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七章鴨池

“這個……”劉超兩手一攤,面露難色地向朱燮元望去,“督師大人。大人如何吩咐,末將自當從命。不過,此前官軍連遭敗績,末將僥倖,人馬沒甚損失,柔遠所的屯田卻也丟了。眼下鴨池、陸廣兩處的黃米和高粱都已要熟了,末將正打算收割。末將沒多少存糧,這些收穫,有近兩萬張嘴要等著吃啊。自從王大人兵敗殉國,朝廷便再沒有給末將撥過一粒糧,全靠兒郎們種田養自己。孫大帥直搗賊巢自己立下大功,那是人家的本事,末將無話可說。但那安賊走投無路,肯定會來找末將的晦氣,末將也只好認命。可孫大帥叫末將留著糧不割,來拖住安賊,等他騰出手再過來打……道理俺明白,但道理不能當飯吃啊!孫大帥神威無敵,盡人皆知,安賊定是難擋其雷霆之擊,馬上又是一件大功到手!末將呢?擋不住安賊的主力城破,末將是死路一條、暫時逃得性命,臨陣脫逃國法難容、豁出去所有家當把安賊拖住了,功勞都歸了孫大帥,以後末將的兒郎們怎麼辦?俺們當兵為朝廷拼命是本分、朝廷有難處咱們一邊拼命一邊種糧養活自己也罷了,但孫大帥自己一路把功勞立下去,末將的人要扛安逆全力一擊,為了讓安賊多打末將幾天,還要把糧留給他——要麼丟命要麼捱餓,這個事,對末將不太公平啊督師大人!”

朱燮元擺擺手:“劉副帥莫急,你先看看這個。”說著話,把一封信函遞了過去。

劉超沒接,抱拳歉道:“督師大人,末將不識字啊。”

“哦,忘了這茬了,呵呵。那老夫直接說與你吧,這是老夫給朝廷寫的捷報,說大破賊巢織金寨,先鋒營是你親自帶的河池兵!”

“啊?這個……”劉超大吃一驚,半晌,方啜啜地嘀咕了一句,“督師大人太抬舉末將了!”

“老夫可想不到這個,這是孫杰的主意。”朱燮元定定地看著劉超,“孫杰怕老夫不同意,所以一封軍情洋洋灑灑寫了七八頁,大半卻都是在說你。說你以孤軍守要津獨抗強賊三四年之久啦、解貴陽之圍,田柏盛以外,就數你功勞最大啦、張芳之敗、魯欽之敗,如果不是因為兩次都有你力挽狂瀾,黔省早已不可收拾啦、說真論起來,平逆的大功無論如何你都該是第一人當之無愧啦……他還說,可惜朝廷對武人只以斬首記功,實在沒辦法,他才一個勁婆婆媽媽地絮叨,想說服老夫採取這種權宜之計。哼,老夫豈是那等只會掉書袋的腐儒,難道不知道你的苦衷、你的委屈、你的功勞?還需要他來開導!只不過是一時想不到你們行伍裡這等糊弄上邊的辦法而已。不過,這也不能算糊弄,唉,朝廷總不能讓在窮苦邊地流血賣命的好漢子寒了心不是?呵呵。”

“末將慚愧!”劉超當然知道眼前這位五省督師朱大人跟孫杰的關係非同一般,但乍一聽說孫杰要他犧牲掉馬上要收穫的糧食來把安邦彥拖在鴨池和陸廣,還是忍不住要表達一下不滿。可沒想到孫杰竟將攻陷賊巢的頭功讓給自己,這樣的“交換”絕不能算吃虧了:劉超手裡當然還有些存糧,供幾個戰兵營吃上半年飽飯問題不大——至於輔兵們,刨野菜煮樹葉的日子又不是頭一回了,幾千叫花子餓上一陣又能如何?因此在心裡已經準備接受這場交易。

“劉副帥,糧的事你莫愁噻!某帶的軍糧不少,有勞某人吃的,便有你劉副帥的一份兒,哪個騙你是婊子褲頭子裡鑽出來滴!”勞順鄭重其事地補了一句。

劉超急忙抱拳一禮:“勞大帥,末將愧不敢當。”

