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妍,別把我當神。”

呂瑛不喜歡給下屬太多不切實際的期待,更清楚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真神,所以不論誰來贊他真神轉世,他都只給一句大實話——我是人。

劉紫妍連忙回道:“是。”

呂瑛起身,招了招手:“我也不是好人,但我不會辜負你這樣的好下屬,跟我來吧。”

他走出大門,祝大午便過來給呂瑛當坐騎,呂瑛無比自然的坐在他的胳膊上:“我帶紫妍去慈育堂。”

祝大午:“是。”

馮箏去叫馬車,嵐山嵐溪作為貼身侍衛跟在呂瑛身邊。

吉葉子,也就是呂瑛除薇媽媽之後提拔的又一個人事主管,主管了呂瑛手下女工們的人事調動,已接了劉紫妍遞過去的冊子,跑去安置那些被送到瓊崖島的六百個女孩。

馬車是四匹青色大馬拉的硃紅馬車,由結實的老船木做材料,車身雕刻了厘家神話中大力神、蛙神的紋路,象徵著呂家神裔的身份。

車中放了軟枕薄被,呂瑛靠著軟枕,手指摩挲著這架被造得肅穆神聖的馬車,想起呂家口口相傳的過往。

呂家先祖呂荷為了方便自己以女子之身統治瓊崖島,才假借了雨神後裔的名頭,其實他們家並不是什麼神裔,不過是透過血脈傳承了一些對氣象感知靈敏的異能罷了。

可現在大家都將他視作真正的神裔了,人們甚至將死後往生的希望寄託在雨神的身上。

路上,馮箏為劉紫妍介紹道:“慈育堂如今收留孩童三千餘人,身體健康完好的有兩千五百人,大多是女童,男童則都是因為身有殘缺,或是天生聽不見、缺了一隻手或腳,被視為不祥,才被拋棄。”

劉紫妍疑惑:“既是不祥,怎麼慈育堂也收?”

呂瑛淡定道:“我請了一尊雨神像放慈育堂門口鎮壓不祥,再讓他們多去拜拜,拜三年就和常人無異了。”

這還是秋瑜出的主意,用他的話說就是“瑛瑛,你搞迷信是有一套的”,呂瑛對此不置可否,只要能達成目的,培養出對他忠誠的、能幹活的人,呂瑛也不介意用雨□□頭忽悠大眾。

想到這,呂瑛嘴角微勾,秋瑜能提出借|神|的|名頭達成目的,可見骨子裡和他一樣,叛逆到不信神的存在。

可那麼一個人又肯年年為了呂瑛去搶媽祖廟的頭香,只為了求他平安。

慈育堂是島上第一批完全使用水泥建築的屋舍,都蓋到了三層高,每層十間房,每間住十人,總共十七棟房屋,十棟住人,三棟做教室,一棟食堂,一棟禮堂,還有兩棟一層的平房做了浴堂,形成一個小型建築群。

與其說這裡是一個“堂”,不如說是一座學校。

瓊山城沒空地建這麼多房子,便只好蓋到了城外南郊,不遠處就是新落成的島上最大雨神廟,許多呂家軍的骨灰都葬於此處,又立了石碑,上面刻他們的名字和生猝年。

秋瑜給的學校設計圖,秋瑜出的立英烈碑的主意,呂瑛出錢出人把這裡蓋好,去年他下南洋賺得錢有五分之一都砸到了這兩處。

好在花出去的錢都得到了回報,呂瑛不光靠這兩處工地得到了一批手藝精熟的、可以使用新式建築材料的工人,房子也都蓋得體面氣派。

若說如今瓊崖島上最華美精緻、又古樸有神聖氣息的地方是呂家的話,慈育堂便是瓊崖島上最大、最壯觀的建築。

灰色的三層方正房屋整整齊齊屹立在大地上,劉紫妍趴在車窗上,看著遠處的雨神廟建築群,目光悠遠:“待我死後,也將我埋在那裡吧。”

呂瑛端起茶杯,悠悠吹氣:“十歲的人就不要考慮自己埋哪了。”

劉紫妍在呂瑛面前是敢開玩笑的,她笑嘻嘻道:“也不早了,屬下再過兩年便可定親,及笄了便能嫁人,嫁人後若是碰上不好的人家,一年半載就可以死了,何況以屬下的

性子,嫁人後被夫家沉塘沉井都是不稀罕的。”

呂瑛目露驚異:“湖湘已到如此地步?”

