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9遼東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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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貸,你看看吧,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這日,魏廣德剛進裕王府見到殷士譫,殷士譫就把手裡一份抄錄的奏疏遞給他。
魏廣德伸手接過,看了眼,是山東巡撫張監的奏疏。
山東來的,所為何事他一目瞭然。
這次官員禁遼船海運的事兒,河道衙門還有山東方面也是夠能隱忍的,都籌劃差不多一年時間才出手。
其實想想也怪不得人家謹慎,畢竟當初提議出自裕王府,沒人願意憑白得罪未來的皇帝。
運作這麼長時間,一是為了聯絡朝中更多的官員,讓他們出手的時候能夠得到儘可能多的支援。
二嘛,當然也是想看看裕王府的反應,若是裕王府反應激烈,他們當然就會採用一些手段,或遊說,或收買,總之他們總會想到辦法,讓裕王府在此事上認可。
只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裕王府明知此事後,卻沒有多加阻撓,當然也沒有放任的意思。
至少,魏廣德、張居正,甚至是高拱,都曾在私下場合表達反對禁止遼船海運之事。
拖到現在,終於還是忍不住動手了,或許他們覺得現在掌握的朝中力量足夠影響到宮裡那位。
魏廣德細細看了張監的奏疏,大略還是為海防著想,所以請求皇帝再次禁止遼船海運。
當然,奏疏最後也說了,若是遼東再次發生饑荒等重大民情,重新恢復海運濟遼也是可行的,畢竟海運濟遼確實可以解決遼東物資緊張的問題。
總之,奏疏寫的四平八穩,讓人看不出錯處來。
“就連遼東巡撫都站他們一邊,還能如何?”
對此,魏廣德只是苦笑著說道。
為了應對此事,那怕只是象徵性反對,魏廣德也曾經透過徐階的關係,和遼東巡撫王之誥有過聯絡,希望由遼東方面擺出面臨的難題進行阻攔。
說起來,遼東局勢還真是混亂。
對於遼船海運一事,遼東總兵等兵將都是被商人們供奉好了的,所以都是一力支援,不過在巡撫那裡,態度卻是截然相反。
王之誥進遼東就遇到大災,自然首先做的就是大力屯田,希望靠自己度過難關,而海運濟遼只能是臨時救民之策,終不能長久。
甚至,在王之誥給魏廣德的信件中說道,若是海運濟遼長期進行下去,必然會讓遼民心生懶惰之心,而不願意勤勞生產,長此以往遼東會徹底變廢。
對此,魏廣德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那,就按照之前商議之事,讓李芳聯絡那些人上奏反駁此事?”
一開始,他們商議之時,魏廣德就不建議激烈反對,而是適當表達自己的意思即可。
要知道,對方勢力太大,在沒有掌握真正的話語權之前,強烈反對的後果疏為難料。
別看景王已經就藩安陸,可畢竟是嘉靖皇帝的兒子。
換句話說,皇嗣之爭其實並未真正結束。
只是,就目前來說,嘉靖皇帝已經預設裕王。
這個時候,如果裕王府爆發出在朝堂上太多強大的影響力,難免不讓嘉靖皇帝心中生疑,進而對裕王不滿。
那個位置,始終才是他們這個王府中人所緊張的。
至於裕王府和外鎮總兵之間的關係,其實並沒有大多數人想的那麼緊要。
不管是宣府總兵馬芳,還是新任廣東總兵俞大猷,亦或者山西鎮總兵董一奎,畢竟都是外鎮總兵,和京城還有很遠的距離。
魏廣德不強烈支援馬芳出鎮薊鎮,其實也是為了防止嘉靖皇帝起疑。
對於真正能夠左右京城局勢的京營和薊鎮,裕王府從來都是不敢伸手的。
