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武宗(1310-1337),武是秦湛瑛作為皇帝的廟號,一個武字概括了一個苦命人一生的功績。

秦湛瑛是禹朝建立後的第四位皇帝,他的主要功績是在孟朝、禹朝兩國南北分治時,從南往北打滅了孟朝,一統河山,可惜死得早,二十七歲就死在徵南越的路上。

從南往北打,再從北打到南,他短暫的一生中,最後八年一直在打仗。

苦命人這個評價也不是秦湛瑛自己想要的。

是世人皆說他苦命,分明天縱英才,卻只活了二十七歲。

寫史的人大抵總格外青睞那些少年成名、英年早逝的角色,便在史書裡對他母親呂氏多有怨懟。

在秦湛瑛出生前,他的祖父、禹朝開國皇帝秦鎔駕崩,昏宗登基,太后立刻一碗藥送走了秦湛瑛的祖母麗貴妃,他的生父梁王當即發癲,自己不擅打仗,便娶能打仗的臣子的女兒去京城,要殺了太后昏宗報母仇,誰知闖入京城的藩王竟不止他一個。

這就是史書有名的五王亂京。

前梁王妃呂氏不肯有絲毫妥協,懷著孩子走得無影無蹤,讓禹武宗堂堂龍孫在民間長了十幾年。

有人說,若呂氏不走,讓秦湛瑛在富貴的生父身邊成長,或許他的身體會更好。

但要秦湛瑛自己來說,他對梁王府的榮華沒什麼渴求的,生父後來娶的老婆不是善茬,在他們身邊,秦湛瑛別說二十七歲,七歲都活不到。

而他這一生最苦的時候,便是母親離世的時候。

秦湛瑛的祖母麗貴妃曾是前朝昭儀,祖父攻破都城時,見祖母貌美傾城,強行將她納入後宮,後來麗貴妃生的梁王也是難得的美男子。

秦湛瑛撿著父母兩邊親戚的優點長,十四歲那年已有一副絕世容貌,引東瀛第一武林高手平川大藏來搶。

外祖父年紀大了,又被下了毒,戰力連平時的兩成都不到,護不住外孫了,秦湛瑛自幼體弱,經脈也弱,武功是幼時偷偷學的,水平有限,也幫不上忙。

保護他的是娘。

娘很高,很瘦,提一把弓,隔著兩百米射瞎平川大藏的左眼,又在近身後刺穿了平川大藏的心臟,只是她也捱了平川大藏一掌。

15歲那年,秦湛瑛送走了毒發身亡的外祖父,戴著熱孝被娘送去了京城,膝下無子的皇帝大伯見到他大喜,當即把人帶在身邊。

皇帝大伯幼時得過腮幫子病,後來便不育了,偏偏兄弟的兒子裡找不到好的,這時突然冒出來一個秦湛瑛,過目不忘,與生父也不親近,簡直是天降好崽。

秦湛瑛意識到自己可能成為未來的皇帝,這個認知將他砸得頭暈目眩,在皇位的誘惑下,他留在大伯身邊,和他學帝王心術,學兵法軍書,卻不知道孃的傷也很重了。

娘什麼也沒說,只守在老家,幫他看著外祖父留下的家業。

秦湛瑛的外祖父姓呂名房,自稱海商,實則是東南沿海最大的海盜頭子,本人武藝不凡,振臂一呼便可喚來數千條肯為他賣命的好漢,是一位不在中原,卻列為江湖一流的人物。

娘說禹朝缺海軍,她幫瑛瑛把外祖留的人練一練,擴個軍,以後就有人守海了。

後世人記錄秦湛瑛時,總說他是禹朝第一位海上皇帝,為後世留下龐大的“自古以來”海域,其實那片海域是他娘幫他留的,他只是接手了娘給他的軍隊,又將原有的海域擴了一倍,找了十幾條新海路出來罷了。

