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的好奇,自然是不可能在張居正這裡得到答案。

此事隱秘,徐階並沒有告訴張居正對他的安排,所以這時候的張居正雖然臉上帶笑,其實心裡也是納悶的很,儘管還不至於忌恨。

有老師徐階在閣,張居正當然不會懷疑是魏廣德搶了他的機緣,只能說這其中可能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兒,也只能偷空問問老師。

之後兩日,魏廣德在家裡又宴請同年和同鄉,畢竟是升遷的喜事。

同鄉湊到一塊,談的最多的自然還是老家江西的事兒。

“昨日我看到通政司那邊遞過來的本子,巡撫胡松胡大人上疏,江西為閩廣流賊蔓延,一省相距動餘千里,近雖奉夾剿之命,然聯雞鬥鼠勢自不齊,而漳南、武平、建寧各道推諉尤甚,也不知道這幫外地官怎麼想的,這時候還不同仇敵愾剿賊。”

“那奏疏我看了,主要奏的還是自今有功者請視閩浙捕倭例一體行賞,不賞罰分明,江西官軍怕都不肯用心剿賊。”

“那是自然,閩浙剿賊按捕倭例行賞,而江西官軍即便剿滅賊人能分到的賞金也是不多,肯定會心生不滿。”

“我看,主要還是賞金髮放的爭鬥,現在江西剿賊,賞金來自江西布政使司,而閩浙軍則是出自胡總督行轅,江西之前請示暫扣加派賦役用以剿賊,遭到胡總督反對,還限期繳運。”

這裡的都是江西籍官員,自然言談中多事向著江西。

江西也在胡宗憲剿倭加派之列,可現在閩賊流竄到江西,生靈塗炭,江西一邊要自己討腰包出錢剿賊,還要交錢給胡宗憲剿倭,眾人心中自是不甘。

即便是外放江西的巡撫胡松也覺得甚是不平,所以一邊彙報江西實情,一邊也再次請求有胡宗憲行轅支付這筆剿賊賞金。

“善貸,你怎麼說?”

這時候,勞堪開口對魏廣德問道。

魏廣德看了眼勞堪,又看了看同鄉們,他心裡清楚,這些人進門前怕是就串聯過了,或許還想著一起聯名上奏,聲援胡松的奏疏。

“此事雖未聽聞宮中是和態度,不過我想應該會叫兵部詳議,擬出章程再由陛下御覽批紅。”

魏廣德想想才說道:“所以,我們能做的其實不少,可以多和兵部的大人們說說其中的不公,兵部在考慮時自然會有所照顧。”

不兩日,魏廣德就在裕王府裡聽到訊息,奏疏卻是被轉到兵部,而兵部商議後由楊博上奏處理方式。

“兵部尚書楊博等覆江西撫按官奏四省會兵剿寇事宜,一請嚴捕首惡貰一從者,聽其自相擒斬來降,給空名告身三百道于軍門充賞;二汀邵建寧等處乃賊入江西要路,宜令各守臣遇賊合擊使無奔逸;三御史叚顧言差雖已滿,而知兵任事請留之,紀功贊畫;四請借支南雄、湖州鹽稅及留兩廣南贛軍餉佐費.”

“楊尚書這份奏疏,應該很快就會批紅。”

在魏廣德仔細看楊博奏疏的時候,一邊的張居正笑著說道。

“是,不過楊尚書似乎也可以入欽天監做監正。”

魏廣德也是笑著答道,在張居正和裕王等人奇怪的眼神中,魏廣德又道:“楊尚書言,近日南北風沙地震相繼告災,以為此皆兵象,呵呵.”

“善貸,楊尚書的意思不過是提醒朝廷,不要把目光都集中到東南,西北之虜危害更大。”

張居正笑著對魏廣德道:“宣大薊鎮有俺答辛愛把都兒土蠻,遼東有虎剌哈赤狹西吉能及諸小酋老撒禿脫等,而山西延固三鎮邊牆傾圯,宜以時修繕,哎”

在魏廣德和張居正對話時,裕王坐在上首卻是沉默不語,只是靜靜聆聽他們的對話。

下午,魏廣德忽然被李芳請到一處廂房,進屋看到裕王已經在房裡等待。

“善貸,坐下聊一會兒。”

裕王起身迎過來,讓魏廣德坐下後他也坐在旁邊,又開口說道:“之前你曾說過,若要徹底根除東南倭寇,宜釜底抽薪,給海民出海謀生之途,從根本上杜絕我大明之民成為海盜,孤深以為然。

今西北之敵虎視眈眈,我大明雖建九邊軍鎮,但相隔千萬裡,呼應當有不及,可有一勞永逸之法根除邊患?”

