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準。”

面對近百份彈劾奏疏,嘉靖皇帝深思後還是做出了決定,嘴裡輕輕吐出兩字。

嘉靖皇帝沒來由的,再次感覺到一絲恐懼。

如果這些奏疏是罵他一心修道的話,他只會很憤怒,可都是彈劾從朝堂到地方官員不法、不稱職的,這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治下的江山到底怎麼了,難道真有這些御史說的這麼不堪嗎?

嘉靖皇帝一向很自負,他認為自己當皇帝的這些年已經把江山治理的很好,所以才會全身心投入到修煉之中。

是的,在嘉靖初期,因為他啟用張總、夏言等底層官員,這些人熟悉民間疾苦,所以往往能對症下藥,拿出解決大明頑疾的一些手段,讓大明在嘉靖朝初期顯示出一片永珍更新的樣子。

英明苛察,嚴以馭官、寬以治民、整頓朝綱、減輕賦役,後世也稱為“嘉靖新政”。

也因為嘉靖皇帝是以藩王入繼大統,所以初登帝位時透過清查勳戚強佔的莊田,還田於民;對外戚世襲封爵的制度作了變革,甚至重新啟動了丈量土地和進行了小幅度的賦役改革,這一系列糾正時弊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已很緊張的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讓大明朝猶如枯木逢春。

又因為堂兄正德皇帝的影響,讓他對宦官充滿了不信任,不管是真信了文官說的也好,還是因堂兄英年早逝的結果,他對宦官也是不假辭色,對他們在外行動下了諸多限制,讓民間對他的風評也是大好。

只是在取得這些成績後,驕傲自滿逐漸左右了嘉靖皇帝的情緒,他開始醉心修煉,實在是權利的誘惑太大,他想要長生,永遠擁有這樣的權利。

在他看來,帝國已經被他治理好了,只需要按部就班執行下去就可以了,直到嘉靖二十九年。

可儘管如此,因為自負,他依舊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

皇帝,是不會有錯的。

所以,即便在心裡,他也開始對於修煉產生了一點懷疑,可面對朝野的反對,他拿出了當年硬鋼楊廷和的氣勢,依舊堅持修煉。

但是現在,一下子面對近百份彈劾奏疏,都是彈劾他任命的官員,看著堆滿御書案的奏章,沒來由的心慌。

此時,他第一次對首輔嚴嵩的執政能力產生了懷疑。

官員,都是他點頭同意的,可內閣是做什麼用的,吏部又是幹什麼吃的。

看著奏疏,想著上滿的描述,想象下面都被管理成這樣子,他又想到了福建的反賊,由此又想到魏廣德去年才說的,江南民間對於加派沸反盈天,最多扛一年的判斷。

對於皇帝來說,什麼是大事兒?

那自然是會影響王朝延續的事,其實對於倭寇,嘉靖皇帝更多的是覺得丟面子,煌煌大明對倭寇都束手無策。

而對於北邊的蒙古人,還有國內興起的反賊,才是真正影響大統的敵人。

二月初日食,上天警示,吳山.

“把吳山的致仕奏疏翻出來,批紅,讓他走。”

依舊不服輸的嘉靖皇帝選擇眼不見心不煩,直接放吳山離開。

之前只是收回他的權利,可官職並未罷黜,他依舊是禮部尚書,但在這一刻起,他不是了。

等黃錦拿出吳山之前被留中的致仕奏疏,嘉靖皇帝讓黃錦直接批紅,隨即又吩咐道:“你跟他們去司禮監用印,全部都拿走,朕要靜靜。”

說話間,嘉靖皇帝的目光看向了垂垂老矣的嚴嵩。

“遵旨。”

黃錦恭敬答了一句後,喚來三名內侍抱著御書案上的奏疏,跟在他和嚴嵩、徐階身後出了永壽宮。

“首輔大人,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

黃錦小聲問出心中的疑問。

“老朽也是今日才知道,或許之前周大人不能理事的緣故吧。”

周延臥病的時候,對都察院的掌控肯定大減,御史又大多是刺頭,容易極端。

周延為人自然是好的,所以他才能壓服手下御史,可他不在部院,自然就無人還能做到。

“只希望潘大人也能如周大人那樣。”