劉紫妍更正道:“是瓊崖島以外的地方都這樣,這有什麼好驚訝的?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

呂瑛理解世情如此,可他不解的是另一點:“為政者應當知曉人口即為王朝最大財富,而人口來自女人,若想鼓勵民間女人生育,便要讓她們活得下去,因而朝廷應當鼓勵寡婦再嫁,前送那麼弱,在這件事上也沒含糊過,如今乃大爭之世,北孟、南禹爭鬥不休,朝廷更該自強。”

言下之意,禹朝朝廷腦殼有包,連鼓勵人口的事都不做,怕不是腦漿在馬桶裡搖過。

劉紫妍:……

有些問題再深究下去,不是皇帝腦子不清醒,不懂得如何施政對國更好,就是皇帝想施政但地方不聽他的,無論怎麼算,都代表皇帝無能。

劉紫妍乾脆閉嘴不言。

馬車行駛到慈育堂旁邊,呂瑛讓飛雨給了她換洗的衣物和洗漱物具,淡然道:“我後天來接你。”

劉紫妍抱著小包袱,瞪大眼睛:“孫少爺,您就把屬下放這?”

難道孫少爺帶她過來,不是要親自帶她逛逛慈育堂,期待一下未來,鼓勵鼓勵她,又保證一下會照顧好她帶來的女孩們嗎?

呂瑛有點迷惑地看著她:“不然呢?”

這丫頭該不會以為呂瑛會親自帶她逛校園,又說好聽的話哄她吧,別開玩笑了!呂瑛的精力只有那麼多,一天工作三個時辰都嫌累,偏偏手頭的事還多,能親自送她過來已經是很給臉了,接下來他還得回去批公文呢!

劉紫妍呆呆站在原地看呂瑛的馬車行遠,半晌,她開啟小包袱,發現除了生活用品,呂瑛還給她留了十兩銀子。

算了,好歹孫少爺還給留了錢,而且他沒找她要借條,說明這錢是不用還的。

已經很知道民生疾苦的劉紫妍清楚十兩銀子的購買力足以讓一戶五人之家過一年,她在慈育堂混吃混喝一天就能拿十兩銀子還有啥好不滿意的。

小姑娘不愧是小小年紀就能做礦老闆的,她飛速調節好心情,轉身走入慈育堂。

劉紫妍是被單獨送過來的,負責此地的羊浪浪是厘家女子,曾是雨神廟的廟祝,如今呂瑛發覺她心地善良,常收留照顧島上孤寡老人,略懂醫術又有管理之能,就親自上門把人請到了慈育堂。

羊浪浪上前來笑道:“劉小姐,我是慈育堂堂主,您叫我一聲浪浪就好。”

劉紫妍嘴甜,張嘴就叫:“浪姐好,早聽聞您管著這三千來人的攤子還絲

毫不亂,紫妍久仰您的大名,叫我妍娘就好。”

兩個同屬瓊崖島孫少爺麾下的馬仔對視一笑,手拉手進門。

此地的道路都是水泥鋪的,那些修路隊的工頭一個個都是挑了軍隊裡剛正火爆的軍漢去做,配合著金銀帶出來的修路工做技術指導,把路鋪得平平整整,走起來比黃泥巴路可舒服得多。

待靠近學思樓,便可以看見寬敞明亮、開了大窗戶的室內有五六十名八歲以下的孩子,正端正坐著,聽老師教導基本的算術和認字。

劉紫妍心想,此處不僅慈育堂堂主是女娘,教師裡也有許多女娘,許是因被拋棄的孩子以女娘居多,所以孫少爺才會派脫盲人群裡那些女娘過來吧。

可也只有孫少爺這裡,女娘們才能找到這樣正經體面的活計。

羊浪浪介紹道:“如今校內只有一千五百人,因教室和教室有限,我們只能把人分兩撥管,一撥上午上課、下午做工,一撥上午做工下午上課,分批以後,老師們管得也輕鬆些。”

劉紫妍問道:“他們平時做什麼活呢?”

羊浪浪:“許多,那些小孩年紀不大,重活做不了,所以孫少爺就在附近開了養雞場、養鴨場和魚塘,他們去打掃、準備飼料還是可以的,除此以外,慈育堂外還開了苜蓿田,那苜

蓿喂牲畜極好,牲畜的糞便不僅能餵魚,還能肥地,他們得自己割草,慈育堂內的牲畜雞鴨長大後,也是落這些孩子肚子裡的。”

這些與糞便、牲畜相關的事,尋常官家小姐聽了都嫌汙耳朵,劉紫妍卻聽得仔細,作為湖湘礦主,她手頭也有近千人靠礦吃飯,這近千人也有妻子、父母、孩子,多學些治理民生之事

接著羊浪浪掰手指:“對了,他們還會洗衣服,有的還能去食堂幫忙,有些家中獨子參了呂家軍又犧牲的孤寡老人,也是讓這些孩子上門打掃、洗衣、做飯,照顧老人們,不過都是結伴去的,身邊必須跟著老師,孫少爺說,要有可靠的人跟著,孩子老人才平安。”