秦湛瑛離世前也吩咐過史官,好好記他孃的功績,不得遺漏,可惜在他百年後,他娘依然只是任性的“呂氏”。

連他生前提拔的幾個女官也沒上史書,功績被奪了,挪到其他幾個官員身上,只有一個留了姓名,那是因為她在秦湛瑛死後,就被父母嫁給了一位王爺做側妃,玉碟才留了資訊,沒兩年,她便被後院裡的爭鬥蹉跎死了。

十八歲那年,秦湛瑛成了實權太子,後世人也將這一階段的他喚做“常務副皇帝”。

他的母親也在這一年走了,秦湛瑛跑死了四匹馬,趕回故鄉為母奔喪,趴在母親的棺木上,愣了好一會兒才落下淚來。

他生來體弱,記憶裡第一句話就是有人勸娘,說“這孩子養不住”,可娘不信,小心翼翼把他養大,教他做人的道理,雖忙於公務,只要秦湛瑛需要,娘就會立刻回家陪他。

她總是想把一切好的都給孩子,可孩子沒來得及回報她,甚至因對皇位的那點野心,在母親最後的三年裡也沒能陪在她身邊。

秦湛瑛哭得撕心裂肺,心口一陣陣發苦,就像幼時吃不下東西,不停的吐,到最後只能嘔出膽汁,母親沒了,他的心比膽汁還苦。

有些人,只有當她走了,才知道她有多麼重要,娘在的時候,秦湛瑛並不怎麼怕死,因為他知道娘隔在他和死亡中間,她在,沒人可以讓秦湛瑛死。

娘走了,世上再沒有那麼不求回報、義無反顧愛他、對他好的人,死亡的氣息縈繞在棺木上方,對他露出猙獰的笑意。

有那麼一瞬間,秦湛瑛感到了畏懼,他想躲進棺材裡,蜷縮在孃的身旁,和她一起入土也沒關係,他怕極了。

最後是皇帝大伯趕過來,一把拽起他,說,湛瑛,回去了,禹朝以後都是你的,你要保護禹朝的老百姓,難不成你在這裡哭,北邊的韃子就不會打過來了?你得站起來!做一個太子該做的事!

大伯是禹朝開國皇帝的第一個孩子,生母卑微,在新帝太后肆意殘殺先帝留下來的太妃、藩王前,這個男人就兢兢業業守在邊疆,等京城鬧得不像話了,他又著急忙慌的帶兵回去登基,他很少讀兵書以外的書籍,說話又直又粗,可這一刻,他真的很像一個父親。

秦湛瑛握著大伯的手,被他拉起來,拆開他娘留的遺書。

【瑛瑛,是我,媽媽。

別難過,媽媽只是去天上了。

以及,媽媽希望死後能有幾個黑人抬著我的棺材載歌載舞,這樣我進祖墳的時候,你外祖父一定會很驚喜的。

記住,喪樂要《好漢歌》,譜子給你留好了,給媽用嗩吶吹。】

秦湛瑛:外祖不被嚇活過來都不錯了。

葬禮上,聽著嗩吶,秦湛瑛捂著眼睛,嘴角勾起,眼淚珠子順著下巴滑落。

這是他的媽媽最後一次逗他笑了。

十九歲那年,韃子打過來了,皇帝大伯年紀大了,打不動了,秦湛瑛便率大軍去了邊關。

他開始打仗了,烈烈風中,他令親兵舉起硃紅色的龍旗,手持一把赤龍劍,一馬當先朝敵軍衝去。

從第一次踏上戰場,到死的那天,秦湛瑛一生歷經大小戰役六十餘場,未有敗績。

二十一歲那年,皇帝大伯也走了,秦湛瑛繼位,年號永康,寄託的願望很樸實,就是希望自己健康點,能在皇位上多幹幾年,起碼治理出一個盛世再走。

秦湛瑛花三年時間打掉了孟朝,又勤懇治國三年,期間大病沒有,小病不斷,最後一年他想征服南越,直接被一場風寒奪去了性命。

永康一點也不康,呸!

回首人生短短二十七載,秦湛瑛健康的時候不多,快樂的時候也不多,親緣薄,情緣無,戰沒打完,盛世也只開了個頭,但死亡到來那天,他是有感覺的。

睡夢中,他隱約聽見了潮聲,睜眼問:“到海邊了?”

