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把它當做新的故土。”

秋瑜怔了怔,忍不住勾起嘴角:“這話對我來說,太感人了。”

呂瑛的面上卻只有平靜,他的眼眸已沒有初見時疏離而戒備的冷淡,只有如燈火般的暖意,還有信任。

“不,這句話不只是為了感動你,也是請求。”

“秋瑜,如果娘不想再生育,我想拜託你照顧這裡,只因這世上除了你,我託無可託。”

……

秋瑜從夢中驚醒,明明是身強體健、心肝脾肺腎一點毛病都沒有的好身板,卻扶著酸澀的胸口緩了好一陣子。

“怎麼又夢到這一段了。”

他嘟囔著,穿了鞋,下床去了窗邊,開啟窗戶,窗外是矇矇亮的灰藍天空。

到底是冬季,天亮的時間也變晚了,秋瑜的固定生物鐘是清晨五點起來練武,他一起,院子裡的僕役們也跟著起了。

芝麻、綠豆兩個長隨現在都被放出去做了管事,新上來的是松香、竹韻,名字是呂瑛幫忙起的,都是呂家軍出來的人。

竹韻去廚房催早膳,松香則是個細眉細眼、有點矮胖的年輕人,他端著水盆過來給秋瑜洗漱,提醒著。

“馬上二月了,少爺還要去求媽祖廟的頭香,可得保重身子,多穿一些。”

秋瑜溫和解釋:“我練武時會出汗,穿多了也活動不開。”

漱口淨面,穿短打在院中練拳,拳法過後又是劍法。

從被武當派掌門收入麾下開始,就一直有人告訴秋瑜,他的武學根骨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這兩年秋瑜接連在比武時擊敗了姜平和烏鴉、黑角白梅,以他的年歲,這成就已十分驚人。

晨練結束,天邊終於有了朝陽的影子,啟明星在天盡頭漸漸隱於日光中,秋瑜提著滄嵐劍,感受了一下身體狀態。

微微疲憊是有的,但緩一下,便能更加精神飽滿地應對白日工作了。

秋瑜便換上衣物,叫了商隊成員駕車離開客棧。

這幾年粵東道、湖湘道、湖廣道,還有瓊崖島、彎瓏島、澤等地的商路越發通暢了,湖廣道是秋瑜的老家,湖湘道則有鳳血教和劉紫妍幫忙,到了呂瑛的地盤更不用說。

就連粵西道也在去年被打了下來。

呂家軍開始整頓軍備、鑄造戰船要登陸粵西道這事,皇帝知情,雲南道洛家知情,只有粵西道的裴家不知情。

秋瑜那時候與劉紫妍分別在湖廣道、湖湘道籌了一批糧食藥材,親自送到了瓊崖島。

已擴到十萬的呂家軍勢力之大,可謂南方第一,呂瑛則是這支軍隊的副統領,攻打粵西道時雖是呂房掌兵,呂瑛則要帶留守軍隊鎮守瓊崖島與各航路,忙得秋瑜壓根沒看到人影,只聽說呂瑛召來風雨沉了幾支洋番的船隊。

秋瑜:他就是藉著對氣象的感知,陰了那幾支船隊而已吧,召喚風雨什麼的太誇張了。

呂家登陸和攻佔粵西道的戰爭打得裴家血流成河,裴氏一族不留一個男丁,附屬家族與武林勢力也都盡數滅亡,留下的裴家女則通通押送瓊崖島,放到繡坊做活。

正好,繡坊原本有一批十分聰明大膽的繡娘(有厘人、漢人也有罪民)在紛紛透過了掃盲班的考試後,不是去做了教書先生,便是去了藥坊製成藥、去慰民堂做女醫,還有的去了薇媽媽手下,主管全島民事、後勤,算是步入了仕途,所以繡坊裡也需要補充人。

瓊崖島的晉升渠道也穩定了下來,軍隊是一條,掃盲班、到各處衙門、坊門學藝做工然後出頭也是一條,尤其是第二條路女子也能走。

雖然最初是因著手下人才稀少才任用了一批女子,但她們忠心、細心,幹活也拼命,哪怕這兩年地盤裡有不少有識之士投靠,漸漸不缺人了,呂瑛也沒說把她們的位子擼掉。

秋瑜和呂瑛通訊時,知道呂瑛既是為了母親著想,留一批女

官,也是為了讓女官們能與男官制衡。

如今這世道,男子一夫多妻是常態,他們不需要付出十月懷胎和生育生死關的代價,只要快活一夜就可使女子懷孕然後生育後代,若是腎子好使,到了第二代就能將家中人口從一變成十。

人多了就要強佔土地、搶奪資源,已經做官的人不會願意自己的下一代不是官,最次也要給他們留地做個地主,成為所謂的“耕讀世家”,那麼許多農民的地就成了他們的目標。

這可不行,呂瑛現在做的事歸根究底就是打地主、將田地分給底層百姓,打擊土地兼併,相當於做一個王朝初創時該做的事情。

而這片基業以後是要留給孃的,可不能過個一代就開始爛,不然等呂瑛沒了,誰給他娘收拾新的地主們去?