這就是防止有些不懂事的熊孩子傷著老人,或者某些壞心眼的老人傷害孩子了。

秋瑜曾讚歎過呂瑛耐性好,治理民生時遇到過的糟心事多到恐怖,可他居然還沒開狂殺模式,這些糟心事裡就包括一老頭摸上門打掃衛生的小姑娘的屁股,想哄小姑娘脫裙子的事。

慈育堂中的孩子又都是被拋棄的,不可能每個都心理健全,因此堂內孤兒互相爭鬥,乃至熊孩子欺凌弱者之事也屢見不鮮。

呂瑛對這些人態度算偏寬容的,畢竟老的老小的小。

念在某些老人的兒子為呂家軍丟了命,因而只將一年內的供給減半,順帶將他們的事貼村口,自然,佈告中會隱去受害者的名字。

還有就是犯事的熊孩子也要批評收拾,過了的直接逐出慈育堂。

劉紫妍聽得直感嘆:“有時候真得上手管事了,才曉得其中的不容易。”

羊浪浪:“是啊,還有那些丟了孩子後又反悔想討孩子回去的,孫少爺也說了,孩子們進了慈育堂後都要和他籤契書,要一直為呂家服務到二十五歲才行,不過也不攔著孩子們與父母相認。”

這就是和處理女工嫁人時一樣的法子了,不管孩子和女工們自己要如何處置私事,他們得認清楚他們已經簽了契書,契約終結前都是呂家的人。

說起來是不近人情,其實卻是呂瑛的庇護。

劉紫妍心想,她效忠孫少爺,也是為了這份庇護,只要拿到了那份契書,她才能名正言順的借呂家名頭走出大門幹活,以後便是嫁娶一事都要問過呂家,別人都笑劉紫妍賣身給呂家為奴做僕,全無官家小姐的體面尊榮,可對劉紫妍自己來說,她將自己的人生握在了手中。

雖然還是借了男人的力……她能走出家門這事和孫少爺也有關,一是她爹看她還小,便隱隱縱容了一下,二就是孫少爺是父親對抗湖湘地方勢力時唯一能搭把手的,父親不願得罪孫少爺。

而且她爹還做美夢,暗示過劉紫妍好好和孫少爺相處,處好了以後直接嫁到呂家,若呂家真能在南洋建國,劉家也能出一任皇后呢。

是的,呂家近兩年的動作已經讓南方訊息靈通的大族意識到他們有能力在南洋建國,且已經開始以建國為目的經營南洋了,只是不知道最後登基的是呂空、呂房、呂玄還是呂瑛,但呂家圖謀的也不是中原大地,而是遙遠荒僻的南洋,大家雖心中驚訝,卻沒有阻攔的意思。

不過以劉小姑娘對呂瑛的瞭解,要是呂老闆有閒心情管她將來嫁給誰的話,今天也不會把她扔慈育堂門口了……

說話間,劉紫妍走入了食堂,看到一籠籠蒸屜壓在灶上,正散發出米麵的糧食香氣,白白的水蒸氣以及柴火燃燒的聲音刺激著她的感官。

許多口大鍋裡滾著散發出肉骨香氣的湯水,數個幫廚的孩子將洗好切好的蔬菜、海帶、豆腐往裡面放,又有大廚在打雞蛋,準備蒸水蒸蛋,只要水奶加多一些,許多孩子都能嚐到蛋味。

這裡沒有昂貴的食材,可是劉紫妍聞著食物的香氣,看著那些洗的噌亮的餐盤,看著餐盤大小,她欣喜道:“這裡的人都能吃飽,對嗎?”

羊浪浪笑道:“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為了養活這些人,孫少爺給的錢可不少呢,但吃飽是肯定能行的。”

隨著羊浪浪的介紹,劉紫妍知道了這兒的孩子不僅每日要做工、習文算數,每天早上還要隨呂家軍跑操,練站姿,學章家提供的養生拳法強身健體。

羊浪浪的眼中滿是希望:“為了報答孫少爺,他們必須在這裡成長為文武雙全的人才,等他們長大後,他們要像呂家軍、縣衙裡的那些大人一樣守衛瓊崖島,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守衛瓊崖島的平安和興旺。”

而這,就是羊浪浪守在這裡的意義。

就在此時,一輛船隻駛到瓊山港。

洛家二房大爺洛正攜大房長子洛奇逸下船走上陸地,他有些暈船,面色蒼白得很。

洛奇逸看著繁華如織的港口,輕嘆一聲:“能將一處島嶼經營到如此地步,呂家有大才。”

洛正輕咳一聲:“走吧,先去呂家遞拜帖,再給你看看呂家人的長相,聽聞他們作為雨神後裔,個個都俊美高大,不同凡俗。”

洛奇逸不語,洛正看出他神情中的不情願,低笑一聲:“到了呂家人面前,可別做這副模樣,家裡一直盼著再出一位皇后,不管那呂家小兒日後是在南洋登基,還是在大京……都貴不可言呢。”

“你和羽孃的生母與我夫人一母同胞,我才提醒你,我那好大哥新娶的繼室可不是善茬,你妹妹能不能搭上這門好親,還得看老天爺賞不賞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