聽到裕王所說,魏廣德才明白叫自己來做什麼。

想到上午和張居正討論之事,楊博奏疏中一邊佈局東南,但兵部側重以及在西北,在對付韃靼上,想來引起裕王的共鳴,想要問問有無解決之法。

不過,對北方草原,魏廣德其實還真沒太好辦法。

實際上,千百年來,北方草原民族就一直對中原虎視眈眈,這可不是輕易能夠解決的。

而且,魏廣德家裡就是軍戶,若是真把軍戶搞得太慘,貌似就是自己給自己脖子上套上枷鎖。

要說魏廣德不明白現在明軍的情況,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明朝現在遇到的問題,其實本質上,朝中大人們都心知肚明,吏治不正。

明朝遇到的幾乎所有問題,歸根到底都是吏治出現了問題,只是導致吏治出現問題的原因則是五花八門。

高拱是老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所以他也是最旗幟鮮明要整頓吏治的官員,他的思想甚至都深刻的影響到裕王。

陳以勤、殷士譫等人也意識到了,只不過他們或還有顧慮,或認為整頓吏治只是其一,消除弊政才是當務之急。

至於張居正,他和高拱類似,意識到吏治問題,不過或許因為看到許多弊政的原因,他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張居正此時的思想和高拱最大的差別就在於,高拱堅持要嚴刑峻法的方式進行打擊,杜絕官員貪腐,而張居正則深知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想要用更加溫和的方式解決此事,這或許就是後世他弄出“考成法”的緣故。

至於消除弊端,張居正此前認識到最大的弊政還是官府徵收賦役的複雜,甚至許多官吏自己都搞不清楚按國法該怎麼收,完全就是想當然的向百姓收取。

在和魏廣德討論中,魏廣德也漸漸意識到,張居正其實只是想要找出一套淺顯易懂的徵繳方式,讓官府知道該收多少,讓繳稅百姓知道該繳多少,而不是聽下面的吏員說要收多少。

只是,到現在為止,他和張居正只想到合併量化賦役,卻始終未找到如何收取,因為此時大明朝南北各地,實行錢幣和實物徵繳,還有徭役,實在難以找到統一的辦法解決。

想到當初張居正說的,“百姓苦徭役”,魏廣德是深有同感。

實際上,逼迫大明百姓破家的,很多不是賦稅而是徭役。

需要說明的是,其實不是魏廣德不知道改革大明徵稅模式,直接把過去實物和貨幣,勞務統一調整為白銀徵收這樣的方式,實在是現在的大明朝,別說白銀,就連銅錢其實都缺。

想想當初,他舅舅和父親一番操作下來,把九江衛在明初發下來的銅炮換成鐵炮,搞到的銅料都直接鑄錢就可想而知。

官府都沒有足夠的銅料鑄錢,此時民間流通的貨幣會是什麼貨色。

至於白銀,那更是緊缺,平常要討幾百幾千兩沒問題,可要變成收稅那就是另一回事。

大明朝現在每年徵收的稅金大約是三百萬兩,其中不少是銅錢,白銀只是為了押解方便而換的,可不是朝廷認可的貨幣,屬於貴金屬的範疇。

蒙元時期,白銀曾被官府作為貨幣徵收使用過,可是在大明不是。

魏廣德想了很多,思想不自覺就飄了。

不過這一切看在裕王眼中,那就是魏廣德在思考,在深思熟慮,所以他很安靜的坐在一邊等待著。

明軍軍力的衰敗不是一朝兩朝的事兒,雖然都說英宗在土木堡敗光了明軍精銳,可真實情況是在此之前,明軍軍力已經不斷下滑。

在被包圍在土木堡之前,英宗派出幾路兵馬,特別是京營的騎兵,在和瓦剌交戰中都吃了敗仗,才不得已收縮兵力聚在一起,最後被人一鍋端。

而到了現在,大明邊鎮的情況就更糟糕。

大明空有百萬大軍,卻都分散駐守在邊堡中,各堡城戰兵多則千餘,少則百人,而當初設計的一處遇襲周邊軍堡大軍起出支援的戰法,卻已經打不起來。

到最後,往往邊堡被毀,人口和資源被韃子掠奪一空,揚長而去。

而在大明朝這邊,則會陷入無休止的相互指責。

總督、巡撫有無責任,總兵、鎮守有無責任?