黃錦不經意看了眼徐階,嘴裡輕輕吐出一句話來。

這波彈劾風暴鬧得很大,也基本都滿足了科道言官們的訴求,訊息傳到外廷自然讓御史們彈冠相慶,這是他們的一次重大勝利。

而對於朝堂中官員來說,無疑感覺壓力山大,被這幫言官看著,誰都不會覺得輕鬆。

只是,沒人知道,這次彈劾風暴直接拉開了嘉靖朝最後一次官員重大調整的序幕。

不過到這個時候,其實影響最大的衙門還是兵部。

江東被免職,讓兵部之前的一些打算徹底落空,他們必須重新尋找一個可信之人,承擔可能出現的清剿反賊的重任。

大明朝發展到現在,文官掌兵已經成了慣例,是絕對不可能任命一個武將執行此事的。

“許大人現在負責薊鎮,怎麼可以調往福建,開什麼玩笑。”

“李文進現在是宣大總督,也是不能調動的,其他還有誰有拿得出手的戰績?”

“別提譚綸,剿個倭寇現在都完不成,何況現在他的狀況也很難讓陛下同意下旨奪情,我知道他是你同鄉,這事兒可不能開玩笑。”

“我想說的是黃光升.”

聽著手下兩位侍郎你一言我一語歷數有資格的官員,楊博也是覺得頭大。

不過至少,現在兵部高官似乎都不看好胡宗憲,雖然嚴黨一系官員把他吹得神乎其神,可就這麼多年的實際成效來看,胡宗憲剿倭都艱難,現在讓他還要清剿張璉反賊,怕是不容易。

在江南征收那麼多的賦役和厘金,養著數十萬大軍,可是倭寇依舊猖獗,楊博都懷疑外面的傳聞,那些收上來的銀子是不是大半都進了胡宗憲和嚴黨一系官員的腰包,否則就是用銀子砸也該砸死倭寇了。

楊博從沒想過胡宗憲能夠做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但是眼看著江南可能釀出大患,也該收手了吧,不然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而他考慮的這些,其實胡宗憲也能想到,只是他也有自己的顧忌。

手下大多是抽調各處衛所兵,這些軍士戰力不強,守城尚可,野戰殲敵卻頗難,唯一敢和倭寇野戰的也只有戚繼光和譚綸新訓練出來的營兵,可沒有大規模實戰,胡宗憲也沒底氣說出必勝的話。

現在的朝局,按照嚴世番給他信中所提,絕對不能吃敗仗,否則皇帝很可能會換人。

所以在接到京城旨意後,他能做的就是抽調兵馬儘量堵住張璉反賊向外擴張的道路。

兵馬部署在山外的府縣和要道上,讓那些明軍進山剿賊,他也不敢下這樣的命令,他已經在考慮要不要重新抽調廣西狼兵來福建了。

倭患之初,明廷曾抽調狼兵剿倭,雖有戰績卻並不亮眼,且狼兵適合山地作戰而並不適合於倭寇交手,所以很快狼兵剿倭就被逐漸放棄。

現在要重新抽調狼兵,請旨到調來人馬,最少也是大半年時間,可朝廷給出的期限卻是有限。

胡宗憲在浙江左右為難,可是很快他就沒心思考慮此事了,因為大股倭寇已經靠近大明沿海。

嘉靖四十年春,倭寇近萬人,戰船五十餘艘集結於寧波、紹興外海,偵探虛實,伺機入犯。

只是,現在已經不是以前,整個沿海州府漏洞重重。

作為直面東海的寧波,這麼多年下來早已經被打造成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而紹興更靠近杭州,自然防禦力量也是不輕,繼續向南,則是台州府和溫州府。

被明廷發現蹤跡後,胡宗憲很快就派出戚繼光率領招募的營兵出戰,作為機動兵力快速向寧波方向增援。

明軍動向被倭寇偵知後,很快就調整了方向,選擇南下尋找目標。

很快,台州府的情況也開始被他們所偵知。

台州轄寧海、臨海、黃岩、天台、仙居、太平六縣,三面阻山,一面濱海,南自溫州,北抵寧波,海岸700餘里,是倭寇侵擾的重點地區。

之前,台州知府譚綸倒是擅於防守,又招募上千鄉勇的營兵作為機動兵力加強抵抗力,只是去年底譚綸升浙江右布政使離職,而現在臺州知府新官上任,各處都還沒有理清關係,算是有個機會。

