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陛下當朝,可有大臣可以獨攬朝政,雖然嚴嵩受寵,可是還有徐閣老入閣牽制,還有吳山吳尚書、楊博等人在朝堂形成一股力量。

要想朝堂保持穩定,非兩派可以駕馭,而是要形成一個三角關係。”

說道這裡,魏廣德不知不覺把後世的“三角形穩定性”的理論搬了出來。

“如果朝堂上重臣只分成兩派,屆時會出現什麼情況,那就是左右傾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陛下雖然常居西苑,可是依舊可以對朝廷如臂使指,根本原因就在於此,嚴首輔實力最強,徐閣老實力次之,徐閣老為保持和嚴首輔的抗爭,只能拉攏吳山、楊博等第三方實力。

看似還是兩派爭鬥,可實際上卻代表穩定,任何一派都不能力抗另外兩派的壓力,這就是其中的精髓。

任一一方提出的策略不對,自然就會遭到另外兩股力量的反對,不管爭鬥的是什麼,至少都能代表絕大部分大臣的看法,這就能保持朝堂的穩定。”

魏廣德說完就閉上嘴巴,裕王則是在皺眉深思,連帶著殷士譫和張居正也是若有所悟的樣子。

好在,這個時候的王府裡的屬官們,都還沒有真正進入到朝堂中,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派系,如果有那也就是張居正所在的徐階派系。

可是在這裡,他們三人頭上都頂著的帽子卻是:裕王的潛袛之臣。

這時的三人,都還是以教導裕王為第一目的,還沒有為自己的利益進行考量,否則魏廣德的話怕是立馬就會遭到反噬。

當然,如果高拱在這裡,魏廣德就絕對不會說出這些話來。

好半天,裕王才支支吾吾的說道:“善貸的話很有道理,孤還要回去好好想想,太深了。”

裕王能理解就好,這也是魏廣德為將來可能面對高拱一言堂而提前準備的伏筆,至少到那個時候,裕王應該不會無條件信任、支援高拱才對。

裕王的話也喚醒了還在沉思的殷士譫和張居正,兩人都微微點頭。

“欲三分鼎,連衡合從,也宜以時定。”

張居正嘴唇微動,念出《後漢書》中的一段話,這其實就是三足鼎立的出處。

之後,殷士譫也開口說道:“善貸的話很有見地,不過,我覺得,善貸是不是和宮裡聯絡下,問問陛下是否對禮部和吏部尚書已有人選。”

殷士譫這話,自然就是要他們面對現實了。

嘉靖皇帝已經拿掉兩個尚書,而這兩個位置自然不能長期空懸,必然要安排人上任才對,可是派誰出任,這才是關鍵。

現在已經不是說為誰爭取機會上位,之前魏廣德就說了,貌似這次嘉靖皇帝是有備而來,或許陛下心目中已經有了人選。

在這個時候,自然就不要亂伸手了,免遭陛下忌。

“對,正甫說得極對,若父皇有了人選,我們就要全力支援才是。”

裕王這時候開口接話道。

魏廣德點點頭,“臣知道了,下去就問問。”

就在裕王府中還在商議的時候,頭髮花白的嚴嵩正慢慢走入永壽宮大門,他手裡捧著一份奏疏。

這樣的情形,永壽宮門前的小內侍倒是很驚訝,什麼奏疏還用當朝首輔大人親自送來,怕是又有軍國大事發生了嗎?

按照慣例,外廷的奏疏可都是走司禮監的,不會直接被送到御前。

只有在永壽宮裡呆的時間比較長的太監、內侍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應該是嚴首輔有密奏給皇帝,畢竟可沒有邊關告急的訊息傳來。

大明的官員,正常的上奏流程就是把奏疏送交到通政使司,這樣的上奏是公開的,通政使司會抄錄一份存檔,原件本應交司禮監呈送御前,只是這樣的題本制度後來被改成內閣票擬製度,已成慣例。

但是除此以外,官員還有上密奏的一個方式,這就是直接送到皇帝手裡。

接收奏疏的不止有通政使司這個衙門,其實京官會把密奏投入會極門,會極門也會把密疏情況登記在案再轉呈至內廷文書房,文書房會將它們快速的送到司禮監進行處理。

不過這都是對普通大臣的接收奏疏的程式,對於內閣閣臣來說,“內閣密揭,用文淵閣印緘封進御,左右近侍,莫能窺也。”