話未說完,他趴在榻邊咳了起來,提督太監跪在邊上,拿帕子小心為他擦汗:“陛下,咱們還在鎮安府,梁王爺找的神醫快到了,您讓他看看吧。”

秦湛瑛搖頭:“不看,賜銀千兩,讓大夫回去吧。”

以往發燒時,秦湛瑛都會睏乏無力,這次還添了心口痛,呼吸聲也不太對,他不停地咳嗽,咳出粉紅色的泡沫。

他習武,略懂醫理,知道自己病成這樣,已是藥石無醫。

秦湛瑛用帕子捂著嘴,猛咳了一陣後,強提一口氣:“小祝,我不成了,待梁王回來,你告訴他,莫怪醫者,太醫令章樺的止痛方子有用,賞他黃金百兩,其餘醫者的賞賜看著辦,莫虧待,能安他們的心就是。”

小祝緊咬牙關,憋出幾個字:“能治的,一定能治!您是真龍天子,要萬歲萬萬歲!”

在外人看來,祝太監文能提筆賦詩,武能提刀上馬,秦湛瑛征戰數年,他都緊緊跟在君主身後砍殺敵人,如今卻哭得像個孩子。

秦湛瑛被吵得頭疼:“萬歲個屁!那都是古人拍馬屁時說的謊話!都是你們哄我的!”

秦湛瑛比較光棍,他生來體弱,在七歲那年就做好活不到十七歲的準備,後來多活的十年全是賺的!

想和以往一樣敲小祝的腦袋,手落下去,卻只是輕輕拍了拍。

這人也可憐,本是將門幼子,父兄在五王亂京時為昏宗守皇宮,戰敗後全家成年男丁皆丟了性命,他在六歲時便與姐姐一道入宮,便是聰慧機敏,武藝高強,也做不得殿上臣。

他不完全忠誠,但還有些風骨,有些腦子和武藝,因此可用,只是秦湛瑛走後,祝大午就不能留在提督太監的位置上了,他弟弟,不是能容祝大午的性子。

秦湛瑛俯視著他:“小祝,聽話,朕走後你便請辭離宮,說要去七星觀為我祈福,和你姐姐做個富貴閒人,莫再沾宮中事,不必擔心有人問你後宮陰私,終永康一朝,宮內無陰私可言,你安安心心活成壽星公。”

小祝已泣不成聲。

“撫朕起身,躺久了喘不過氣,坐會兒。”

靠著小祝坐著,秦湛瑛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面古鏡,這是母親留給他最後的遺物,他摩挲著鏡面,鏡中人鬢髮斑白,已被疾病耗空最後的生命。

他心裡問:“你說二弟能接好我的班嗎?史書會對我、對孃的功績留一份公正評價嗎?”

鏡面沒有變化。

秦湛瑛也覺得禹朝的未來說不好。

秦湛瑛又咳了幾聲,嘆了口氣,行吧,生死皆有命,老天要他今天走,他認了。

唯一遺憾的,也就是朝臣不會允許他死後也享受一把黑人抬棺,用《好漢歌》做喪樂的葬禮了。

真可惜,光想想都覺得會很好玩,某種意義上和生母有如出一轍惡趣味的皇帝陛下閉眼,往床上一倒。

他希望接下來能看到母親,和她打個招呼,說喪禮是按她的意辦的,海軍也練得不錯,他還想趴在母親的膝頭,和她說好久好久的話。

要是秦湛瑛知道他走後,繼位的二弟只活了八年,他絕對不會走那麼放心。

要是秦湛瑛知道三弟登基後被百官慫恿著禁海,又在史書裡陰陽怪氣說他實為暴君,不配為世宗,只能是武宗,親征高麗時被隔壁高麗俘獲,秦湛瑛絕對不會徵南越。

他會殺了腦子有病的三弟,好好吃藥認真養生,帶著二弟向天再借五百年。

幸好後來二弟的長子頂著“殺叔叔”的名聲一箭射死敗家皇帝,把高麗暴揍一頓,又把倒黴大伯的名聲改了改,可到底文官勢大,世宗是改不回去了,秦湛瑛在史書上還是隻能做禹武宗。

他二弟兢兢業業,廟號憲宗,可以接受。

三弟那麼昏庸無能,諡號卻是懷,平諡,秦湛瑛想不通。

大侄子那麼乖,幹活也勤懇,卻因為殺了叔叔,諡號愨,也是平諡。

焯!

