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六章破局

蔡復一的主張是兩面牽制、中央開花,最後各個擊破。具體說來,是四川、雲南分別用重兵圍攻赤水、烏撒、沾益三地。前期外圍圍而不打,由貴州明軍挑大樑直搗織金,先把安邦彥的老巢端了,然後死死咬住其殘部,他逃向哪個方向,就以哪裡的明軍為砧,貴州明軍為錘,予以徹底剿滅,隨後乘大勝之勢把最後兩個據點拔除,一勞永逸。

這個想法非常好。短几個月,蔡復一便敏銳地發現了整個動亂的核心所在:“水西與永寧、沾益、烏撒諸土官,境土相連,世戚親厚。無事則互起爭端,有事則相為救援。”

西南鼎沸,乍看之下亂成一鍋粥,其實真正有較大威脅的,只有四股最強大的勢力:水西安邦彥、永寧奢崇明、烏撒安效良、沾益安紹慶,其他小土司都是附從,皆不足慮。只要把這幾股首逆滅掉,整個西南立刻會恢復秩序。無疑,蔡復一提出的戰略也很恰當:大明擁有巨大的資源優勢,在外線,四川、雲南兩省鉗制住幾股勢力叫他們不能互為聲援,貴州腹心開花,隨即便可以予以各個擊破。

不過,計劃再周密,也需要配合——而只要說到配合……我們就知道,蔡大人便一定會敗得一塌糊塗。

三省合剿的報告打上去,朝廷當然二話不說就準了,然而張鶴鳴大人卻很生氣:哼,總督川黔軍政是本部堂的官職,怎麼,你一個黔省巡撫,竟指揮起本總督來了?這還不算完,連雲南你也要伸手,再找湖廣協調後勤——看樣子你姓蔡的竟有經略五省之志啊!你這麼能幹,可要老夫往哪裡擺?!

生氣歸生氣,明面裡張大人對蔡大人的計策大加讚賞,並表示自己早有此意,一直在等待一個像蔡大人這般老成謀國的夥伴合力平逆,川省也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無論是朝廷還是蔡大人都儘可以放心!

安邦彥有些坐不住了。這次明軍來勢洶洶,可以明顯看出跟原來那幫人完全不一樣。安長老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所對抗的大明帝國實在太過龐大,自己每一次的勝利,無論多麼輝煌,在大明那裡都幾乎不值一提,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組織一次規模更大的攻擊;而自己只要失敗一次,便立刻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於是,安邦彥決定來一場豪賭。

不久前劉超打下了普定,安邦彥便將這裡定為這場豪賭揭幕戰開始的戰場。是日,安邦彥親帥水西軍攻擊普定,大有將其一舉踏平之勢。蔡復一聞訊當即令魯欽、劉超分頭迎戰,自己引軍一部作為後援接應。

魯欽在汪家衝(安順市宋旗鎮)與安邦彥率先接戰,其後不久劉超趕到,並在蔣義寨(今普定縣白巖鎮講義村)遭遇到阿蚱怯帶領的另一支生力軍。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廝殺,打到下午,蔡復一將戰略預備隊投入戰場,水西軍開始不支,且戰且退,勝利的天平開始嚮明軍傾斜。傍晚,水西軍主力退過思蠟河(就是三岔河,前文說過,同一條河流,在不同的河段分別叫做陸廣河、鴨池河、三岔河、思蠟河、谷龍河),向織金方向潰敗。不少沒來得及過河跑掉的水西軍只好藏匿到附近的山上,明軍舉火搜山,得苗逆六百餘,盡斬之。連同白天的戰果,共斬首一千七百級,明軍自身也有千多傷亡。

為了不給安邦彥喘息之機,更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既定規劃,蔡復一督率魯、劉二部乘勝追擊,長驅直搗安邦彥的老巢——織金。

貴州多山,安邦彥的老巢已經營多年,每一個山頭都有關隘堡壘,明軍一路攻堅拔寨,眼看著就要打到織金時,自以為勝券在握躊躇滿志的蔡復一大人被一個晴天霹靂打懵了:大批永寧賊彷彿從地裡冒出來一般突然出現在陸廣,其前鋒已逼近龍場驛,省府貴陽一夕數警,再一次危在旦夕!

蔡復一看著輿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張鶴鳴大人的軍報上不是信誓旦旦地說好了配合,已將奢崇明牢牢鉗制在赤水衛動彈不得麼,怎麼會潛行幾百裡,突然之間兵鋒便抵到貴陽城下了呢?

