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看吧。”

魏廣德說著,就把文書交給唐汝輯,之後順手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潤潤嗓子,不過臉上卻變現的很是氣憤的樣子。

“陛下以嵩年老特留侍餋,令其子鵠代為扶櫬南還,世蕃名雖居憂,實喜得計,狎客、曲宴、擁侍姬妾,屢舞高歌,日以繼夕已為鬼神所厭抉其目矣.”

繼續往下看,唐汝輯臉色也是越冷,待看完全部奏疏內容後,不由罵道:“無恥至極。”

聽到唐汝輯的話,魏廣德輕輕搖頭,心中卻在想著,還以為徐階需要兩天時間聯絡官員,玩一把彈劾風暴出來,沒想到居然只有這個鄒應龍上疏彈劾,有用嗎?

鄒應龍,他當然是認識的,還是他的同年,況且他每月都要會都察院看看,都察院留在京城的御史,他幾乎都認識。

之所以不敢說認識都察院所有人,這也是因為北京都察院也有在外的御史,人員變動也很頻繁。

想到這裡,魏廣德不由得抬頭又看了眼張居正,此時他也正在皺眉沉思,似乎是真不知道徐階的打算。

殷士譫這時候才笑道:“此次鄒御史的彈劾,看樣子很有力,只是不知道能否讓陛下重視。”

“鄒御史彈劾的內容不多,都好查證,至少我也聽說嚴府給個品級官職都定出了價目表,而且嚴世番狎妓的事兒,我也有聽說。”

唐汝輯倒是開口接話,“至於所奏各地田地宅院,倒是不清楚,不過要查也容易,直接下文各地官府徹查,相信很快就會有回覆。”

聽到唐汝輯的話,魏廣德悚然而驚。

是呀,嚴嵩的未來都在嘉靖皇帝手中,他只要認可,其實彈劾奏疏就只是一個由頭,甚至彈劾的東西是否真實都無所謂。

等著看看,魏廣德心裡想到,看明後兩天是否還有更多的彈劾奏疏遞上去,今日鄒應龍的彈劾,或許只是徐階安排的,投石問路的棋子。

此時,魏廣德心裡既沒有看好此次彈劾的效果,也沒有報以悲觀的態度,而是對徐階產生了深深忌憚。

就如剛才所想,如果明後幾天沒有更多徐黨的人上奏,持續彈劾嚴嵩父子的話,那隻能說徐階對嘉靖皇帝的認識已經達到很高的程度了。

同時,魏廣德也重新認識了鄒應龍這人,文筆厲害啊。

說嚴家斂財,說嚴家不守孝道,文中末尾甚至把近年南北水旱天災都扯上了,說這些災害都是因為朝中有這些不忠不孝之人存在,上天才降下的責罰。

特麼的,天人感應。

看看殷士譫、張居正他們看完奏疏後的反應,這時代當官的誰還不知道這一套說辭就是糊弄嘉靖皇帝的,甚至可能皇帝自己都知道,這就是在糊弄,可架不住讓人不明覺厲。

盛世也有災荒年,末世也有風調雨順,這本身就站不住腳。

鄒應龍的奏疏已經被送入內閣,毫無疑問沒有出現在嚴嵩和徐階的案頭,而是被分到袁煒手裡。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不過袁煒看過奏疏後就覺得很棘手。

鄒應龍失心瘋了吧,居然彈劾嚴家。

即便是袁煒,到現在他也不知道就在前兩日,嚴嵩和徐階之間的過招。

只能說,那幫方士長期呆在北京城外的道觀,所以倒是方便了此事的保密,非密切關係之人還真不容易探查到這類訊息。

從抓人到審問,全部由東廠和錦衣衛操辦。

不過,現在可是為難袁煒了。

雖然通篇奏疏都是針對嚴世番及其家人違法之事,看似絲毫不涉及首輔嚴嵩,可是處處卻都是指責其管教不嚴的過失。

幾乎所有的罪責,最後都會落在嚴嵩身上。

就好像說嚴年,在嚴嵩生日時輙獻萬金為賀。

嚴嵩會不知道嚴年一介奴僕,是不該有此重禮獻賀的嗎?

