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魏廣德仔細看過《治安疏》後,徹底推翻了之前自己腦海中的固有印象,這海瑞根本就不是在罵嘉靖皇帝,而是在捧嘉靖皇帝。

當然,也不是說正篇奏疏都在捧嘉靖皇帝,也有指出他個人的錯誤嗎,而且也比較全面。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後世,能夠進大眾耳中的話,就成了海瑞上《治安疏》大罵嘉靖皇帝昏庸無道。

魏廣德當然相信蘆布不會抄錯奏疏,手裡的東西肯定就是海瑞所上《治安疏》原文。

開篇大道理就不說了,後面直接說嘉靖皇帝是非常賢明的君主,可以比得上上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且可以和漢宣帝、光武帝、唐太宗、唐憲宗、宋仁宗先提並論。

到了後面,海瑞還說了,想當年您剛剛繼位的時候,就改變明武宗朱厚照以來的亂七八糟的局勢,興利除弊,將宦官的權力限制,天下人都認為您是英明偉大的君王,可以和漢文帝相提並論。

海瑞其實很會說話的,尤其是先拍嘉靖帝的馬屁,定了一個格調那就是皇帝您永遠偉大光明正確。

就算後面說嘉靖皇帝銳意進取之心卻未能長久堅持,一些荒誕的想法引導背離了初衷,一心一意去玄修,大興土木和二十餘年不上朝導致綱紀廢弛。

多次實行推廣封賜事例,官爵已過多過濫;

兩皇子不能與陛下相見,人們認為您輕視父子之情;

因猜疑和聽信誹謗,殺戮凌辱朝臣,人們認為您輕視君臣關係;

在西苑玩樂而不返回宮中,人們認為您輕視夫婦之情。

天下官吏貪汙,將領怯弱,民不聊生,水旱災害不斷髮生,盜賊猖獗。

在陛下登極初年,這些事情也存在,但沒有這麼嚴重。

現在賦役連年增加,各地效仿,陛下耗盡錢財信崇佛教,更加變本加厲,室如懸磬,十餘年來到了極點,天下人於是就陛下改元的年號,推測說:“嘉靖,意思是說家家都淨,沒有錢財。”

嚴嵩被罷官,嚴世蕃被處死刑,使人略感快意,一時被稱為政治清明時期。

但嚴嵩罷相之後,情況不過像嚴嵩任相之前罷了,並非天下非常太平安定的治世,遠遠趕不上漢文帝時期。

天下人對陛下不滿已很久了,這是內外臣都瞭解的,要依賴群臣輔助拯救、糾正陛下的錯誤,讓您迴歸正途,這是群臣的職責。

在醮修時,群臣相繼進香,奉上天桃天藥,又相繼上表祝賀。

興修宮殿時,工部盡全力營築;為獲取香料、寶物,戶部派人四處尋找。

陛下有荒謬的行為,群臣就荒謬地追隨,沒有一人替陛下闡明是非。

獎勵良善,懲治不法的作風,揚善抑邪的道理,早已聽不到了,因為已經阿諛成風。

這些人已經心愧氣餒,習慣見風使舵地順從著陛下,違背良心地歌頌陛下。

欺君之罪該怎樣處置呢.

魏廣德撓撓頭,知道這個海瑞可不想後世傳揚那把迂腐,相反卻是個十分精明的投機分子。

正篇奏疏,最起碼海瑞沒有說嘉靖帝搞大禮儀是錯的,二十多年不上朝是錯的,殺忠臣是錯的。

只說他修仙問道是錯的,花費了天下的財力,才有了“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說法。

所以,好像海瑞的奏摺沒有觸碰嘉靖皇帝的底線,也沒有直至嘉靖皇帝的逆鱗。

實際上,嘉靖皇帝的底限是什麼?

一個當然是指斥他昏聵無能,二就是當初發生的一些事兒,大禮議一直都是他和文臣之間繞不過去的一道坎,即便到了現在,也時不時有官員上奏,乞求他赦免當初獲罪官員。

嘉靖皇帝心裡最大的坑都被他避過去了,那麼海瑞的命肯定是不會丟了。

想想後世給人的印象是什麼?