哪怕知道只要新的官僚階級形成,王朝壽命便自然會下滑,呂瑛也還是想留個延緩這態勢的棋子,留待日後起效減輕一些母親的壓力。

呂瑛如何為親媽操心不提,等裴家徹底被收拾完了,在南禹朝廷建立以來便一直矗立不倒的裴閣老一派徹底倒臺。

朝廷這下終於可以透過海運,將糧食送到雲南道,為那裡對抗南越的軍隊提供助力了,南方戰事壓力瞬間大減。

加上裴閣老和其鷹犬一倒,承安帝便順勢安插自己的人去填這些人的位置,一時對朝堂的掌控力總算到了一個皇帝應有的水準。

但有心人也發現,皇帝再次預設呂家從南禹身上撕下了一塊血肉,粵西道如今已然姓了呂。

秋瑜這趟就是到粵西道和人談藍氏驅蟲水的銷售,隊伍裡還有幾個苗家阿哥阿姐,俱是修行蠱術的武功高強之輩,他們過來一是要和秋瑜學行商,二也是給這少年人做個保鏢。

隨著秋瑜的身家越來越豐厚,想對他動手的人也越來越多,雖然他自己武力值夠高,但要說防陰私手段的話,還得阿哥阿姐們幫襯一下。

如今驅蟲水已紅遍南方各省,畢竟在南邊,若是猝不及防被蚊蟲咬上一口,說不定便會染上什麼要命的疾病,所以不光是出行的商人們要帶驅蟲水,家有餘錢的百姓們也要備上一滴。

有鑑於此,藍氏驅蚊水的銷路是徹底在南方開啟了,有許多苗民為了多賺些錢,不惜將糧田改為藥田。

不是每個人都有糧田紅線的意識,於是到了現在,鳳血教麾下數百個苗寨有大半都失去了糧食自給的能力,和呂家的合作不得不更進一步的深入。

這個結果是呂瑛有意引導,也是藍阿蘿有意上鉤,這位富有遠見卓識的年輕女子深知苗民不能永遠待在山上,隨著繁衍生息,總有一天,他們的孩子、後人要走出大山,既如此,在確定己方力量不足以建立一個國家的情況下,便要融入外界以求生存。

以前藍阿蘿不這麼做,是因為南禹腐朽讓人看不到希望,藍阿蘿不敢拿自家子民的命運去賭。

可澤不同,澤的皇室呂家保

底可以連出四代明君,神裔血脈某種意義上也是讓人放心追隨的金字招牌,何況以藍阿蘿的眼光來看,呂家並非對南禹的土地無意。

反正自從湖湘道的菜人鋪子也被呂瑛推平以後,鳳血教便鐵了心要上澤這艘船。

粵西道地勢複雜,山地多、山脈延綿不絕,有些山路不好走,也藏了諸多山民在裡頭。

秋瑜這趟帶了許多鹽、糖、驅蟲水,也是想將這些山民引下來,告訴他們,最大的地主跑了,農民有地可分。

花了大半年時間勉強完成預期目標,秋瑜又學呂瑛在當地調研各行各業的民間百態,筆記做了一大箱子,春節又快要來了。

秋瑜騎著馬,帶著一批在粵西道採購的山貨趕回到粵東道,就得知自家親爹秋知同志升了官,從東濱知府升到了粵東道布政司左布政使,從正四品跳到了正三品,跳過了中間的從三品。

布政使,顧名思義,便是佈置一方民政方針的地方大員。

從這紙調令,秋瑜彷彿隔空看到了承安帝滿心期待的眼神。

【侄子,好好發育,大伯等你帶著實權來做下一代皇帝】

瑛瑛啊,你大伯可真是夠看好你的。

秋瑜搖頭嘆氣,用一盒好墨、一沓銀票作為恭賀老爹升官的禮物,在家休養幾天,就麻溜出門去搶頭香了。

如今粵東道的菜人鋪子也被推平得差不多了,因此地地主被收拾了一遍,當年義氣堡對秋瑜下手的後遺症也極重,在把追殺秋瑜的三大高手送進苦力隊後,呂瑛就拿著這事做理由悍然出手,從經濟、武力各方面打擊義氣堡和本地一切不法武林幫派。

膝蓋不軟、不對呂瑛跪下的幫派就只有倒下,許多被強佔的田地和商業資源、找小生意人、苦力工人收費的地痞也都進了苦力隊,進了那處地方,能被磋磨至今都不死的,要麼是情節不嚴重收拾一下就能放的,要麼就是命硬的。

百姓們有了田,又有秋知到處派農管宣揚如何製作土肥,百姓們自然便吃得上飯,若颱風暴雨要來了,瓊崖島會送來“神諭”。

大家的日子都較往年好過許多,媽祖廟、雨神廟的香火便十分興旺,人多得秋瑜都懵逼。

到底日子是這幾年才好過,大部分人還是營養不行,養不出高個子來,翻年就十五歲的秋瑜作為一個一米九五以上的靚仔,站在人群裡自是一覽眾山小。

可他個子再大,武功再好,總不能把前面的人都推翻然後硬搶頭香吧?