顯然不會,嚴嵩不至於如此老糊塗。

但是他收下了,還沒有多說什麼,那就只能說嚴年的攫財其實本質就是受命於嚴嵩,他所作所為都是幫助嚴嵩斂財,再以賀壽的形式洗白。

內閣也有內閣的規矩,奏疏中涉及到的閣臣,是不能提前讓他知道內容的,雖然奏疏透過通政使司的時候可能人家都知道了,可是該有的樣子還是要有,這也就意味著袁煒不能把這份奏疏拿到嚴嵩面前,是謂避嫌。

找徐階商議,共同票擬嗎?

或是自己專斷票擬,直接送入宮中?

此時,袁煒很是為難。

對這樣的彈劾奏疏,其實是有標準票擬答案的,那就是交有司查實。

不過,到底要不要知會徐階一聲呢?

“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賄授,凡四方大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剝民皮骨,外則欲應彼無厭之求,內則欲償已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也.”

這鄒應龍是不把嚴世番、嚴鵠鬥倒不罷休的節奏,鬥人家兒子、孫子,袁煒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了。

至於文末什麼請斬“世蕃首懸之藁竿以為人臣兇橫不忠孝者之戒”的話,袁煒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要是一片彈劾奏疏就有這麼大威力,嚴家早就被鬥倒多年了。

不自覺,袁煒目光滑到最後兩段,“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圖報而溺愛惡子播弄利權,植黨蔽賢黷貨斁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

徐階?

不知道為什麼,袁煒忽然腦海中出現了徐階的名字。

全文到此,終於圖窮匕見,要嚴嵩致仕。

鄒應龍為什麼上此本,答案呼之欲出。

袁煒是最後一個進入內閣的閣臣,就算嚴嵩致仕,首輔之位也是徐階的,他搶不到。

嚴嵩致仕對誰最有利?

當然是徐階。

難怪這份奏疏會落到自己手上,這特麼是徐階安排的吧。

自己能想到,想來嘉靖皇帝看大這份奏疏,應該也能猜到。

“如臣有一言不實,請即斬臣首以謝嵩八子,併為言官欺誑者戒。”

你鄒應龍死不死,與本官何干?

可是袁煒卻知道,這份奏疏是不能和徐階一起聯名票擬,否則彈劾首輔嚴嵩的奏疏,很容易被人臆想為他和徐階所為。

結黨營私?

想來,嘉靖皇帝斷然不會容許內閣閣臣私下裡相互勾結。

念及此,袁煒提筆票擬,“交有司查實”,稍微思考後又加上“斷不容誣衊老臣”幾個字。

做完這些後,袁煒並未將此奏本和其他票擬後的奏本放在一起,而是單獨存放,打算單獨交代中書送入司禮監。

做完這些袁煒不由得懷疑起來,徐階忽然對嚴嵩發難,是這兩人又要開始鬥法了嗎?

當初徐階初入內閣時,就和嚴嵩斗的厲害,不過很快就敗下陣來,之後好像一直就再未有什麼動作。

當時,他袁煒還在翰林院中,一切自然只能冷眼旁觀。

想不到到了今日,他也被動參與到這二人的爭鬥中了。

不覺,袁煒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苦,那是擔心被二人爭鬥殃及。

笑,則是不管誰最後失利,他都會晉升次輔。

要知道,嚴嵩若是挺過去,必然不會放過徐階。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隔壁的嚴嵩知道訊息後是沉默不語,而嚴世番則是先驚訝後就冷笑連連,急忙寫了幾張條子叫人送出去。

而隔壁徐階則是仿若沒事人般依舊盡職盡責忙於公務,票擬轉過來的奏疏。

當奏本被送達司禮監高忠手裡時,高忠也不過是淡淡的笑笑,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嚴家先出手整治徐階,若徐階不反撲才叫怪事,早些年會例外。

以前嚴家多次對徐階出手,但是都沒有撼動徐階的地位,而徐階則仿若絲毫不知的樣子依舊和嚴嵩相談甚歡,讓高忠有時候都不得不佩服徐階養氣的功夫。

“儘快看完、分類,好送玉熙宮去。”

高忠放下手裡的奏本,對下面人吩咐道。

“是。”

一連串答應聲中,幾個太監的動作不免加快了幾分。

太陽西斜,眼看著就到來了散衙的時辰。

現在妻子徐江蘭懷孕,魏廣德也熄了下班出去胡吃海喝的習慣,打算早點回家去。

這兩天他有點遲到早退,裕王府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都只是衝他笑笑,就連殷士譫也沒有多話。

