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禮的謝恩,讓嘉靖皇帝起了加恩的念頭。

這加恩,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永壽宮工程完工,還有三大殿的工程,不妨都封賞了。

念頭及此,嘉靖皇帝繼續開口說道:“在工效勞諸臣輔臣徐階加少師兼支尚書俸,仍蔭一子中書舍人;公朱希忠、輔臣嚴嵩各歲加祿米一百石;輔臣袁煒加少保;尚書雷禮加太子太保,仍蔭一子入監讀書;都督朱希孝加少保,蔭一子百戶;大匠徐杲升工部尚書加太子太保,蔭一子百戶;侍郎劉伯躍、朱衡.”

“陛下,不可。”

一開始,看著皇帝高興,要大肆封賞,不管是黃錦、徐階還是雷禮,都覺得無所謂。

三大殿是朝中的大工程,這永壽宮也是嘉靖皇帝事實上的寢宮,其實都很重要的,都要祭祀郊廟了,也沒必要這時候出來打擾皇帝高興的心情。

更何況,這次封賞,貌似工部上下都會得到好處,也算是酬功,自己可不能斷了人家升官發財之路。

前面的都還好,徐階、朱希忠兄弟倆,還有首輔嚴嵩,或多或少都參與到這些工程中,對工程順利進展都是有貢獻的,可是升大匠徐杲為工部尚書是什麼鬼?

還和雷禮一樣加太子太保,蔭一子百戶?

徐杲是什麼人?

一個匠戶,沒有經過科舉,嘉靖皇帝一高興直接就封工部尚書還加三公,這絕對不行。

雷禮也只是心裡這麼想,可他卻覺得嘴巴發苦,不好言語。

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他官職給鬧的,他就是工部尚書,剛剛也被加太子太保,這時候聽到皇帝封徐杲和自己一樣的官職,他要是出聲阻止,自然會被外界傳言為嫉賢妒能。

即便知道實情,可背後會被人怎麼說,誰知道呢?

還好,這時候,在他身前的徐階出聲了。

是的,嘉靖皇帝的封賞,徐階本來是不想出言說什麼的,皇帝高興就好。

作出成績得到封賞當是應有之義,可這封徐杲是什麼意思?

說話被打斷,嘉靖皇帝倒是沒有生氣,看了看出聲的徐階,和藹的問道:“何故?”

封賞臣下,這是酬功,嘉靖皇帝鬧不明白徐階為什麼出言阻止,你不想要封賞,這個時候阻止,也不怕被其他人心中怨恨?

徐階,可不是這種看不起時局的人啊。

懷著一絲好奇,嘉靖皇帝問道。

“陛下,這徐杲非科舉出身,封賞金銀和工部官職也可以,只是這工部尚書銜和太子太保,過了。”

徐階當然不想讓身後的那些人記恨自己,誰看不出來皇帝這會兒高興,明顯大家都有功勞,都有封賞,他這時候阻止會得罪很多人的。

忙不迭,徐階趕緊說出他出聲阻止的原因,還是因為徐杲的身份問題。

說出來,感覺人也輕鬆了,他不反對皇帝對其他人的封賞,只是對徐杲的封賞有意見。

他明白,雷禮的那個位置,他是不好說出口的,黃錦是內廷之人,也不能管外朝事,這裡也只有他才能出聲阻止此事的發生。

明朝的匠戶,其實並不是不準出仕為官,匠戶擔任工部官職其實也是可以的,即便沒有經過科舉也可以,但那都是低品級官員,或者說是專業型別的官員,封賞工部尚書,這個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不過,嘉靖皇帝這個時候卻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徐階,讓徐階心中微微發毛,細細思量才發現自己好像說錯話了,但又好像沒說錯話,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繼續說。

“朕若記得不錯,洪武二十五年,置營繕所,改將作司為營繕所,秩正七品,設所正、所副、所丞各兩人,以諸匠之精藝者為之。”

嘉靖皇帝沒管徐階的模樣,而是淡淡開口說道:“何為‘諸匠之精藝者為之’?”