勞順此時的官職為川省都指揮同知,與劉超的副將官秩相當,都是從二品。但正兒八經的四川都司府的官銜究起來畢竟比臨時差遣性質起源的總副參遊更符合朝廷正規編制,再加上人家大老遠跑來助拳還要送你糧食,因此稱呼上劉超必須顯出足夠的熱情尊重。

“莫得說莫得說哈,”勞順哈哈大笑,接著狡黠地衝劉超擠了擠圓臉上那雙小眼睛,“跟著孫帥打仗,咱們吃不了虧噻!奢賊赤水的糧都被孫帥抄了、安賊老窩裡的糧也生不出腿兒,也都是孫帥的!那些糧,孫帥會留在織金麼?還有,只要守住城,打跑了安賊,這城外的糧,安賊只是替咱割了,難道能在孫帥眼皮子底下扛得跑噻?遲早還不是都是你我的嘛!”接著轉向朱燮元,“老大人,您說末將想的對不對噻?”

朱燮元當然知道勞順是在幫孫杰跟劉超套交情,但這種武夫之間半插科打諢似的對話自己不適合涉入太深,因此沒搭話,只是含笑點點頭。

“除了糧,勞某帶的那些四川兵,好歹也都是見過血的,回頭都過來幫你守城!”勞順繼續拍著胸脯大包大攬道。

“不可!”劉超聞言急道,“督師大人、勞帥,斷斷不可!”接著解釋道:“督師大人和勞帥的好意劉某心領!但末將在貴州待了這麼久,知道平伐司、新添司、樂平司、把平寨……那些土目跟水西安家的關係都非同尋常。現在他們表面上雖歸順了朝廷,怕只是迫於大勢和壓力,一旦給他們抓住機會,或者發現咱們壓不住奢安二逆,定會降而再叛,那樣,督師大人和貴陽就都危險了!這幾處,勞帥都得派精兵鎮著。”

“勞某曉得噻。老大人,您來給劉副帥擺一擺嘛。”勞順笑嘻嘻地說。

“咳咳,嗯。那個……劉副帥,這些倒不用太過擔心,老夫雖然來了不久,這裡的事倒也知道一二。因為,額,那些頭人寨主和他們的嫡子繼承人,現在都在督師府裡做客呢。”朱燮元笑得有些狡猾,還特意強調了“做客”兩個字,接著神色一正繼續道,“棄暗投明,朝廷當然歡迎之至!常言道,人無信不立、老夫豈是空談之人?既然說了幡然而悟者既往不咎,此刻,他們便都已是我朝招討司、安撫司的堂堂朝廷命官了!常言又道,名正則言順、實至而名歸。既是朝廷命官,豈可無告紙官印?為免除以後重蹈奢安承襲之爭覆轍,老夫已叫他們各自帶了繼承人到督師府領委任狀,現下都在府裡等著匠人刻官印呢!”說到最後一句,朱燮元早已恢復了一本正經。

來龍去脈都知道的勞順在笑,劉超聽了心裡不禁一驚:這讀書人要是使起壞來,可比咱們粗人理直氣壯多了,偏偏還能說得那麼大義凜然!原來這二位,哦,不是,加上孫杰是三位,早就都商量好了!這杯敬酒也足夠體現了誠意,自己不僅不能算吃虧,還真佔了很大便宜,若是再不吃……心裡這樣想,面上哪敢再有絲毫不滿?急忙躬身又是一禮:“督師大人高明、勞帥高義,末將感激,感激!”