只不過,魏廣德出了院子還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聲音好像是衝自己來的。

魏廣德放緩腳步,待腳步聲接近後他停下來,轉頭看去。

是裕王身邊的小內侍,只不過沒什麼品級,就是打雜的。

“魏大人,裕王殿下有事相請。”

那小內侍在魏廣德耳邊小聲說道。

魏廣德皺皺眉,不好拒絕,畢竟他是裕王府屬官,裕王相召他不能不去。

衝小內侍微微點頭,示意他前頭領路,不過心裡也犯嘀咕。

倒不是埋怨裕王找他,而是很奇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他出府的時候派人把他截住,而且似乎還只是找自己一個人,沒看見有人進院子叫其他人,特別是殷士譫。

如果是張居正因為背後有徐階,裕王對他有些提防,那殷士譫可是根正苗紅的裕王府派,和自己是一樣的。

不過心裡奇怪,腳下卻沒有停頓,跟在小內侍身後很快就進了後院。

進門沒幾步,就拐進一間廂房,裕王和李芳已經在屋裡等著他。

“殿下。”

魏廣德進屋後,先向裕王行禮。

“善貸快坐下說話。”

裕王起身,招呼著魏廣德坐在下首。

魏廣德不說話,只等著裕王先開口,說出叫他來的目的。

沒讓他等太久,裕王就已經開口說出這次叫他來的原因。

“善貸,之前徐閣老那邊的意思,是不要咱們出手,先前高師傅那裡也傳過來話,也是一個意思.”

裕王娓娓道來,魏廣德就做個聽眾仔細聆聽,心裡也在想著,裕王叫他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高師傅得到訊息,他是覺得既然徐階已經有了計劃,咱們就別亂動,免得壞了人家的籌劃,可我就是好奇,你說單憑鄒應龍的彈劾能起多大的效果。

這樣的彈劾,以前可不老少,可是都沒什麼用,彈劾的大臣還大多身陷囹吾,不是被治罪就是被髮配。”

看魏廣德沒有說話的意思,倒像是全身心投入到聽眾當中,裕王有些喪氣,不過還是繼續說道:“我就是想讓你幫我想想,這次到底是不是一個彈劾嚴嵩父子的機會。

之前你就說過,嚴嵩怕是留在朝中的時間不多了,可到底還要多久?

孤當初受盡了嚴世番的欺辱,這口氣我也咽不下去,必須報復回來。

你若是覺得這次是個機會,我就打算馬上發動所有人,一起上奏疏彈劾嚴家父子。”

裕王的話進到魏廣德耳中,魏廣德心裡一顫。

倒不是覺得嚴家惡裕王太厲害了,就算嘉靖皇帝不追究他們,怕是到了裕王做皇帝,一樣會新賬老賬一起算。

嚴家倒臺,不過是早晚的事兒,記憶裡嚴世番是被砍頭,電視上就是這麼演的,而且沒等裕王動手,而是嘉靖皇帝下的手。

電視上的東西,不能全信,可也大致可以推算出來,裕王出手的機率怕是不大。

其實,就剛才裕王的話,對魏廣德觸動最大的還是,裕王這次居然不想聽高拱高師傅的,而是讓他來分析。

自己在裕王心中,地位已經可以和高拱媲美了嗎?

還有徐階也是。

裕王做事避著張居正,其實可以理解,可是還避著殷士譫.

或許,是因為這次裕王不想聽高拱話的緣故吧。

裕王擔心殷士譫會阻止此事?

其實,魏廣德猜的還是有些道理的。

他不知道的是,當初高拱對裕王的教育中,對朝臣派系就認真分析過。

其中,對於像他自己,還有陳以勤、殷士譫,甚至是魏廣德這些人,是完完全全在朝中沒有實力的人,是徹徹底底的裕王派。

可是和他們關係緊密的徐階卻不是,他在嘉靖朝就是自成一體,而即便到了裕王登基稱帝的時候,他的實力依舊是自成一體,是絕對不會和他們融合在一起的。

和徐階的關係,是既要合作也有提防。

徐階和他身後的人都是些什麼人?

可以說,高拱看不起嚴黨之人,同樣也看不起徐黨一系,因為他們其實都是大明朝的蛀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