徐階閉嘴不言,之前他確實疏忽了此事,明朝和宋元不同,太祖朱元璋時期確實定下匠人也可以直接入仕為官。

注意,這裡說的“匠人入仕”並非“匠籍入仕”,在明代中後期,隨著科舉向匠戶的開放,匠籍人員也可以登科入仕;而所謂“匠人入仕”指的是匠人未透過科舉,單純依憑自己的匠藝成為官員。

“洪武朝,徐興祖、井杲俱以廚役授光祿卿,杜安道、洪觀俱以櫛工官太常卿、禮部左侍郎,成化朝陸祥以石工官至工部左侍郎。”

嘉靖皇帝開始細數他一時之間能想到的匠人入仕的名單,一一說出來,讓徐階一時汗顏。

“你是想學胡世寧、李鉞嗎?”

說道這裡,嘉靖皇帝語氣變得不善起來,本來心情很好,想要給他們封賞,以酬建三大殿和永壽宮的功勞,沒想到會如此。

而徐階這會兒冷汗也下來了。

胡世寧、李鉞,都是嘉靖朝的官員,胡世寧是嘉靖初期的兵部侍郎,嘉靖五年因反對皇帝拔擢了趙奎等54名工匠,理由是“官匠趙奎等五十四人以太監張忠一言盡行升職”不妥。

不過這份奏疏,徐階依稀有些印象,是被嘉靖皇帝駁回,以“升授官職亦先朝故事”為由。

想到這裡,徐階知道阻止徐杲出任工部尚書是不行了,不過對於加銜還是可以說說,畢竟先朝未有事,想來嘉靖皇帝也不會枉顧事實。

“陛下,老臣失言,經陛下出言提醒,老臣不反對徐杲出任工部尚書之職,但是加太子太保銜,先朝未有之事,請陛下明鑑。”

想到此處,徐階急忙發聲道。

太子太保,與太子太師、太子太傅都是東宮官職,均負責教***,統稱為“三師”,但是有銜無職,一般作為一種榮譽性的官銜加給重臣和近臣。

太子太師教文,太子太傅教武,太子太保保護其安全,此外還有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均是他們的副職,他們也就是所謂的“三公三孤”。

嘉靖皇帝此時一思索,想起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雖然匠人也上過六部九卿,可好像真沒有加三公三孤的。

想想剛才,好像自己也是說順嘴了,想著既然升了工部尚書,順便就給個太保,倒是忘記這茬。

從匠人升到尚書,也是驟登高位,破格超級提拔了,嘉靖皇帝也就歇了爭辯的心思。

微微點頭,想想剛才自己的想法,繼續說道:“大匠徐杲升工部尚書,蔭一子百戶;侍郎劉伯躍、朱衡各升俸一級,衡蔭一子入監讀書;通政司參議劉畿、苟頴升太僕寺少卿;尚寶司司丞徐璠升太常寺少卿.”

嘉靖皇帝不想壞了大家的心情,看著雷禮身後還有一大票人都期待的看著這裡,等待著自己給他們封賞。

自己想要修的東西還多,以後還要用這些人。

嘉靖皇帝素以刻薄寡恩而著稱,而且極度自私自利,這些就是外朝官員給他的評價,他可不在意這些。

不過對於他看中的人才,都敢於破格用人,這才給了徐杲這一難得的機遇。

西苑裡發生的一幕,很快就傳到宮外,被朝臣們所得知。

一開始,這些經過科舉,一步步考上來的進士聽聞,有個工部的大匠,居然憑藉著奇淫技巧得了嘉靖皇帝的賞識而平步青雲,居然直接被授予工部尚書銜,可想而知是什麼樣的心態。

那就是炸裂,紛紛叫嚷著要上奏疏彈劾,要把嘉靖皇帝罵一頓。

不管是不是為了騙一頓廷杖,反正吵吵著要鬧的官員那是真不少。

不過很快,他們在周遭一些反應快的官員耐心的講解下,也逐漸反應過來,似乎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了。

要是明朝官制,但說六部,一尚書二侍郎的制度貌似是通例,其實也不盡然。

實際上在數年前,工部就是有兩位尚書並立的,分別是歐陽必進和雷禮,只不過那時候掌部事的是歐陽必進,也就是正牌尚書,而雷禮掛著工部尚書銜,卻奔走在工部個大小工地,視察、指導工作,這就是差遣。