那也太蠻橫了些。

抱著一捆香燭,秋瑜左看右看,發現許多年輕的壯丁也躍躍欲試,滿目挑釁地望著自己。

有人對著秋瑜指指點點。

“看到沒,那就是連續拿了六年頭香的頭香俠,秋知府的兒子。”

“就是那個最高的?天啊,真是神人一般的塊頭。”

“可不嘛,都說他是雨神的護法大將轉世。”

秋瑜耳朵一動,懶得解釋自己上輩子是排球國家隊成員,而非某位神仙。

待時間一到,他便運起輕功,騰空而起,整個人如風一樣朝前颳去,身影橫斜掠走間,有幾道人影也跟上了他,只是武功不如秋瑜高,只能漸漸被他甩在身後。

秋瑜一口氣衝上山,看守媽祖廟的廟祝抬起眼皮:“秋少爺又長高了。”

秋瑜嘴角一抽,險些幻聽成三阿哥又長高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準備插香,便意外發現香爐裡已有三炷香穩穩立住,三縷白煙悠悠上升。

秋瑜瞪大眼睛:“誰、誰取了今年的頭香!”

誰輕功那麼好啊!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超過他的?呂空老爺子從呂宋跑過來啦?

有人在他身後說:“我取的頭香,你不服,就拔了我的香,把自己的香放進去咯。”

秋瑜回頭,就被人間極致的美色衝擊得晃神一瞬。

他驚愕道:“瑛瑛?你怎麼來這了?”

呂瑛笑意盈盈地站在秋瑜面前,黑髮以玉冠束好,插一支紫晶飛奴簪,優雅閒適地攏了攏紅狐斗篷,紫藍的華貴衣袍從披風洩出來一角,銀絲鯤鵬紋若隱若現。

即將十三歲的呂瑛正處於人生中最像祖母的階段,他的面容柔和,還未發育出成熟男子的稜角,一雙水亮的黑眸如春日湖泊,白皙如玉的肌膚沒有一絲瑕疵,渾身竟沒有不美的地方。

加上這孩子如今已有一米六整,是許多南方成年女子中都偏高的個子,若他換一身女裝,冒充絕世美女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秋瑜知道幾乎每個知道呂瑛與麗貴妃關係的人在見過這少年後,都會不由得感嘆,若麗貴妃是這樣的顏色,便難怪兩代君王都為她傾倒,只因這等絕世佳人生來便是權力最好的點綴。

而見過麗貴妃的呂阿姨則說,瑛瑛這孩子會長,差不多把祖父祖母五官裡最優越的地方全繼承下來了。

呂瑛揚起下巴:“

我走後門來給我乾孃敬香,不成麼?”

秋瑜捂臉:“成,你是媽祖娘娘的乾兒子,怎麼孝敬她都成。”

“祝大午和馮箏、姜平嵐山他們呢?”

呂瑛:“在客棧裡候著,我獨自出來的,不許他們跟。”

小人家如今武功高了,姜平打不過了,所以他要獨自出門,其實家裡人也攔不住。

秋瑜瞭然,轉身快快地對媽祖敬了香,又給廟祝送了香油錢,拉著呂瑛離開這裡:“其他人馬上也要來了,你要不想引發交通堵塞,就趕緊和我從後門撤吧。”

以古人的平均顏值來說,呂瑛走在人群裡,能非常輕鬆地引起轟動,基本只要看到他這張臉和他身上的鯤鵬紋,大家就知道這是雨神神裔,然後山下的敬香大隊怕不是立時分呂瑛一炷香,甚至對著他跪拜。

呂瑛任由秋瑜握著自己的柔軟的手,只慢吞吞道:“我爬山時累著了,你走慢點。”

秋瑜:“……你好歹也把《天山經》練到第五重,戰力約等於1.2姜戰力的人,懶到爬個小山頭都喊累,好意思麼?”

禹武宗屢屢拒絕泰山封禪,不會是因為他懶得爬泰山吧!

呂瑛理直氣壯:“我好意思呀,我從小到大就不愛自己走路嘛。”

澤國太孫就是這麼個嬌氣性子,秋瑜無法,俯身張開懷抱,把人被用抱小孩的姿勢抱起,呂瑛順勢摟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頭打了個哈欠。

“你真是要懶出油了。”秋瑜吐槽,帶著他一同朝山下奔去。

風聲吹得秋瑜的馬尾飄起,有些頭髮拂到呂瑛面上,他不緊不慢握住那束黑髮,扯了扯,發出駕馬的號子。

“籲——”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