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二章入援

明明能毫不費力地吃掉這股援軍,安邦彥為什麼卻網開一面放他們進了貴陽呢?

因為安邦彥實在太想得到貴陽城了。

安邦彥捨不得死人,或者說,不敢死太多人。說是奢安之亂,其實是這兩人挑頭兒,有好多部落參與依附。不比彪悍的永寧軍,水西軍戰力平平,本部實力若是拼掉太多,保不齊就會有羅乾象那樣的突然反水投靠大明——奢崇明那麼能打,前車之鑑還擺在眼前,安邦彥最顧忌的是這個。所以,他決定像以前驅趕老幼進城一樣,放這一大股明軍入城,再把他們也圍在裡面!安邦彥非常清楚,那些老弱婦孺,雖然也都要吃飯,但李經武隨便給一口吃食也就打發了,真狠下心啥也不給,他們也只能老老實實地默默流著淚水活活餓死、而這幫人肯定全然不同,他們即將對貴陽造成的傷害會比那群老幼大得多——甚至比自己的水西聯軍都要大得多!城裡本沒多少存糧,援軍更是連影子都不見,叫這幫人去把李經武吃垮、再把貴陽禍害得一塌糊塗,等他們把城毀得自己都待不下去跑掉,豈不是兵不血刃白撿個貴陽城?

安邦彥所料不差,他的如意算盤只差一點點就成功了。

張芳大帥和黃參將(此時還是參將)率眾耀武揚威地入城,貴陽軍民一片歡騰,然而李經武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在接風宴上,二人還沒端起酒杯便開口要兩萬人的糧餉!李經武、史永安和劉錫玄幾位是站在城門樓上看著他們入城的——為了提高行軍速度,張黃二將只帶了五個戰兵營和最低數量的保障輔兵,更沒帶什麼武器輜重,合起來也就七八千人的樣子。

作為最高領導,李經武不好意思一上來就撕破臉,提學僉事劉錫玄插不上話,只能由代表聖天子的巡按御史史永安出頭了:“張帥、黃將軍,二位千里馳援,足見高義,糧餉自是當發。不過朝廷度支須循法度,領糧請餉當以兵冊為據。煩請將麾下將士名冊報來,本官勘驗後即刻發放。”

聽到要驗兵冊,二將對視一眼,黃雲清應道:“史大人,兵冊放在營裡,末將未帶在身邊。明日送給大人可使得?”

張芳馬上介面道:“末將也沒帶,明日一同送來,一同送。哈哈哈。”

說是接風宴,因貴陽已被圍了三個來月,各種食物開始短缺,桌上僅三四味青菜,唯一的葷菜就是道瓦罐燉狗肉而已。再加上如此尷尬的開場,各人都沒什麼興致,席間彼此虛應著聊了一會兒便草草結束。二將匆匆告辭出了撫衙,張芳衝黃雲清使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對親兵吩咐了句什麼,自己跟著張芳去了他的帥帳。

張大帥的師爺又忙開了。過了不多久,黃元清的親兵也把軍中師爺引了過來。兩位將軍如雷的鼾聲裡,二位師爺在粗如兒臂的軍用蠟燭的燭光下奮筆疾書,終於在次日破曉前完成了無中生有的“造冊”任務。張大帥的親兵不知從哪裡弄來兩隻很肥的母雞燉得軟爛,吃過早飯,兩位將軍興致勃勃地叫上親兵抱著“兵冊”去找史永安。

萬萬沒想到,史大人隨手把兵冊翻了翻,還故意用鼻子嗅了嗅嶄新的墨跡,瞟了一眼強自鎮定的二將,自語道:“好大的墨味啊。”接著,從案頭又撿起本冊子,“可能二位將軍又新募了些兵吧?本官這裡恰好有一份黔省兵冊的副本,這上面的數字麼,跟你們剛剛報的有不小出入呢。昨晚本官看了下,底冊上二位將軍所部戰輔兵合計一萬四千人上下,戰兵四千出頭,餘下的全是輔兵。可剛剛你們報上來的,差不多有兩萬四五千人的樣子,單是戰兵便有兩萬。發放糧餉,總不能報多少便發多少吧?”