很難想象,讓一個人既要負責部務,還要奔走各地視察工作,以大明的交通條件,根本不具備這種可能。

直到歐陽必進致仕,嘉靖皇帝讓雷禮掌部事,雷禮這個工部尚書才算扶正。

至於為什麼沒人提出此事,也不是因為嚴嵩有多大的影響力,概因這其實是從洪武年間就流傳下來的規矩,其實也是側面反映出六部事務太多,按照一尚書二侍郎的配置忙不過來,所以增加官員。

洪武朝那會兒,戶部可是創下過同時有七個尚書掛銜的盛況,每人還各自分管一塊政務互不干涉。

而且在大明朝一個官職數人擔任其實也是常態,一些是虛銜,提升官員品級、待遇用的。

比如內閣閣臣,除了某某殿大學士的官職,加太子少保等加官外,還會掛尚書銜,也就是硬生生提高閣臣的品級。

確實是有一些職位本來的人手忙不過來,所以另外添設一些同職位官員共同辦事的現象,在大明朝也不鮮見。

至於徐杲這個木匠成為工部尚書,其實就是前者,讓他享受尚書待遇而已,要想掌部事,那是不可能的。

有了這個共識,之前還想要上奏疏,用題本堆死嘉靖皇帝的大臣們果斷的選擇放棄。

就如傳出來的話那樣,這都是“先朝故事”,這如何說,他們可是沒事兒就把祖制拿出來說事兒的。

有時候,嘉靖皇帝在維護祖制上,顯得比他們積極多了。

訊息到了裕王府,裕王等人自然也是震驚的無以復加。

一個木匠,直接搖身一變成為工部尚書,勵志,是真的勵志。

說什麼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們這些進士都沒法和這位叫徐杲的大匠相比。

“壞了。”

就在眾人震驚的時候,張居正忽然失聲叫道。

“怎麼了?”

魏廣德和張居正走的近,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反正他現在沒事兒就和張居正在一起。

這時候張居正的如此反應,肯定是他意識到出了什麼大事兒。

“你們說,要是建宮殿如此輕易,陛下會不會繼續大肆營造.”

張居正看著魏廣德,還有投來不解目光的裕王等人說道,“就朝廷的財政,若是大肆營造殿閣.

以前,大臣們都是以大料難覓為藉口,儘量阻止陛下大興土木,有了這個徐杲的技法,哈如何阻止?”

“可苦了徐閣老了。”

魏廣德自然明白張居正話裡的意思,嘴巴一張就接話道。

這個時候,裕王府裡諸人都意識到嚴嵩不久相位,自然也知道接替者會是誰,可不就是苦了徐階嗎?

“估計你老師那裡,這會也意識到自己犯錯了。”

魏廣德對張居正笑道。

張居正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

正如他們所言,徐階自西苑回到內閣後就把自己關在值房,擬旨的事兒都暫時放一放。

本以為立下大功會是推到嚴嵩這座大山的助力,現在看來有點用力過猛,說不得讓皇帝又動起心思,想想未來嘉靖皇帝要朝廷拿出銀子修這修那,徐階不由得一陣頭疼。

而不遠處的值房裡,知道訊息的嚴世番卻在那裡望著徐階值房冷笑連連。

知道自家父親很快就要被嘉靖皇帝去職,這時候再想補救已經為時已晚,嚴世番是拎得清的,何況嚴嵩已經嚴命他不要亂搞,老老實實等著就好,以他對嘉靖皇帝的熟悉,他知道最終家裡是不會有事的,只要那幫人不窮追猛打的話。

單純的從朝廷裡貪些銀子,其實嘉靖皇帝才不會放在心上,這位皇帝對百官的德性瞭解的很。

當初嚴世番利用工部斂財的那些手段,就算不是他,別人一樣會弄走這筆錢,只是多少的差別。

所以,嘉靖皇帝老早就對重整吏治失去了興趣,做再多不過是一代新貪換舊貪。

再有,自家一直都是忠於王事,那些官員認為他們嚴家所犯的重罪,其實歸根到底都是反對皇上,有這條在,那就是免死金牌。

對嚴家治罪,那就是承認自己做錯了,他嚴嵩還有什麼好怕的。

嚴世番也是知道這些,所以這會兒也鹹魚了,不想掙扎了,想掙扎短期內也難以修復皇帝對嚴家的看法。

想到自己這些年收集的家底,就算這官不做了,有那些人脈關係在,自己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做個富家翁也不錯。

只是沒想到,徐階著老謀深算的狐狸,有一天也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