歷史證明秦湛瑛殺文官還是殺得少了。

漫長的黑暗後,秦湛瑛看到了月下的海,還有幼時最喜歡的涼亭,琉璃燈掛在亭邊,小玉人一般的孩童站在桌旁,吹著海風獨自下棋。

他走過去,拈起一枚白棋落下。

孩童驚呼一聲,抬起雪白的臉,清澈的眼中倒映全無病痛之貌、穿銀甲、戴硃紅披風的秦湛瑛。

這是年幼的秦湛瑛,那時,他還叫呂瑛。

相似的眼睛注視彼此,孩童開始收拾棋盤:“這位小將軍好棋藝,呂瑛佩服。”

秦湛瑛坐在石墩上,仔細打量這孩子的眉眼,呂瑛不解,問:“可是我有何不妥?小將軍怎麼這樣看我?”

他的聲音實在是很柔軟,聽起來像是雲朵給鼓膜撓癢癢,酥酥的,看起來也是很溫和禮貌、教養極佳的小公子。

秦湛瑛可太明白自己小時候是什麼德行了,他不介意那隱晦的打量目光,微微屈膝,俯身笑道:“你會長大,很高,武藝高強,能爬很高的山,暢遊大海。”

小呂瑛的動作停住,他抱著棋盒,臉上的禮節性笑容緩緩褪去,只剩冷淡:“娘也這麼對我說過,我知道,你們都是哄我的。”

秦湛瑛微笑,伸手將呂瑛抱入懷裡,孩子輕呼一聲,開始掙扎。

秦湛瑛堅定地告訴他:“我保證,你這一生會見證很多美好的事物,遇到很多很好的人,經歷精彩的故事,未來的路也許很長,很累,但值得你去走,只要你不忘記初心。”

呂瑛停止掙扎,皺眉問:“什麼初心?”

“那就要你自己去找了,多看看娘怎麼做的。”

就算在夢裡,呂瑛也喜歡別人說他娘好話,他輕咳一聲:“嗯,娘是最好的。”

潮聲越來越響,呂瑛還想說些什麼,就看到抱著他的大哥哥化作點點熒光散開來,他伸手去抓,卻覺得手很冷,再一眨眼,就驚醒起來。

他扶著床榻坐起,被子滑落,冷得打了個哆嗦,他摸摸旁邊空了的床鋪,疑惑:“娘?”

娘怎麼不在?

呂瑛摸到一個軟軟的布偶,他捏了捏,是用彩色布料縫得精細的棉花狗,平時娘有事不能陪他,就會留下這隻狗陪他。

孩童輕哼一聲,把布狗扔出床帳,客棧地板不算乾淨,布狗在上頭滾了滾。

過了一陣,呂瑛挪到床邊,赤腳下地,過來把狗撿起來,拍了拍灰。

人只要醒來,就容易迅速忘卻夢裡的事,呂瑛無意識地將夢中的大哥哥拋之腦後。

有蟲子路過,窸窸窣窣,呂瑛厭惡這些東西,他抬起木凳,用凳腳壓到蟲身上,微不可聽的碎裂聲響起,瑛瑛挪開凳腳,看著被壓得五馬分屍的蟲子,又把凳腳挪回去。

他鎖好窗戶,氣鼓鼓地想,娘回來後最好能解釋清楚,她到底上哪去了。

沒有點燈的屋子裡,呂瑛穿著白色褻衣,坐在那條壓死一條蟲子的凳子上,腳趾勾著鞋,小腿晃著,過了一陣,有人試圖開窗戶。

篤篤。

“瑛瑛,開門,我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