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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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之中,白衣長劍的俊美劍客站在港口,手持一柄鱗傘,墨黑的長髮在風中飛揚,飄然若仙,不似塵世中人。
呂曉璇抱著孩子用輕功跳下船,訕笑:“爹。”
呂房有一副低沉悅耳的男神音,只是語氣帶著沒法忽視的指責:“混賬東西,你還知道回來?”
呂曉璇和呂瑛同時面露心虛,母子倆都有浪起來不著家的毛病,誰挨這句罵都不冤。
呂房又說:“我已五十有六,還不知能活幾年,你一直這麼不著調,在外做那勞什子官,莫不是要等我死了才曉得回家?若是呂家家業敗在我們這一代,到了地下,該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這罵的就是呂曉璇了。
呂曉璇反駁:“可是爺爺、太爺爺都活到了九十多歲,您才五十多啊,保守還能再幹三十年。”
呂家絕對有長壽基因,雖然代代子嗣不豐,但族譜上活得最短的那位都是八十五歲才走,最長的活了一百零六歲,這麼一想,呂房起碼還有三十年好活,繼承人的事完全不著急。
雖然呂房不知道後世人的退休年齡,但他也知道女兒想讓他延遲退休,他默默將呂瑛抱到地上,拔劍讓呂瑛拿著,自己舉著劍鞘就要暴打不孝女,呂曉璇拔腿就跑,兩人就這麼用輕功一路跑遠,隔著厚厚的雨幕,很快就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
呂瑛艱難扶著沉重的劍:“姜平,幫我拿劍,管家,外祖要考校孃的武藝,咱們先回家去吧。”
管家舉著傘,笑呵呵道:“好,好,咱們先回去,雨大天涼,老奴為孫少爺備了熱熱的湯麵,吃一碗驅驅寒。”
瓊山港的風雨很大,生在海邊的呂瑛對此很習慣了,他們踏上陸地,浪潮聲一波接一波湧入耳中,海面上近百條船隻隨浪起伏。
海邊有數個厘人建的船型屋、石屋,零零散散錯落分佈在海邊。
呂瑛被簇擁著上了馬車,船型屋裡的人們看到了他,便出來向他虔誠膜拜,石屋裡住著從海外過來經商傳教的洋番,看呂瑛的目光有種隱晦的惡意。
呂瑛知道他們為什麼討厭自己,因為呂家是“神的子孫”。
瓊崖島自古便是流放之地,來這裡的官都是官場的失敗者,在孟朝還統治著中原大地的時候,瓊崖島也是他們不屑一顧的地方,那些草原來的騎兵對海上的荒土沒有興趣,但倭寇喜歡這裡。
島上的百姓不僅要被素質堪憂的官員管理、被倭人劫掠,還要面對來自海洋的狂暴風雨,天災砍百姓一刀,人禍再剝百姓一層皮,直到呂荷出世,她是呂瑛的曾外祖母。
呂荷是厘人頭領的女兒,因資質出眾,拜一名中原來的劍客為師學了武藝和漢話,之後親眼目睹了新被流放過來的官員勾結倭寇要侵佔厘人的田地,便提劍砍了狗官,在海上利用風浪沉掉來犯的倭寇,在島上豎起玄黑的呂字旗。
從那時開始,瓊崖島的真正主人就變成了呂家,在海邊討生活的人面對莫測的海洋總會更需要信仰,呂荷的後代長壽、外貌出色、對氣象感知靈敏,因而被認為是雨神留在人間的後裔。
呂曉璇在17歲以前一直被視為完美的呂家繼承人,現在卻不是了,因為她跑去島外幫助那些漢人,卻棄父親與兒子,以及島民於不顧,這次呂曉璇又帶回來百來位漢族難民,處理不好的話,肯定有麻煩。
呂瑛回了呂家位於瓊山港的大宅,瓊山港是瓊崖島與中原交流的主要港口,因而成為島上最繁華的城池,呂家在此處的宅邸也最為華美。
才回家,便有奴僕上前為呂瑛打傘,進了屋子有婢女為他取下打溼的外衣、換上烘乾且燻過香的嶄新外套,鞋也換了一雙。
老管家讓人送了湯麵過來,碗不大,滴了香油、撒了翠綠蔥花的湯水裡躺著精細的白麵,還撒了胡椒,聞起來很香。
呂瑛喝了一口麵湯,夾起一縷銀絲般的細面,這在外邊是吃不到的好東西,在家卻是他吃膩的東西。
吃完一碗麵,那對父女也回來了,大雨之下,兩人都淋得渾身溼透,衣物緊貼高挑健美的身軀,呂曉璇不斷眨眼,卻依然有水珠滑入眼眶,她抬右手,用袖子擦臉,袖子也是溼的,擦和沒擦一樣,只有眼眶是紅的。
呂曉璇看到呂瑛靠坐在門檻上,小小的,安靜的,彷彿一直看著門口,心中一暖,她走到離呂瑛一米的地方。
“瑛瑛,娘回來了,你等著,我換了衣服陪你吃飯。”
呂瑛輕輕回道:“好。”
呂房先換好衣服過來找呂瑛,他讓外孫坐自己腿上,握住他的脈門探了探,穴道還是封著,有些意外。
“你竟真老老實實不再偷練武功了?”
