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三章死局(上)

除了田柏盛,劉超是明軍將領集團中第二個不受待見的主兒。

本來嘛,一個區區營官遊擊,不過是砍了幾個亂兵止住了營嘯,然後就升參將了!什麼大破巃聳關、力克龍里……不就是丫運氣好麼?早知道就那麼點逆賊留的疑兵,哪個營衝上去不都是一場大捷?現成的便宜都被這廝佔了,這怎麼行!

藉著田柏盛鎮筸兵的銳不可當,張芳、解忠仁二位大帥副帥為首的大軍一路勢如破竹直抵大方,劉超便被他們堂而皇之地部署在大後方的鴨池河西岸,美其名曰守渡口,確保大軍後路安全——其實呢,目的不外兩個:第一絕了你再立新功的機會、第二,那邊無地可圈,啥好處也撈不到,老老實實吃你自己那份時有時無的糧餉吧!

這也是因為大明的兵制太亂,大家互不統屬。太祖爺為了老朱家的江山永固可謂操碎了心——唐朝藩鎮割據的教訓實在太可怕了,所以天下大定後朱元璋一方面大肆誅殺武將,把軍功集團的勢力連根拔起摧毀殆盡,另一方面用衛所制把軍頭們的實力分散掉,教整個帝國疆域內最大的軍頭也只不過僅能掌管一省的軍力,同時還加上了兩道緊箍咒:兵員數量的核準由兵部控制、糧餉則要由地方文官負責發放!這還不算完,聰明的太祖爺還埋了兩個殺手鐧做後招,一個是遍佈帝國全境的龐大的藩王護軍做外部震懾、另一個是“大小相制”制度對自己軍隊的內部瓦解。

但太祖爺千算萬算獨獨沒算計到自己一死,四兒子立刻把大孫子砍了個不知所蹤!緊跟著成祖爺總結了一下自己成功的經驗,三下五除二把各地王府護軍裁撤得十不存一。當然,“大小相制”作為老朱家的獨門秘方傳家寶被四爺完美地繼承下來。

從這種兵制的設計我們可以明顯看出,無論是太祖爺還是成祖爺,他們的天字第一號假想敵是不安於臣的武將擁兵造反,剩下的便是亂民賊子的小規模暴動。把軍頭們的實力禁錮到做夢都不敢想到造反、同時又足以撲滅本省內的小股亂匪,朱家不就可以坐享萬世太平了麼?

可惜,這父子倆都錯了。

無論是面對關盛雲、張虎這樣的巨寇,還是奢安之流的大規模夷亂,原有的那套系統完全無法應對——衛所已經成了廢柴姑且不論,即便是尚堪一用,朝廷也不能把整個一個省的所有兵員都抽調一空吧?

那就只能從各地抽。

劉超就是朝廷從廣西河池所調到貴州的。這就造成了一個現象:聽起來總兵力有多龐大,實際上各部隊互不統屬,理論上既有文官總理排程又有大將軍統一指揮,執行起來大家各玩各的!

如果劉超是張、解二人任何一人的部下,立下功勞同樣也會不同程度地遭妒,但還是會好得多——水漲船高,部下的功勞一定會表現在長官身上,哪怕其官職已經到了頂,比如張芳,既是總兵大帥又掛了平蠻將軍印,沒法再升官了,也還可以在榮銜或世職上想辦法。甚至有時候朝廷還故意重賞長官,立下功勞的部將反倒輕飄飄一筆帶過……當然,這時候傳恩旨的天使或文官會趁左右沒人的時候嘀咕幾句為這位抱不平:唉,將軍你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聖上和閣老們也都說了,就算如何如何也不為過啊!可惜,有大帥在那裡,總不能壞了規矩……這期間的道理相信將軍你是懂的,對吧?

對個屁!大字不識的武夫唯一能懂的就一件事:聖上和閣老都知道俺的功勞,都是那個草包擋了俺的路搶了俺的財!定要找機會弄死這個王八蛋!

明白這一層,就不難理解真實的歷史上明軍內部為什麼那麼多互坑或見死不救的原因了。

對了,摻沙子、埋釘子,這就叫“大小相制”。

這是一個一早就被老朱家自己做下的死局。

不過劉超倒也因禍得福。被留在後面,好處自是啥都沒有,但撤軍跑路時就盡佔先機了。劉超當即分兵兩部,留了一個戰力最弱的營看守渡口的浮橋兼接應大軍,另兩個主力戰兵營迅速渡河在鴨池佈防。

身為大軍統帥,又有恨得牙根癢癢的王爾善盯著,張芳只好率本部人馬為大軍殿後,跑在最前面的是解忠仁,王爾善和陳其愚是中軍。

大方城沖天的火光就是訊號,安邦彥精銳盡出。大軍剛剛行過已成焦土的金雞驛,中軍的王爾善就接到前軍解副帥的緊急軍情:六沖河的河道上密密麻麻全是苗逆,沿河展開足足二十餘里,數量怕不是有十萬以上!前軍衝擊失利現已棄舟登岸,改從陸路向鴨池方向撤退。王爾善長嘆一聲,面如死灰:大批安逆從哪裡潛越過來已來不及追究了,解忠仁所謂的衝擊失利就是被人揍慘了、棄舟登岸就是輜重衣甲都不要了——舍了水道全憑兩條腿走,偏偏還斷了糧,莫說他,全軍海量的軍資裝備怕是保不住了!