稍微鬧得厲害些,就變成文武之爭,如嘉靖皇帝這樣玩弄朝臣於股掌之間的帝王都對此束手無策。

這就是大明朝現狀,有點邊鎮戰敗則各方相互推諉責任,設定怎麼多官職本意是為了防患於未然,但是最後卻變成這樣,找不到一個該處置,該負責之人。

最後,往往就是皇帝根據自己的喜好,挑出幾個倒黴蛋頂缸,罷官去職了事。

不過這些涉及吏治,不管懲辦的是文官還是武將,其實背後都有很複雜的背景,而見效最快的辦法,無非就是“選將”和“練兵”。

大明現在的邊將,和後世大多數人理解的不同,並非都是酒囊飯袋,許多其實都是敢打敢戰的將官,畢竟都是出自將門,常年都在北方混跡,這點血氣還是有的。

只是,魏廣德深知這些人的顧忌也是頗多,打贏了好說,打輸了,死在戰場上會得到撫卹,可要是敗逃回來,則往往會成為上官推卸責任的替罪羊。

統兵將官,在戰場上,受傷難免,可戰死的也是不多。

也正是因此,越來越多的將官,特別是年長將官逐漸養成了畏戰的習慣,總是在開戰前想法設法尋找避戰理由。

其實他們領著朝廷的兵,哪有什麼儲存實力的必要,只不過是不想被當做替罪羊丟出去。

這時代可沒有手機、電臺這樣的通訊工具,只能靠傳令兵四處傳令,落後的通訊方式讓他們有充足的理由——未接到軍令不敢貿然行事。

於是,本該四方聲援的戰事逐漸演變成困獸之鬥,韃子圍攻明軍邊堡,周邊明軍則隔岸觀火,美其名曰等待命令。

裕王已經等了很久了,雖然此時他臉上並無不耐的神情,魏廣德也知道不能繼續拖延下去,今天還是得給出一些說法來才行。

“殿下,其實要解決邊患法子很多,可要真正根除,唯有自身強大起來。”

魏廣德這時候簡單整理下思緒,看著裕王侃侃而談道:“我大明建國之初,軍力何等強盛,北逐蒙元,恢復中華”

魏廣德並沒有直接說選將和練兵的話,而是先說明軍的光輝歷程,雖然有給自家臉上貼金的意思,不過這也是魏廣德發覺裕王的一個喜好,那就是吹吹老朱家過往的豐功偉績,往往會讓裕王欣喜異常。

果然,魏廣德說道朱元璋、朱棣時期多次北征蒙古,壓得蒙古人抬不起頭來時,裕王臉上熱情洋溢的笑容。

“只是到了現在,我大明衛所制已然破敗腐朽,衛所兵大多不堪戰,皆是因為衛所兵已經只會耕作而不會殺人之故。

當初我和殿下說過,九江衛幾次出征戰績斐然,可實際衛所的情況和其他衛所並無二致,精於戰陣,能出征戰兵人數極少,只是遇敵實力有限,敵不寡眾。

若是敵人敵眾我寡,甚至是旗鼓相當,則戰局難料。”

魏廣德接下里又是自黑,雖然說的是實話,不過聽在裕王耳中就是自謙了。

至少在裕王知道的訊息裡,九江衛數次擊敗倭寇,在浙江連續和倭寇大戰數場,之後更是追殲讓南京數萬大軍都束手無策的倭寇。

“要穩固北部邊防,說起來其實也簡單,無非就是選將和練兵,選擇能戰善戰之將,如馬芳、俞大猷者,讓他們按照自己作戰習慣練兵,只不過這卻是很難。

一旦將官調職,則練就之兵也就廢了一半,可若兵隨將走,長此以往又極易生變,當初我謀求讓馬芳調往薊鎮,兵部一直未透過其中就有此意。”

魏廣德的話,讓裕王微微點頭,“你舉薦的那些將官都不錯,雖然馬芳在宣府西路也吃過幾次敗仗,但卻也是宣大最耀眼的將星。”

說道這裡,裕王不由一滯,似是想到什麼,嘴裡喃喃道:“原來善貸是為此,才給孤舉薦那些賢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