呂瑛低頭整理袖口:“偷練也會被發現,乾脆不練,省得再被你廢一次,你沒傷著娘吧?”
呂房冷冷道:“你娘長本事了,這回我只在她左手抽了一下。”
呂瑛:“那你受傷了嗎?”
外孫難得關心自己,呂房有點欣慰,他指指自己的左腹:“被她打了一拳。”
呂瑛果斷在他傷處戳了一下,呂房吸了口涼氣,恨恨掐了下小孩的臉蛋,沒捨得用力。
“你也是個小混賬。”
呂房想起和女兒交手時,他質問女兒,為何要在中原做官,她說看不慣不公,看不慣是非黑白被顛倒,看不慣世人因冤屈流淚。
後來呂房又問女兒何時歸家,她說等瑛瑛找到想做的事,要離開瓊崖島去其他地方時,她就辭官回來為瑛瑛守著這個家,在那之前,她要繼續救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有時呂房覺得女兒過於慈悲,外孫過於冷情,這兩人平衡一下就好了。
呂瑛很聰慧,可他看不懂外祖複雜的目光,只能伸出柔軟的手指,摁在外祖緊皺的眉心,呂房低頭,深黑的眼中映著呂瑛小小的身影。
罷了,罷了,兒孫都是債。
呂房想了很久,對呂瑛說:“海飛奴,若你以後想去島外行走,便告訴外祖,外祖把你娘喊回來看島,然後帶你去遊覽河山。”
這孩子不能習武,卻又和他母親一樣愛往外跑,放他單獨出去會被欺負,不如呂房親自護著。
呂瑛握住外祖的大拇指,勉為其難地應道:“好吧,若我要走,就帶著你一起走。”
吃飽以後容易犯困,呂瑛靠在外祖溫暖的懷裡,閉上眼睛,呂房用斗篷把他抱起來,一下一下拍他的背。
等呂曉璇過來,看到親爹抱著兒子,兒子閉著眼睛,呼吸均勻。
她坐在旁邊,輕輕說:“上次我帶他離島時,您還說他冷心冷情,讓他習武恐成災禍,可我覺著瑛瑛是有心的,他沒有因為您廢了他的武功便記恨您。”
呂房:“我知道,他對我很寬容。”
雖然如呂房這樣的人本不需要在意一個孩子是否對他寬容,這麼想著,他又笑了一下。
“有心無心都是他的天性,慢慢教就是了。”
呂曉璇抿嘴一笑,開始和呂房商量如何給難民分地。
瓊崖島上有不少荒地,適合種植的好地卻不多,即使從呂荷先祖那一輩起便在島上興修水利,依然有不少鹽鹼地、沙地無法治理。
瓊崖島氣候溫暖,若老天爺給臉,風調雨順的話,便是一年三熟也能辦到,可颱風一刮,一切白搭,難民墾荒時的口糧由呂家提供,若這荒懇到最後種不出糧食,呂家丟擲去的成本也要打水漂。
島內靠內陸的地方抵禦風雨的能力強些,可那些都是厘人地盤,而且山地種植並不容易,靠海的城鎮則都靠海吃飯。
還有一點,便是讓他們種什麼好,是種占城稻呢?還是種甘蔗呢?前者是口糧,後者能製糖的經濟作物,各有各的好處。
商量到最後,呂瑛閉著眼睛,突然來了一句:“讓他們做鹽戶。”
呂曉璇:“什麼?”
