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紳權

湖廣三司那裡收到了襄陽府送來的關盛雲實實在在的“心意”、襄王爺跟武昌府的楚王也分別向京師和湖廣三司打了招呼。當然,最有說服力的是那些一路漂到承天府的浮屍——興都留守司下轄顯陵、承天二衛,理論上算個頗具實力的軍事指揮機構。但大人們都知道,這等“威武之師”其實也就是看墳的保安,敲詐勒索過路的小商販順帶禍害下週圍的百姓自然都是無師自通的行家裡手,但遇到關盛雲這樣的硬茬,一鬨而散那是最理想的情況了,二話不說一股腦都降了賊也說不準……萬一這幫傢伙一把火燒了顯陵,所有官員可就誰也別打算活了!

於是整個湖廣三司的官員們前所未有的放下了一切芥蒂分歧和扯皮絆腿,空前團結一致,開足了馬力各顯神通、各位在朝中的靠山大佬們也放棄了往日的勾心鬥角,在這件事上齊心協力百眾一心,關盛雲大軍沒什麼懸念的在谷城站定了腳跟。

聖天子道宗朱蘊基再糊塗,此刻心裡也明白過來了:敢情早先榆林府的“大捷”、陝西三司轟轟烈烈的“秦兵大操”、洛府的“大捷”、豫省三司的“大捷”……被“剿滅”了一次又一次的,竟都是這同一幫傢伙啊!朝廷這裡看到的是一場又一場的勝利,而實際上,這幫反賊卻越打越壯——不止地方上紛紛為他們打埋伏,現下連朝廷裡那幫大佬也在替他們遮掩了!

豈止是生氣,簡直是出離憤怒!但偏偏還無計可施——每一場大捷都有實實在在的首級解送京師、兵部的勘驗也無可挑剔、每一次自己都曾真心實意龍心大悅地親口褒獎、到頭來竟是自己,自始至終像個傻子一樣被矇在鼓裡!

現在可好,騎虎難下了——這股巨寇兵鋒距顯陵咫尺之遙,真有不測,勢必危及祖陵、哪怕冒著祖宗陵墓被毀的巨大風險,自己揹負千古罵名……總不能把陝省、豫省、湖廣所有的地方官一口氣全部撤職查辦吧?那樣,幾年之內這幾個省不用指望事小,這些地方再冒出來幾股賊寇可怎麼辦!即便不管不顧地狠心收拾掉這幫傢伙,朝中他們那些後臺又該當如何?不追究後臺,收拾他們沒有任何意義、若是都追究,那帝國的行政豈不是一下子徹底癱瘓了?退一萬步講,不惜一切代價,把這些人也統統究辦,誰來頂替?無論地方上還是朝廷中樞,剩下的那些人就肯定個頂個都是好人麼?道宗心裡清楚,無論是京師還是地方,派閥林立,彼此糾纏相互制約,帝國秩序便是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下維持著,如果突然一方做大到無以復加,自己就會被完全架空,大廈的轟塌也就指日可待了——至於“歷次大捷報上來的那些首級到底是誰的”這等芝麻小事,聖天子壓根就沒想過。

朝中也不是沒有好人。比如說,右都御史趙洞燭,聲淚俱下地哭訴唐王被眾賊殺戮的慘事。但馬上一大票人振振有詞地證明唐王是失足而死,左都御史韋世勳更是拿出南直隸刑部侍郎於泰然的私信,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據聞,千歲聞賊將至,驚而失足。眾賊首見之皆伏地大憾,嚎啕訴曰‘但求見王乞命,實未敢為不軌也’,復恐王體為賊眾所犯,遂舉火焚之……”這話鬼才信呢!好吧,諾大的唐王府一不小心全被燒了,就算多多少少有那麼一丟丟的可能性……不算王府護軍也是上上下下好幾百口人吶,只剩下一個唐王世孫還活著這是怎麼一回事?而且,唐王孫也有親筆寫下的經過送到!可宗人府左宗正的晉王那裡連同禮部的奏章,話裡話外地說這孩子木訥寡言,心智好像有什麼問題,說的話未可全信……看宗人府和禮部的意思,讓他襲了王爵、重新蓋個唐王府,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晉王說得比較直接:“祖制,藩王一律不得入京”。道宗知道,晉王這是為自己好——唐王孫若是在朝堂上一哭,自己可就真下不來臺了!