一直觀察著王爾善臉色的陳其愚湊上前來:“大人,賊人勢大,要不,末將護著大人先避一避?”

王爾善心中一凜,怒道:“你是要老夫棄軍潛逃?老夫若是一跑,全軍崩潰,安賊便可兵不血刃地得逞奸計!這等渾話休得再提!”

王爾善望著陳其愚訕訕而退的背影,再看看不遠處金雞驛的廢墟,心裡一怔,喚過來貼身的長隨王福交待了幾句,王福匆匆而去。不多久,王福回來,趁左右無人低聲稟告道:“老爺,老奴扒過了,糧站被燒得乾乾淨淨,可……廢墟里一粒糧都沒有!”

儘管已有所懷疑,王爾善還是被這個晴天霹靂擊垮了:“你確定看過所有地方?這麼短的時間,你能全部看過?你這老奴是不是偷懶!”

王福滿臉委屈道:“老爺容稟。若是倉糧被燒,總要有焦炭吧?偌大糧臺,一眼望過去都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灰燼,燒得都只是空倉而已。而且,老爺是讀書人,不怎麼懂雞零狗碎的小事,老奴跟您說啊,這糧,可不容易燒呢!要堆上許多許多引火物,而且,除非徹底攤開來燒,不然不管火勢多大,燒的都是外面那些,裡面的糧是燒不壞的。投奔老爺前,老奴在家鄉便吃過這般被賊燒過的糧。扒開外面的焦炭,裡面的都好好的,種到地下還能發芽呢……”

王福後面的絮叨王爾善全然沒入耳,除了一個念頭,腦海裡一片空白:有人通賊了!

良久,臉色恢復了平靜,將腰帶繫著的巡撫官印解下交給王福鄭重道:“你拿著這個快走,莫教他人看見,貴陽也罷,遵義也罷,找到官府交上去就好了。然後徑直回家,跟奶奶*說一聲。”

安邦彥當然不可能在六沖河佈下十萬苗兵——此刻他手裡滿打滿算只有兩萬多人,六沖河上只有三千多人大張旗鼓地攔截。解忠仁跑得快,把輜重民伕一股腦拋下,帶了自己的嫡系營兵和三千多精壯輔兵,一溜煙跑到鴨池河對岸,眼看就要逃出生天了。

安邦彥的主力都埋伏在奢香驛,看著明軍大部隊經過,隨後便死死咬住了斷後的張芳部。

不得不說,與奢崇明相比,水西軍的戰力雖弱了些,安邦彥的腦子確實好使:若是迎面堵截,固然結果毫無懸念,然本部的戰損肯定會大一些——都知道只有殺出去才能活命,明將們便只得驅著漢兵們拼死衝鋒。銜尾追擊則不然,只要咬的緊,哪一股部隊都不會情願被留在後面做替死鬼,因此都會拼命往前趕——你也趕,我也趕,彼此由並肩作戰的友軍就會變成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遲早崩潰掉!這時候揮軍壓上,基本上就是白撿便宜了。

張芳發現被安邦彥咬住,徹底慌了。強撐著走了一天,幾次想棄軍,但想想自己先吃百姓賣人肉、後賣軍糧資敵、中間還圈了那麼大一片地……闖下這麼多、這麼大的禍事,即便有個閣老是親爹也活不成啊,只好繼續硬著頭皮走一步挨一步。然而,到了第二日午間,安邦彥又擺出衝陣的架勢發動苗兵們佯攻上來的時候,張大帥心理實在扛不住了,把軍中所有焰火統統射上天際,向中軍的王大人和陳兄弟請援。

解忠仁早就跑得不見了蹤影,中軍只有陳其愚的兩個營算完整建制,其他都是用來護送輜重的雜軍,可無論如何也要救張芳啊,一方面唇亡齒寒,而且,王爾善大人畢竟是一個很講原則的讀書人,因此看見後隊的求援訊號便下令停止前進,焚燒帶不走的輜重,全軍回師接應張芳。沒想到,聽見焚燒輜重的命令,陳其愚縱馬便向王爾善直撞過來,王大人被摔了個四仰八叉,緊接著陳部大開殺戒,驅散了幾個營互不統屬的雜兵,民伕們則駕輕就熟地雙手抱頭向地上一趴——他們知道,無論哪一方都需要搬東西的苦力,吃誰家的雜麵餅不都是活命麼?

騎在馬上的陳其愚洋洋得意:王爾善是死是活不重要,貴州巡撫的官印作用可太大了!然沒想到王爾善當場用天子劍自刎,搜遍了屍身箱籠行李巡撫大印卻遍尋無獲,也只得悻悻地率部向張芳殺去。

眼看已經勝利在望的平逆大業,竟就此急轉直下,瞬間陷入死局。

*之所以特地加了這麼一段是有原因的^_^

王爾善的原型固然是王三善,而還有另一個文學人物同樣是以王三善大人做原型,您還肯定聽說過,嘿嘿。

京劇《女起解》聽說過吧?《三言兩拍》裡“玉堂春落難逢夫”看過吧?“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洪洞縣裡沒好人”……耳熟吧?

裡面的男一號王金龍王公子,原型就是王三善!

想不到吧?哈哈。

當然,巡撫大印交家人帶走也是真事。王大人雖然有些書生氣,大節算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