倭寇,終於還是在海上定下攻打台州的計劃,分路合擊,打算先把台州府鬧個底朝天,若成功調動周邊官軍前來,則立即殺個回馬槍,再次奔襲寧波。

至此,明朝和倭寇的台州之戰正式爆發,只是雙方都不知道此戰最後帶給他們的是什麼。

北京城,西苑,永壽宮。

宮殿裡點燃的蠟燭把整個宮殿照的明亮,嘉靖皇帝坐在御座上,旁邊只有黃錦侍立,和往日不同的是,在大殿裡一面牆上,懸掛出一副巨大的輿圖。

距離上次言官們大規模彈劾已經過去幾天時間,嘉靖皇帝也已經緩過味來。

雖然風波已過,可是有些東西一旦想到了,影響自然不會小。

朝中官員的任命,牽一髮而動全身,而官員的更替則往往代表著朝政的變化。

往日了,這個時間,他都是打坐修煉的,只是最近幾日卻沒有。

雖然沒有修煉,可嘉靖皇帝依舊把殿門緊閉,看似依舊在修煉一般,也只有一直隨侍的黃錦才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

其實,從皇帝的御座看向那副輿圖,上面的東西根本就看不清楚,但是嘉靖皇帝依舊保持著注視的姿勢坐了許久,這或許就是皇帝心中自有江山吧。

忽然,一直保持沉默的嘉靖皇帝開口問道:“讓伱打聽的訊息,有結果了嗎?”

對別人來說,這貌似就是沒頭沒尾的問話,可熟知嘉靖皇帝行為做事習慣的黃錦還是很清楚話裡的意思。

“皇爺,已經查過了。”

黃錦走上小半步,開始小聲報告道:“百官大多認為胡宗憲性格狡詐且能力平庸,並不適合出任剿倭總督一職,他上任多年,江南倭患如故就是明證”

“繼續。”

黃錦說出一段話後就顯出遲疑的神色,嘉靖皇帝自然是不喜,不過還是不動聲色說了句話道。

“官員中追捧胡宗憲的官員,多和首輔大人府上過往甚密,百官私下裡也把胡宗憲視為嚴黨一員。”

“又是嚴黨,那有沒有徐黨一說,還有裕王黨?”

嘉靖皇帝很反感有人在他的朝堂上指責這家黨,哪家黨,說出這話的人其實就是在指責他有眼無珠,任用奸邪小人。

結黨營私,在大明朝可是重罪,明初朱元璋大開殺戒就是以此為理由,由此株連數萬人的大案皆以結黨案為名。

不過皇帝說出這話,讓黃錦心中大駭,急忙跪倒在地。

“你起來,繼續說。”

嘉靖皇帝只是瞥了黃錦一眼,又開口道。

黃錦起身,隨即又繼續說道:“關於胡宗憲侵盜軍餉一事,多是百官猜測,卻是未有實據,不過,似乎此以為公義。”

“哼,貪汙都成了成例了,還有什麼事兒幹不出來的。”

嘉靖皇帝不滿的哼道,對此雖有不屑,卻也沒奈何。

他接手江山的時候就發現了,文官貪汙成風還相互包庇,還因此建立起一道道攻守同盟。

而他只能查處那些有真憑實據的,對於官場多年形成的潛規則也只能默默忍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在修煉一事上大手大腳花銀子,明知戶部無錢他也硬要,一部分原因也在於此。

銀子就那麼多,他多花一些,可以讓這些官員“貪墨”,“漂沒”的就少一些,也是做為皇帝的他另一種賭氣的處事方式。

“嗯!”

只是,他說出這話後,卻遲遲不見黃錦下文,不由得偏頭看了過去。

而黃錦,此時皺眉,似是在組織語言。

“查到什麼就說什麼,支支吾吾想欺君?”

“不敢。”

聽到嘉靖皇帝的話,黃錦急忙辯解,隨即開口說道:“朝堂上,沒有發覺有人想要取代胡宗憲的,不管是徐閣老那邊,還是朝堂上別的人。

他們大致都只是說胡宗憲的不是,卻無人推薦旁人出任。”

“這就稀奇了,想要推倒胡宗憲,卻又沒有人選取代。”

嘉靖皇帝眉頭舒緩,卻是隨口說道。

“這就是臣不知道該怎麼說的地方,要說有人暗中運作又不像,可百官卻多有此意.”

黃錦小聲說道。

“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呵呵這胡宗憲是造了大多的孽啊!”

嘉靖皇帝不由得笑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