張芳有些心虛,口裡應道:“那是,那是,大人便按一萬四千人發銀米就好了。”

黃元清幫襯道:“大人說的是。一萬四便一萬四,末將叫兒郎們省著些吃也就是了。”

史永安嘆了口氣:“二位將軍,貴陽已被圍了百多日,實不相瞞,銀子倒還有些,不過官倉裡已沒剩多少糧了,此刻也就僅剩了幾千石而已。即便是按一萬四千人的標準發,四千戰兵每人每日四升米豆、一萬輔兵減半,把存糧全給了你們,也不夠一月之數……城裡四十萬百姓可就一粒米都沒有了。此刻大家都在一條船上,本該同舟共濟,還希望二位以大局為重啊。”

二將當然知道貴陽的艱難,不過他們同時也知道,這時候不狠敲一筆,一旦危機過去再想找朝廷伸手,哪個大人能搭理你才怪。張芳兩手一攤:“史大人,兒郎們吃不飽飯,怎麼有力氣殺賊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黃元清清了清嗓子:“咳咳,史大人您也別太慣著那些刁民,他們肯定都藏了糧。您若不信,末將這便叫人去搜!”

“使不得!”史永安斷然道,“援兵甫至,不去打賊卻先洗了城中百姓,天下有這般道理麼?”

張芳有些惱羞成怒:“那怎麼辦?吃糧當兵,當兵吃糧,連糧都沒得吃,怎麼去打賊人?”

史永安回道:“本官並沒有說不給你們糧。本官是說貴陽已經沒有多少糧,這是實情。闔城百姓巴望著二位將軍來救命,本官也指望你們能從安賊那裡搶些糧來救急呢。這樣吧,庫裡現在有官銀三萬餘兩,給你們兩萬兩做軍餉、糧麼,拿去一半好了。咱們不需要把話全說明白,兩萬五也好、一萬四也好、七八千也好,帶了多少兵,你們比本官清楚。庫糧就那些,你們拿一半總可以了吧?剩下的一半要養活全城四十萬百姓堅持到破圍的那天。便是這樣定了。”

張芳還要說什麼,被黃元清輕踢了一下,只聽他抱拳應道:“末將遵命。不過平賊戡亂需要細加謀劃,城裡不比城外,地方侷促得緊,軍帳都沒地方搭,末將等先尋個寬敞些的地方住下,然後便與手下們軍議討賊大計。”

“嗯,這個沒問題,地方你們自己去尋吧。不過,國朝是聖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絕不可去滋擾有朝廷功名者。”史永安知道,他們這是要在貴陽給自己各自佔所宅子。換做平常,別說一個三品參將,即便是張芳這種正二品的總兵,見御史也要行跪禮參拜的,怎麼可能有這個膽子公然說出要強佔民宅?不過,非常時期不同以往,糧食短缺,破圍無期,守城還要指望他們出力,無論如何都要給些好處。搶幾座民宅這等事,只能睜一眼閉一眼裝糊塗讓他們胡鬧去吧,只要別讓這些粗鄙的武夫去欺負有功名的讀書人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商賈富戶和百姓們……唉,本質上都是豬羊,肥瘦不同而已,也只能犧牲他們了。

黃元清深深一拜:“多謝史大人,咱們理會得!各門防務您交予末將等便是。等咱們軍議底定便去殺賊,大人儘可放心,守城破敵之事全包在大帥和末將身上!”

辭了史永安出來,張芳有些不滿地埋怨道:“黃老弟你怎這麼輕易便應了那狗官?趁這時候,咱該多討一些……”

黃元清沒拾這個茬兒:“大哥,咱這便出城迎敵如何?”

張芳一愣:“你瘋啦?咱哥倆兒有多少斤兩自己還不知道麼?”