呂房:“你沒睡?”
呂瑛打著小哈欠,從袖子裡掏了掏,掏出一張疊好的宣紙遞給呂曉璇。
“這是秋瑜給我的,他說知道我生日近了,要把這個孝敬給我小人家,換秋氏椰子油進入瓊崖島市場,還有瓊崖島對他爹的支援,唔,他是這麼說的。”
這語氣可太秋瑜了,呂警官囧囧開啟宣紙,發現上面竟是詳盡的海鹽製法!
呂曉璇:為什麼醫學生還會這個?
雖然呂警官才為了打擊鹽幫及其背後不法黑勢力,帶著軍隊剿了一趟匪,可若是呂家能獲得曬鹽法,她卻是無法拒絕的。
鹽、糖、糧都是戰略物資,呂家是土皇帝,若沒有錢糧,他們拿什麼養島上的人?光靠島上這點耕地的產出可不夠。
呂房看著這張製鹽秘方,問:“這個叫秋瑜的人可信否?”
呂曉璇看著呂瑛睡得發紅的小臉,肯定道:“可信。”
“可信。”呂瑛也這麼說。
呂房這下是真的驚了,他看著呂瑛:“能讓你說可信的人可不多。”
言下之意便是能讓呂瑛這般多疑的人許以信任,是件極難的事。
呂瑛眨巴眼睛:“他給人的感覺和娘有點像。”
聽到這,呂曉璇心裡咯噔一下,總覺得兒子這話意有所指。
呂瑛軟軟問:“娘,你和他說過我的生日嗎?”
若呂曉璇從沒和秋瑜說過呂瑛的生日,秋瑜卻能準確說出呂瑛的生日,為他送上這麼大的生日禮物,嘶——
呂警官不動聲色,在兒子面前為老鄉打掩護:“我說過。”
呂瑛:“哦。”
呂曉璇也不知他信了還是沒信,但一看兒子的眼睛,呂警官便在心裡抹了把汗。
這聰明孩子就是不好騙。
商量好了難民的安置,呂瑛問呂曉璇:“這次你能在家裡待多久?”
呂曉璇面露為難,呂瑛便知道她很快又要走了。
“要走就走吧。”呂瑛靠外祖懷裡,白白的毛領圍著玉雕似的小臉,加上他神色淡淡,越發像個小玉人,“我不怪你。”
呂房冷笑一聲,看著呂曉璇的表情就是“看,你對外人善心過剩,連親兒子都不管”。
呂曉璇想說些什麼。
的確,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去拯救另一個人,可人類是有同理心的生物,看到同類受難,便無法不被觸動,然後在情感的驅使下,他們會對苦難中的同類伸出援手,只是穿越以後,呂曉璇發現禹朝的王公貴族、文人雅士對老百姓是沒有同理心的。
他們不事勞作,面板白皙,營養良好,身材自然也挺拔飽滿,而老百姓又黑又瘦,身材幹癟,常年食用粗糙的糧食讓他們口腔健康極為糟糕,張嘴便是滿口爛牙,這兩類人站在一起時,甚至看起來不像一個物種,所以老爺們從不把下頭的人視為同類。
呂曉璇不一樣,她知道這片大地上的人們和她一樣是炎黃子孫,她看著他們受苦,就和看到二十一世紀的人受苦時一樣難過。
可她說不出這些話來,任何有可能透露她來自未來的事,她都發不出聲音。
呂瑛見母親欲言又止,說:“你這一去,能不能幫我給秋瑜帶一封信?”
呂曉璇答應了,呂瑛就寫信去了,第二日呂瑛把信給她時還特意叮囑:“不許偷看哦。”
呂曉璇鄭重道:“好,我不看。”
她走了,帶著呂瑛的信。
呂瑛看著母親的背影,面上流露一絲不捨。
呂房摸了摸外孫的頭,想安慰幾句,就聽外孫說:“她還欠了我錢沒還。”
然後呂房就看見外孫掏出一把借條。
呂房:……
南海最英俊的男人衝上去給女兒塞了一把銀票,告訴她在外別委屈自己,回家後又親自和外孫清掉了女兒的債務。
呂瑛數著外祖給的銀票,點點頭,將借條一把火燒了。
其實他小人家一開始就知道,娘那點俸祿吃飯都嫌寒酸,她欠的錢只有外公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