唉,晉王也可以算一個好人——可是,好人沒用啊!現在需要的是能人,能夠率領天兵蕩寇,將其一鼓聚殲的能人!

問題是沒有啊——好吧,也不能說沒有,現在暫時沒有而已——世代將門的孫家就很能打,也絕對忠心,那個領兵沒幾年的孫杰,勇武似還在乃父之上。不過,此時正在川陝一帶跟巨寇張虎打得難解難分,面對幾十萬之眾的張虎,加上地方衛所軍充其量不過兩三萬人的孫杰依然打得有聲有色,此刻實在不能調來湖廣。唉,想到孫家,道宗不由得暗歎了一口氣:太祖爺把能臣們殺得太乾淨了,否則……一念及此,道宗又搖了搖頭苦笑了下——否則,也輪不到自己來坐這張龍椅啦!若不是太祖爺殺盡了能臣,成祖爺怎會有機會繼了大統?究根究底到成祖爺這裡,自己還不是這一枝上的?

剿既然不成,那就只能撫了。唉,畢竟無論是關賊還是湖廣官場,乃至朝廷樞臣們這裡,都給聖天子儲存了足夠的顏面,權且忍耐一時罷……

關盛雲才不會在乎什麼副將的授銜,更不會滿足於區區谷城一隅:東北方的漢水(從鄖陽到谷城這一段叫滄浪水)流至光化(今湖北老河口市)改道向南、西南方是從房縣過來的築水,二水在谷城並流後匯成漢水流向東南的襄陽府(從谷城到宜城這段叫襄江),三道河流以谷城為交匯點形成一個“人”字型。

這塊地方物產頗豐,用作根據地確實不錯,但從戰略上來講也算四戰之地,各個方向都沒什麼足以拒敵的天險。因此,關盛雲絕不可能真的老老實實待在這裡。相反,以羅世藩早已議定“我軍要在合適的地點建立警戒哨所”這一條款為由,把勢力向西擴張到鄖陽府、向東擴張到德安府——高藤豆駐守鄖陽、龔德潤和張丁駐守德安、破霄營和本部與谷白樺的剛鋒營駐紮谷城,尤福田的兩個水字營則駐紮在襄陽府樊城關負責往來策應,至此,鄂北大部被關盛雲牢牢控制在手裡。從整體態勢來看,鄖陽、襄陽、德安三府雄踞承天府之上(北面),若有什麼風吹草動,三路大軍既可以齊頭並進,也可以齊聚襄陽再揮師南下,隨時威脅本朝四都之一的“興都”——承天府!

無論是高藤豆負責的鄖陽府還是龔、張二將開赴的德安府,各部都不可避免的與當地駐軍發生了一系列“小小的誤會摩擦”。不過,事情都被湖廣三司強行壓了下來——羅詠昊也是大事化小,在取得毋庸置疑的壓倒性勝利之後,除了讓各將向府城派出個把步隊監視府衙,主力都駐紮在城外,並沒有真正的佔據府城。谷城本部這裡倒是全部進了城,不過也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唯一的不同,是知縣蔣仲剛等地方官多了個太上皇:大事小事除了上報襄陽府或湖廣三司,也同樣都得彙報給關盛雲、上峰交代下來朝廷的任務可辦可拖,而關副帥那裡交代下來的任務,少廢話,得馬上辦,而且,還不能打任何折扣!