裕王當初有多希望馬芳出鎮薊鎮,解除他的後顧之憂,可在魏廣德說出這可能是嘉靖皇帝所能忍受的底限後也只能放棄。
當然,什麼都不做也不行,那就讓一些低階官員出面上奏就是了。
既可以表達裕王府的反對之聲,顯示的對朝堂影響力也足以讓嘉靖皇帝放心。
實際上,遼東海運一事,越詳細瞭解就越發會覺得其中玄奧頗多,最根本的還是大明朝布政使司劃分的疏漏,或者該到要改革的時候了。
遼東是明代北方防禦體系中的重要地區,其治亂形勢直接關係到明王朝的興衰。
由於位置偏在東北一隅,明代遼東與內地之間的交往,只能透過兩條道路進行。
一條是經山海關與遼西走廊的陸路,另一條則是經渤海海峽,從山東半島北部的登州、來州到達遼東半島的海路。
洪初,明軍從登來地區渡海北上,擊敗殘元勢力,將遼東地方納入明朝治下,而當時遼東駐軍所需的糧食、布匹等後勤物資,也都要透過登遼之間的海路轉運獲得。
在這種密切聯絡的基礎上,明代遼東的民政與司法事務分別被劃歸山東布政司下屬的遼海東寧分守道,以及山東按察司下屬的遼海東寧分巡道管轄,從而形成了“遼東隸于山東”這一特殊的行政區地理現象。
這樣的行政地理劃分,在中國歷史上也是唯一的一次。
遼東全境的民政事務全部納入山東管轄之下,海運通行之時商賈駢集,貿易貨殖絡繹於金、復間,遼東所以稱樂土也。
不過在此之後,很快遼東海運就被廢棄,雖大多被認為和正德年間劉瑾用事時,海船損壞不修,料價乾沒,山東本色悉改折色,由山海陸運入遼,海運復廢有關。
但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兩地之間利益爭鬥的博弈。
初期,山東輸往遼東的物資主要是糧食和布匹、棉花等,可在遼東沃土開墾後,糧食能勉強自給,遼山多,苦無布的弊端顯現,需要外來支援。
山東登來地區宜木綿、少五穀,自此山東和遼東貿易往來逐漸變成布匹和棉花。
此時的登遼海運已經不再是戰爭狀態下的國家強制行動,而是和平時期按部就班的固定程式。
隨著時間的推移,海運事務中產生諸多細節矛盾,遼東與山東之間的地域利益衝突也逐漸顯露出來。
雖然遼東的民政和司法事務在名義上歸山東管轄,但主管遼東事務的遼東都司卻獨立於山東管轄之外,這使得兩地的地位相對平等,因此在發生利益衝突時也更加互不相讓。
比如在貨運交接環節中,按照原有規定,山東運船應先將棉布運抵遼東,由遼東官員查驗數量及質量,確認收貨後再行返回。
和運河弊端中漕軍的遭遇一樣,遼東官員常期以紕薄短窄的罪名,責令轉運之人賠償,以此破家者眾。
由於遼東軍官勒索山東轉運船隻,在山東官員的提議下,棉布交接程式被改在山東進行。
遼東派員前往山東查驗棉布數量質量,合格後再裝船啟運,“勒取登州府解戶布、鈔等物”的遼東軍官也受到降職處罰。
問題看似得到解決,但新情況又隨之出現。
貨物交接改在山東進行後,佔有地利的山東官員又開始徇私剋扣,以次充好。
但由於遼東派往山東交接貨物的是遼海東寧分守道和分巡道下屬官員,在職務上歸山東布政司和按察司管轄,所以也很難對貨物的質量和數量提出異議。
最後,勒索一方由遼東官員變成山東官員,其實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為保證遼東軍士的權益,遼東總兵官請求將交貨地點仍改回遼東,這些利益衝突與矛盾直接影響了山東方面運送布花的積極性,因此對海運事務產生懈怠甚至牴觸情緒。
】
畢竟沒有利益,還要承擔海運風險,最終在內閣協調下調整為山東布花從山海關陸路而非登遼海道運往遼東,當然最後到底有多少就不得而知,要知道此時大明朝的財政中許多已經由實物改為折色,也就是以銀錢代替實物。
自此,遼船海運完全廢棄,各衛海船多年久失修,海道非必要不開成為慣例。
“殿下私下裡和你商議過那事兒嗎?”
魏廣德看著殷士譫點頭,忽然湊過去小聲問道。
“何事?”