不過蔡大人畢竟在地方和京師都擁有豐富的官場經驗,沒多久便想通了事情原委,不由得長嘆一聲,抹一把老淚匆忙引軍回救貴陽——安邦彥等的便是這一刻:此前的主動攻擊普定、繼而退守織金,目的就是為了與明軍在自己的預設戰場進行一場戰略決戰!

三岔河。

安邦彥進犯普定只是虛張聲勢的佯攻,兩路苗兵合計不到兩萬人,另一支兩萬餘人的主力由安效良帶領,早就埋伏到三岔河西岸,就等著截擊退兵的明軍。從普定撤軍後,安邦彥叫阿蚱怯率一部分疑兵且戰且退,把明軍向織金方向引,自己則率領一萬人馬徑直向北,加入了安效良的伏擊部隊。

渡未半而擊之。

教科書一樣的伏擊戰。

北面是六沖河擋路,為了儘早回師,蔡復一隻能在柔遠所和鴨池之間搭浮橋渡河。明軍在河邊紮營等待浮橋搭好的那兩天,夜裡周圍的山頭上火光點點,不知有多少賊人埋伏,明軍營里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終於搭好了浮橋,大家爭先恐後往橋上擠。劉超部先渡,蔡復一領中軍魯欽殿後。蔡大人剛過橋,上游漂下來幾隻小筏子,負責警戒的小船正要費力地逆流划過去盤查,筏子上相繼騰起沖天的烈焰順流直向浮橋撞來,不一刻,浮橋被燒了個七零八落,安邦彥也乘勢發動了攻擊……半日之間,僅僅落水溺死的明軍便超過兩千人!

魯欽被自己的親兵拼死救出來拖上小船劃到東岸,在岸邊眼睜睜看著幾萬水西軍圍著留在河西的保定明軍砍。會水的卸了甲跳到河裡還有一線生機,其他人要麼被殺,要麼被俘虜去做苦力,魯欽幾乎當場崩潰。然而,這還僅僅是噩夢的開始:河東明軍臨時紮營的地方偏偏是六慕則溪——就是前陣解忠仁被伏擊的地方!奢崇明擺出一副從龍場驛直撲貴陽的架勢,暗地裡卻已叫奢寅率一部永寧軍精銳悄悄埋伏在這裡。

是夜,永寧軍發動夜襲。劉超護著蔡復一率殘兵衝回鴨池,而魯欽卻沒跑掉。得悉營壘一座接一座地被攻破,眼見敗局無可挽回,自己的保定軍十失七八,被評價“勇為西南諸將之冠”的總理魯欽,在悲憤之下拔劍自刎!

這一場豪賭,安邦彥完勝。

安邦彥確實是豪賭——只要張鶴鳴能牽制住赤水衛的永寧軍,自己便不僅會被蔡復一端掉老巢,整個西南戰場的形勢更會陷入完全無法收拾的絕境。然而,儘管沒直接打過交道,安長老還是準備地預判出張鶴鳴的態度,並與奢崇明聯手兵行奇險,調動明軍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每一步都落在他們的算計中。

沒多久,京師的處罰下來了:“貪功冒進為賊所乘,屢負朝廷殷殷之望,喪師失土革職聽勘!”還好,蔡復一大人只是丟了所有官職,沒被下獄問罪確屬萬幸。魯欽殉國,朝廷當然會褒獎:追贈太子少保、左都督、世蔭指揮僉事。至於導致這場總崩潰的直接責任人張鶴鳴大人,不僅任何事沒有,反而徹底解脫——張大人早就透過門生故舊疏透過,報了“舊疾復發”,撇下這個爛攤子,加了太子太師的榮銜回京師享福去了!

西南這場大變已持續了多年,空有滿腔平賊之志的孫杰被張鶴鳴死死按在川省無所事事也有兩年多了。張大人離開,孫杰卻也沒生出什麼希望,只盼著新來的大人能聽自己幾句話,不要叫孫家軍老死在這裡。不過,他的機會馬上就會到來,因為,聖天子終於痛定思痛,決定任命一位全權大臣做五路督師,統一負責指揮西南戰事。

朱燮元!

奪情。官員守制未滿二十七個月,由聖天子直接下令重新任命謂之奪情。西南亂成這樣子,聖天子決心重新啟用朱燮元儘快恢復秩序,一盤死局終於等到了破局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