最鬱悶的是鄖陽巡撫簡敬能(字尚庸)。湖廣本身就有巡撫,地處鄂西北的鄖陽不是什麼大地方,朝廷為什麼要在這裡設個巡撫呢?其實原因就出在地理上。鄂西北毗鄰河南、陝西、四川三省,秦巴地區的流民問題一直非常嚴重,甚至每每演化成民變。每次出了亂子,幾個省的官員都是把人往鄰省一趕了事,隔不多久再次死灰復燃捲土重來。我們以前說過,大明的朝廷永遠是打補丁:承宣布政使司管不過來就補個巡撫、巡撫管不過來再補個總督、衛所“軍”打不了仗便補上能打的“民”……四省交界的秦巴地區總出亂子也打了個補丁叫“荊襄撫治”:設立一個巡撫官職,專門管理荊州、襄陽、南陽兩個省的三個府。不過,效果不佳,流民問題依然嚴重——還有陝西和四川(大寧、巫山等地今屬重慶市)鞭長莫及吶!於是補丁上面摞補丁,成化十二年置鄖陽府,設湖廣行都指揮使司和衛所,改荊襄撫治為鄖陽撫治,轄區擴大到鄂豫川陝四省交界的八個府(鄖陽府、襄陽府、荊州府、安陸府、南陽府、西安府、漢中府、夔州府)。蔣仲剛是個七品知縣,上面冒出來個流賊巨寇出身的太上皇也無所謂,反正是個官就比他這個知縣大、德安府的知府孟超(字躍騰)也勉強能忍,畢竟也只是個四品銜,彙報物件是湖廣三司,多寫一份報告就是了、但簡敬能是督察院憲職出身,就任鄖陽巡撫時加了副都御史銜的正三品,彙報物件是朝廷中樞和聖天子本人啊!現在跟七品知縣一模一樣,都得聽關盛雲的,換誰不鬱悶?但,聖天子都預設了的事,簡敬能能咋地?再氣也得強嚥下去。

起初關盛雲在眾將的攛掇下,真有想法索性一口氣佔了三個府,被羅詠昊斷然阻止了。為了防患未然,羅詠昊特意在谷城召開了一場正式的軍議,而且,竟把谷城知縣蔣仲剛邀來旁聽。

儘管心如死灰的蔣仲剛已經認了命,但沒聽眾將講幾句還是嚇得差點當場尿了褲子:你們都已經算是朝廷命官了,怎麼還動不動一口一個殺狗官佔府城的?

好在羅詠昊及時攔住了話頭:“各位將軍,這個話題請就此打住。咱們如今與蔣大人已是同僚,莫再像往日一樣口無遮攔。”看見眾將不以為然的神色,又注意到心有餘悸的蔣知縣還在發抖,羅軍師安慰道:“蔣大人請放心,今天特意把您邀來,羅某實是出於誠意,下面的話您姑妄聽之,心裡知道便好,有的話,還請莫要外傳。”

“各位將軍,咱們以前議過,為什麼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卻在南陽遭遇到前所未見的兇險。”

“咳咳。”咳嗽的是羅世藩。

“無妨無妨,羅某當時就講過,這種事,以後很難再遇到。”羅詠昊輕笑了下,繼而說道,“蔣大人聽了自有分斷,無需擔憂。”

“歷朝歷代的聖天子都會面臨一個問題:如何治理天下?諾大的華夏,單憑一己之力是絕無可能管得過來的,總要有人輔助,於是有了朝廷中樞、文臣武將。各個地方,也要層層管理,於是有了巡撫、三司、知府、知州、知縣這樣的各階官職。太祖雄才大略,為了總覽朝綱,廢丞相,罷五軍都督府,這是把所有權力抓在自己手裡,”說著話,看了滿頭大汗淋漓的蔣仲剛一眼,“蔣大人莫怕,話不說不透。羅某此言聽起來確有些大逆不道,但事實如此。等羅某講完,您便知道羅某絕無惡意啦。”

“太祖爺做的,其實是擴大皇權、限制樞權,對了,樞權就是朝中文武大臣們的權力。秦朝的趙高便是皇權旁落的莫大教訓。到了地方上,朝廷只能管到蔣知縣這一級,再往下,便依靠蔣大人透過縉紳們來管理了。為什麼會如此呢?為什麼朝廷不在縣再往下,設鄉、設村這樣的幾層管理層級呢?因為成本:朝廷掏不出這筆錢。如果再設這兩級出來,人員的俸祿、車馬的開支,決然承擔不起——別忘了,田賦鹽稅就那麼多,怎麼可能供得起?”