內閣閣臣有一套獨立的密奏制度,進呈密疏可以不用透過宦官的司禮監和文書房之手,而密疏一般都是留中不發,所以明史中有載,“故事,閣臣密揭皆留中。”

所以,在後世的歷史教科書上寫著這樣一句話,清朝雍正皇帝創設“密摺制”是為密摺制度之濫觴,其實並不正確。

雍正皇帝創設“密摺制”只是把地方官員的密奏進行加強,在明朝時期,地方官員上密奏其實效果等於無,因為密奏送入京城後還是由通政使司接收並抄錄存檔,只是不送入內閣而是送內廷文書房,缺乏保密性故而很早就被外臣所放棄。

而京官,特別是內閣閣臣,還是有密奏入宮途徑的。

隨著嚴嵩走入永壽宮大殿,很快,殿中侍立的宮女內侍就被趕了出來。

陳矩站在大殿大門前,這時候也有點不知所措。

那些從殿裡出來的宮女內侍,都跑到殿前廣場上,隔著大殿遠遠的,而陳矩這會兒就站在殿門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隨著他們也遠離大殿。

就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殿門前出現一個老邁的身影,黃錦也一步步從大殿中走出。

到了殿門前,伸手開始關閉殿門。

陳矩立即上前,和黃錦一左一右關好殿門,黃錦扭頭看了眼陳矩,微微點頭,隨即意味深長的吩咐道:“你就在這裡守著吧。”

說完話,黃錦就走出幾步,坐在殿前臺階上。

黃錦離開殿門背對著他坐下,陳矩只好站在殿門前,像殿前將軍一樣站的筆直。

適才關門的時候,陳矩還能看見裡面的情景,只不過畢竟這裡距離皇帝和嚴嵩的位置有些遠,裡面的談話也是斷斷續續聽不清楚。

陳矩總覺得黃錦先前吩咐自己的時候,那眼神有些深邃,這還是陳矩第一次看到黃錦也被嘉靖皇帝叫出大殿,也不知道嚴首輔到底要給皇爺看什麼樣的密疏。

站在大殿門前,陳矩凝神靜氣,大殿裡嘉靖皇帝和嚴首輔的對話,隻言片語似有若無飄入他耳中。

雖然知道這是大忌,可是心中好奇心大盛下,陳矩微微朝後退了小半步,後腳跟甚至都輕輕碰到殿門下方的門板,這才作罷。

他站在殿門靠中間的位置,兩扇殿門雖然關閉可也有一條細小的門縫,到了這個位置,殿裡二人的對話稍微聽得清楚些,不過依舊斷斷續續的。

也就是發音較重的詞句才能聽到,而一些較輕的就聽不真切。

也即是黃錦讓他在殿門前守著,不然陳矩縱然有一百二十個膽子也絕對不敢偷聽裡面的談話。

下午的時候,陳矩接到魏廣德派人送來的條子,只是稍微想了想就點頭赴約。

在永壽宮裡太監輪換的時候,陳矩下值,抽空給黃公公請了個假,這才離開西苑,先去司禮監乾爹高忠那裡走了一遭,這才施施然出了宮門。

走不多遠,高忠就看到李三所駕駛的馬車,隨即上去,扶著車轅就跳了上去,掀開車簾鑽入車廂中。

在陳矩上車後,李三就揮舞著馬鞭,“趴”一聲翠響,馬匹吃痛下拉著馬車順著長安街緩緩前行。

“陳大哥,今日冒昧相約,實在有些事兒不得不問問。”

馬車裡,魏廣德和陳矩相對而坐,隨著馬車的顛簸,他們身體也是輕輕的搖晃著。

“什麼事兒?”

陳矩好奇問道。

這幾天,宮裡可沒有關於裕王府的事兒發生,而且現在景王已經離京,裕王的位置穩如泰山,按照之前他和魏廣德所說的,現在的裕王只要穩就夠了。

在陳矩面前,魏廣德也懶得拐彎抹角,直言道:“最近兩日,陛下讓吳山尚書冠帶閒住,又讓吏部尚書致仕,聽說剛才吳尚書的請辭奏疏已經遞交上去了。”

“吳鵬的致仕文書遞上來了嗎?”