殷士譫不解,不知道魏廣德說的是什麼事兒。
“就是將遼東分守道和分巡道改為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啊,抬升遼東行政等級為行省。”
魏廣德直接說道。
只有讓遼東徹底和山東分割,才有可能讓兩地之間重新建立起健康的貿易往來。
開玩笑,一個天下,兩地就因為利益就幾乎徹底斷絕聯絡,實在可笑。
對於山東官員來說,自己居然不能從下屬那裡佔到便宜,實在可惡,自然要打擊報復。
但其實,國內兩京十三省又有誰會因此阻斷交通?
在魏廣德看來,只要能抬升遼東地區的行政等級,讓它變成大明的第十四個省,山東官員才會正視此事,由因想佔便宜而不得的報復情緒中走出來,支援恢復兩地貿易。
到那時,誰還會認為這是什麼海運的事兒,都是帝國內部行省之間的交通。
其實,只要山東和遼東不是心有間隙,哪裡會有河道衙門興風作浪的機會。
殷士譫聽到魏廣德這麼說,微微愣了愣,隨即就明白過來,那事兒是魏廣德提出來。
“怪不得。”
殷士譫伸手點點魏廣德道:“我還在納悶,殿下怎麼會忽有此想法,原來是你的緣故。”
“呵呵,當初就是突發奇想,要知道,遼東行政歸於山東那是早年間的事兒,現在遼東已經不是過去地曠人稀的局面,早就可以獨立出來了。”
魏廣德笑著解釋道。
“此事怕是不成,這更改舊例,當時我就反對了,不管是誰提出的,阻力怕都會很大。”
殷士譫搖頭說道。
看到魏廣德不滿的眼神,殷士譫只得又解釋道:“你知道遼東的情況嗎?
我雖未去過遼東,可也知道那地方,地廣人稀,除了南面靠近遼海的地區漢人聚居外,北面各地漢人極為稀少,大多都是地方土人為主,‘以夷制夷’,地方上大多都是交給他們自己在管理。
按你的意思,直接建立布政使司,勢必會對那些土司、族長承襲有影響,屆時怕遼東北部就會和西南一樣,時不時就有地方叛亂。”
“‘以夷制夷’,你說的是奴兒干都司吧,一個已經名存實亡了的都司衙門。”
魏廣德依舊輕輕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確實動過改土歸流的念頭,包括恢復對奴兒干都司的控制,只不過不再單獨建司,而是有遼東都司直接負責。”
“那樣,勢必要和當地的蒙古人,女真族等發生戰爭,到底為何要如此做?”
殷士譫聽到魏廣德這麼說,心裡就是一突。
明朝的文官,其實天然的有些討厭戰爭,不僅是因為明朝國庫無力支援這樣的軍事開支,更是因為他們看不到那裡有什麼值得他們投入的東西。
倒不是他們對開疆拓土沒有野心,不想青史留名,而是因為他們對大明實力的絕對信任。
在大明周邊,除了疥癬之疾的蒙古外,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引起他們的重視。
魏廣德雖然知道,東南面還有一個曾經的宣慰司未來會成為大明的一個麻煩,可不管是從各部還是翰林院等地的文獻資料裡,他都沒有看到太多的,關於這個地方的記錄。
這,就是緬甸宣慰司。
能找到最多的,其實還是明初的一些記載,不過非常繁雜,讓他是不勝其煩。
只不過雖然記載有限,可大明這邊還是在最近二十餘年裡,斷斷續續收到過不少西南小國和土司的求援信件,稱東籲王朝正在對他們進行攻打,請求大明出兵救援。
而不管是接到求援信件的雲南布政使司還是北京朝廷,都以為不過是緬甸小邦之間的攻伐,故而未予理會。
魏廣德歷史知識也是有限,自然不知道這些文書裡所說的緬甸東籲王朝就是他印象裡那個給中國製造過麻煩的緬甸王朝,所以也沒當一回事。
文官們因為對於自己國家實力的過分自信,周邊的土地在他們看來,只要國家需要,發動大軍輕易就能拿下,自然也就沒有實際控制,耕耘發展的必要。
奴兒干都司的明軍,為了節約軍費,以及安撫他們不滿情緒就輕易讓他們南撤,從而徹底放棄了對那片土地的控制,轉而扶持當地部族進行掌控。
後世人以未來的眼光看待問題,多以為明朝的這些行為是嚴重錯誤的,殊不知在當前,未必不是良策,節約國力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