外,羅世藩衝一直在喋喋不休“表達誠意”的甘志海再次一笑:“多謝甘大人美意。不過學生說的是實話,襄王千歲務必保重,那南陽府的唐王……可就是自己不小心,從王府山上失足跌下去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