“而縉紳階層完全可以承擔起相應的義務,朝廷還不需要太過擔心出什麼大亂子。拿蔣大人舉例子,朝廷需要湖廣出若干漕糧漕銀,各府會把要求分解到縣,蔣大人會再分解到各鄉各村的縉紳們那裡。一方面,縉紳們需要朝廷的認可和保護,比如,遇到土匪,縣裡要派兵去剿,剿不過則會上報知州、知府……另一方面,縉紳們都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他們做這些事很簡單,你派若干衙役也好軍兵也好到各村徵糧,別說可能正趕上某人下地幹活遇不到人,興許徵來的還不夠他們自己吃的拿的呢!而縉紳們一句話下去,到了時候,大家都自動把銀糧交了來。不僅如此,縉紳更能幫助蔣大人約束手下。比如,鄉民不識字,明明朝廷只需要一石米,到了徵糧的衙役這裡可能就會加到三石!有了縉紳們,他們一方面會幫助蔣大人完成任務,另一方面,他們也會保護自己的鄉鄰——別忘了,他們本身之所以能有這種地位,也要靠鄉鄰們的認可和支援。這些人,是官府和百姓們之間的一個緩衝,只要他們在,地方上往往不會出什麼大亂子。都是有身家的人,除非萬不得已,他們自己也決不會冒著滅族的風險去惹什麼亂子出來。”

“而錢玉川則不然,他把縉紳們都給滅了!當然,他自己和手下們都肥了,咱們的繳獲便是明證、他也能讓百姓們悍不畏死地跟咱們拼命,才幾天的功夫,被咱殺了幾萬人?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呢?南陽成了什麼樣子,大家都親眼見過,百姓們哪個不是衣不遮體鳩形鵠面?這是因為他用的都是地痞無賴子。跟宗族縉紳不同,這些無賴子本身一錢不值,突然有一天大權在握,為了保證自己不再回到破廟裡棲身、為了保證自己不再乞討殘羹剩飯,什麼事做不出來?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就是因為對錢玉川有用!他們會不會在乎把哪個百姓搞到家破人亡?才怪!百姓們被錢玉川和他的手下們矇蔽,跟咱們拼命,這是因為咱們不巧正好過來遇到。否則,再等個兩三年,咱們再看,南陽還能有幾個活人?也就是說,錢玉川得到了不少,但他付出的代價更大!所以我說,咱們以後不太可能遇到這等事了——錢玉川絞盡腦汁,把南陽搞得百里殘破,勉強還能交的了朝廷的皇差,再等一兩年咱們再看,等到南陽人相食,他拿什麼交?換句話說,蔣大人,假如襄陽府給您下達了一個很難完成的數目,有人給您出主意:成立一支‘農差’,派到鄉下去找村民收,您覺得如何?”

已經聽得忘了恐懼頻頻點頭的蔣仲剛聞言一愣:“這怎麼使得?第一年卑職肯定能超額完成,只要給他們鐵尺鎖鏈,再派一些兵鎮著,無論多少都可以收來的、第二年也許也能完成,不過不曉得會不會出亂子,軍師大人剛剛講過——他們肯定會多收的啊,一定搞得天怒人怨雞犬不寧。第三年麼……該有民變了吧?下官這個腦袋怕是保不住了。不過,該不會有人做這等事吧?這樣折騰,何異飲鴆止渴?”

羅詠昊撫掌而笑:“蔣大人說的太對了!各位將軍,朝廷那裡已經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徵收系統,咱們的所需,儘可以靠這套現成的體系維持。其他的任何需要,小的蔣大人就可以幫咱處理,大的咱們找湖廣三司的各位大人們商量便是。所以,有些話,以後還是不要講了罷……”

蔣仲剛離開時徹底放了心,對羅詠昊深深一揖:“軍師大人,卑職心悅誠服。卑職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今後還要懇請軍師大人垂憐。”

羅詠昊回了一禮:“蔣大人放心。”

蔣仲剛走了幾步,又回過了頭:“軍師大人,您剛才說的什麼農差,該不會真有人那麼做吧?”

羅詠昊哈哈一笑:“羅某隻是舉個極端的例子罷了。那錢玉川都沒做,怎會有人動這種腦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