“你先別急著謝,孫杰的親衛長捷營被老夫帶來了。回頭等他過來,教他們打了你的旗出城逆襲夾攻,怎麼也能算個次功吧?雖說國朝屯墾不能記功,大破織金賊巢的頭功加上一個合擊苗逆主力的次功,老夫覺得嘛,劉副帥當是可以開鎮了。老夫先恭喜劉帥了,哈哈哈。”

劉超心裡百感交集。領命入黔為大軍冒險開路、忍受張芳解忠仁等的百般刁難排擠、他們兵敗身死後時刻擔心被奢崇明安邦彥吊打、收攏潰兵還要且屯且戰……那麼多次死裡逃生才從遊擊一步一坎兒地爬到副將,如今坐在家裡啥也不用管就能開鎮升大帥,而且是五省督師朱大人親口許諾,劉超再無他想,撲通跪下深深地一叩首:“督師大人,劉某是個不識字的糙坯,老大人如此看顧。以後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大人面前再有二話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響水河北岸的安邦彥睚眥欲裂地看著南岸的追逐,雖面沉似水,心頭卻在滴血。

明軍的馬隊一直逗留在南岸,但安長老的強渡嘗試被當頭擊得粉碎。因為,與馬隊一起的除了區區兩個步隊和幾百輔兵……竟還有五六門炮!

孤舟渡河鐵定是送死,因此安長老把奢崇明拖上岸藏起來的百來艘舟筏都拖出來集中到一起,織金寨最彪悍、最忠心的一千多名勇士,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在明軍的眼前開始集結強渡!還有不少水性好的勇士紛紛縱身跳入激流,攀著舟筏邊緣橫渡響水——明軍戰兵馬步合計只有四百餘人,只要踏上南岸,五六倍數量的苗彝勇士們將用生命和鮮血為後面的幾萬族人開闢出足夠的登陸場。

然而,最前的舟子堪堪劃到河心,隨著一聲尖利的竹哨聲,對岸林裡衝出十餘架馬車,前面是挽馬拖著炮車,後面的大車裡裝了打好捆的火藥包和沉甸甸的彈兜。舟筏還距南岸十幾丈,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已齊齊指向正在與激流搏鬥擠做一堆的舟筏……

“轟”、“轟”、“轟”!

無情的彈雨撲面而至。

十來丈的距離根本不需要瞄準,只需將炮口大略指向目標,火把按下,船上和水裡的勇士們便像鐮刀下的稻穀一樣成片倒下。呼嘯的彈丸毫無阻滯地穿過人體,又將後面舟筏上的勇士擊倒,竹筏上的麻索繃斷,猛然彈起的粗大毛竹橫掃河面,路徑上的所有人骨斷筋折,無人操控又千瘡百孔的舟筏在被鮮血染得赤紅的河水裡隨波逐流,磨擦、碰撞、打轉,又阻住了後面的渡船……

岸上明軍的步隊已拉出兩道橫列,摘下背上的步弓好整以暇地向倖存者瞄準、射擊,全身的鐵甲讓他們對起伏波濤中船上零星迴擊的竹箭視而不見,幾個呼吸間,舵手、漿手、弓兵們陸續中箭倒下。與此同時,幾個炮組則頭也不抬地清膛、裝填,然後在炮長的指揮下,炮口轉向另一段舟筏密集的河道,一輪又一輪代表死亡的彈雨再次迎面灑下……

兩行淚水無聲地從安邦彥剛毅的臉頰流下。那一天,安長老獨自在河岸邊佇立了很久。

這些,都是兩天前的事了。此刻的安長老立在北岸,看著馬隊戲虐般地追逐、圍獵著對岸一個衣衫襤褸的熟悉身影。身影不停地、徒勞地改向、奔跑、再次被閃亮的槍刃逼回、再跑……直到跌倒、幾個甲騎圍了過去……

那是把扎,留在織金寨看家的頭領——把扎隻身逃至響水河試圖泅渡送信,只會說明一件事:老巢已然丟了!

安邦彥冷冷地看著,在把扎身影跌倒的那一刻撥馬回營,再沒有回視一眼。他的臉上沒有淚——所有的淚水,都已在兩天前淌盡。

安效良、歹費、烏迷、阿蚱怯……一干頭目在安邦彥的帶領下,領著水西各部三萬餘眾,紅著眼睛,受了傷的猛虎一樣,孤注一擲地向鴨池城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