陳矩笑笑,隨口問了句。

“已經遞送到通政司了。”

魏廣德答道。

“那你找我是為的何事?”

吳鵬難道是裕王府在嚴家埋的暗樁?

聽到魏廣德說吳山和吳鵬的事兒,吳山那樣的人,肯定不可能靠向裕王,就算裕王名分已經基本算是定下來也不會,而吳鵬就不好說了。

外人都道吳鵬是嚴嵩的人,難道裕王府.

魏廣德發覺陳矩臉色有異,雖然不知道他想到什麼,可還是急忙解釋道:“不是,殿下其實是想知道,陛下是否有二尚書的人選。”

聽了魏廣德的話,陳矩臉色更加怪異,倒也明白過來,剛才自己想差了。

想想也是,吳鵬怎麼可能是裕王府的人。

“魏老弟,哥哥在這裡說句不恰當的話,裕王殿下想要摻和這些事兒,伱應該給擋住才對,怎麼能讓他牽扯進朝堂裡去。”

只是沉默片刻,陳矩就開口說道。

魏廣德明白陳矩的話有道理,可是裕王也不得不關注朝堂變化,只得答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呃”

陳矩有點奇怪魏廣德的答話,不過細細一想也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最為出名的自然是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可是對於官場中人來說,他們更喜歡的其實還有一句。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

“呵呵.”

陳矩灑然而笑,手指點點魏廣德,只不過卻是沒有開口接話,而是陷入沉思。

魏廣德一開始還在想,今天其實就是想請陳矩帶個話,要知道答案肯定要等到明日。

因為以陳矩的能耐,魏廣德覺得他應該是不知道的,或許只有黃錦或者高忠能猜到一些。

對於朝堂重臣的人事安排,嘉靖皇帝肯定是不會和內廷太監們討論的,肯定只是在他心裡有腹案,但絕對不會對旁人說。

只不過,看到陳矩的樣子,魏廣德忽然覺得,好像有戲。

好半天,陳矩臉上略微有些猶豫著說道:“這事兒,你要是提前一天問我,我還真答不上來。”

接著,陳矩就把今日午時,首輔嚴嵩入西苑永壽宮見駕的事兒給魏廣德說了遍。

“陳大哥,你在那裡聽到是準備讓誰出任吏部尚書?”

魏廣德聽了陳矩的講述,知道今天在永壽宮裡發生的一切,心中自然急切起來。

陳矩想了想才說道:“這話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即便是裕王那裡,在聖諭沒有降下前,也是不準吐露半個字。”

說道這裡,陳矩再次閉嘴,就直愣愣的看著魏廣德。

魏廣德點點頭,心知當時的情況,殿裡所有人都被攆出來,可見嘉靖皇帝對此的重視。

如果真的在旨意降下前就傳開,怕是皇帝要發怒,到時候離大殿最近的怕就是倒黴。

隨即,魏廣德沒有猶豫的點點頭。

他已經想好了,只要確定有人選了,那麼就直接回稟裕王,讓他不要有非分之想就行了。

其實,是誰並不重要。

“好像,嚴首輔推薦的是工部尚書歐陽必進,當時我聽不太真切,可是朝中姓歐陽的大臣有哪些,所以我可以確定是他。”

陳矩壓低聲音說道。

“怎麼會是他?都有病在身了?”

對於陳矩說出的人名,魏廣德是有點吃驚的。

“歐陽尚書雖然有病,可那都是小毛病,治不好,只能靠養,但是又不想周御史那麼嚴重,幾乎已經無法辦公。”

陳矩答道。

魏廣德想想也是,雖然他和歐陽必進分屬不同陣營,可是裕王府還真有人專門盯著他們。

相對來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缺才是最可能出缺的,因為周延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去衙門辦事了。

魏廣德心裡盤算著,按照上次在徐階府上所議之事來看,裕王府顯然著了徐階的道兒。

那次徐閣老就向裕王府坦言,他已經安排好人爭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職銜,也願意幫助裕王府爭奪吏部天官之權。

嚴嵩以內閣密疏的形式上奏,徐閣老怕是事前就已經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