黃元清陰陰一笑:“這不結了!咱們又不會當真出城打仗,急啥子?兄弟我看那狗官說的是實話,一下子把所有家當全要來,他們絕不會答應,也不可能。所以嘛,咱先把能到手的拿到再說!然後嘛,安安心心住下來,慢慢榨!大哥你想,那時候他們給還是不給?敢不給?咱便當場翻臉,以前拿到的全不作數!”

恍然大悟的張芳一挑大指:“兄弟了得、了得!”

黃元清繼續道:“大哥也莫只盯住官倉。這麼大一座城,富戶必是不少,咱們剛到,此刻還不便挨家去搜。但咱們來守門,嘿嘿,放哪個出去不放哪個……”說著話右手大指與食指捻了幾捻,“還不是咱兄弟說了算?”

張芳撫掌大笑:“兄弟厲害!實在守不住時,門在咱自己手裡,跑路也暢便!哈哈哈,兄弟以後多多替大哥拿些好主意!”

黃元清躬身陪了個笑:“那是兄弟分內的事。以後還要大哥提拔看顧小弟呢。話說,將來萬一打敗了賊人,小弟還想在這附近弄上幾畝地呢……”

“哈哈哈哈,好說!哥哥我也有這等想法,回頭咱們一起想辦法!”

領了銀糧,各自佔了所大宅,張黃二位在貴陽已耗了二十幾日卻遲遲不見絲毫出兵擊賊的跡象。李經武與史永安看著庫裡日漸稀少的存糧,終於耐不住,一起來找。

這陣子二將成天混在一起,一見李經武過來,黃雲清率先開口:“李大人、史大人,大人們撥的糧咱們也吃得差不多了。末將和大帥計議已定,這幾日便出城殺賊,縱不能全勝,也爭取再搶些糧回來。”

張芳很默契地點了點頭:“是,俺剛剛跟黃老弟就是談的這個。”

還沒開口,話便被堵了回來,李、史二人只好道幾句辛苦打道而還。

第二天一大早,李經武拉上史永安劉錫玄氣急敗壞地又跑來找張黃二將,一見面,李經武便舉著一張剛剛撕下來的文告:“張帥、黃將軍,你們要出城討賊,怎麼能堂而皇之地把軍情計劃貼得滿城都是?老夫不知兵,但知道兵者詭道,出賊不意攻賊不備才是!豈有兵馬未動便廣而告之的道理?你們接了四門城防,盤剝些出城逃難的百姓老夫權當看不見,偏偏還放進來不少人,那裡面難保便有安賊的探子!三日後西門出兵這等重大軍情現在盡人皆知,那安賊若是設伏、抑或趁城內空虛來攻卻又如何應對?”

黃元清故作訝異地搔了搔腦袋:“老大人教訓的是。末將愚鈍,疏忽了!只想著要激勵城中軍民士氣人心,偏偏忘了這個。末將這便叫人全揭了去!”

李經武恨恨道:“罷了罷了。希望那安賊把此事當作疑兵之計吧,哪有這樣打仗的!”

黃元清繼續陪笑:“老大人放心!咱們兩日後便出兵,那安賊定是出乎意外。大帥和末將一定把安賊打個落花流水,不負大人所託!”

李經武等人恨恨地走了。

兩日後,李經武又找了來:“不是說好了今日出兵麼?你們怎還在聽曲?”

這回出面的是張芳:“李大人,末將派出去偵察安賊的探馬還沒回來,末將是怕中了安賊埋伏啊!您再等兩日,俺們也急呢,糧都快吃完啦,再不去搶安賊咱們自己也要餓死了呢。”

又過了三日。

李經武:“你們怎麼還不動?”

張芳、黃元清:“稟大人。兩日前咱們已斷了糧,知道大人們也很難,便沒好意思找您。兒郎們都歪在地上爬不起身,末將等想去殺賊,可實在沒辦法啊!走都走不動,如何殺賊?大人,再撥些糧吧,兒郎們吃飽肚皮將養上三五日恢復些精神,定將那安賊殺個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