海瑞痛斥嘉靖皇帝,皇帝發怒要殺他,百官力保,最後成就他“青天”之名。

魏廣德到現在才明白,海瑞的流芳百世也不是話本里說的那樣,應該就是有人在背後推動這事兒。

沒那麼簡單。

嘉靖皇帝就算真有心殺他,也是因為海瑞沽名釣譽的心態,他就是在賭嘉靖皇帝不敢動他。

別看嘉靖朝慘死的正直官員不少,可這些人最後都是被記在嚴嵩等人的頭上。

嘉靖皇帝是很聰明的,雖然平日裡尋仙問道,看起來將權力交給了嚴嵩,但是實際上對朝廷大事還是自己做主,很多人殺不殺,很多人用不用都取決於嘉靖皇帝的意願。

也因此,即便嘉靖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明朝也沒出啥大問題。

海瑞是個清官,而且是個大清官,也是個名氣很大的清官。

海瑞以舉人身份入仕,初任福建南平教諭,後升浙江淳安和江西興國知縣,推行清丈、平賦稅,並屢平冤假錯案,打擊貪官汙吏,深得民心。

清官才是海瑞罵皇帝最大的底氣,也是海瑞的護身符。

因為殺清官的一定是昏君,這是自古以來的定律。

嘉靖帝如果殺了海瑞,那麼在天下人面前,後世人面前就表明他就是一個昏君,而且是一個無能的昏君,而海瑞就成了忠臣,還是千古忠臣。

嘉靖皇帝當然不會上海瑞的當,讓自己落下千古昏君的罵名,而成就海瑞。

而且在這個時點上這份奏疏,其實魏廣德也覺得很是蹊蹺。

嘉靖朝最亂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其實應該是從嘉靖二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由嚴嵩當政的這十餘年時間,政務雖然運轉正常,可吏治加速腐敗卻是不爭的事實。

這時期,海瑞已經入仕,知縣、州判官的時候不上奏,而是卡在這個時候上這份《治安疏》,魏廣德猜測或許他不知從什麼渠道知道了嘉靖皇帝命不長久的判斷,所以這個時候的皇帝是最關注身後名的時候。

想到這裡,魏廣德猛然間發覺自己正在做的這些事兒。

其實,朝中就已有傳聞,此次抄錄的《永樂大典》嘉靖副本,是嘉靖皇帝要作為隨葬品陪葬地下的東西。

嘉靖皇帝連續不斷的催促校錄館抄錄大典,其實只要稍微聰明點的官員應該就可以透過這點蛛絲馬跡猜出一個大概。

以前,只是用文字認識這個時代的時候,自己還以為海瑞上這個奏疏是需要莫大勇氣的,因為他以為《治安疏》通篇都應該是說皇帝的錯誤,所以上疏就等於自己把命交出去。

不過身臨其境以後,魏廣德才意識到,歷史不能人云亦云,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沒一個好相與的,都精明著呢。

海瑞,就是一個成功把握住機會的人,一封《治安疏》成就了他一世英名。

不過也由此,他只能窮苦一生,因為他除了官場上的潛規則進項外,其他的錢財就徹底和他無緣,只因他要保持住這份氣節。

這,應該也是他已經想好的。

大明朝俸祿雖低,可各自孝敬也是不少,做為潛規則自然無損他“清官”之名。

不再去看那份奏疏,魏廣德把他丟在一邊,而是又拿起還沒看完的《永樂大典》開始繼續自己的工作。

而此時內閣裡,次輔李春芳已經到了徐階值房,徐階把通政司送來的海瑞奏疏交給李春芳看,想知道他會如何票擬。

這份奏疏有點燙手,雖然通篇又是褒揚陛下的英明神武,又不斷指出皇帝的錯誤,搞的他徐階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等李春芳看完後,也是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徐階又把先前通政使告訴他的訊息說了遍。

“聽說這個叫海瑞的戶部主事,在上這篇奏疏的時候,已經訣別妻子,遣散僮僕,在家裡買好了棺材等朝廷懲處。”

“什麼,這海瑞竟如此不堪,這是要逼君上失名於天下。”

“知道有什麼用?外面現在傳的都是海瑞是忠直大臣,敢於直諫陛下,我等皆是阿諛奉承之人,只知一味討好皇帝,做那些下賤之事。”

徐階此時心情非常不好。

雖然他坐上首輔寶座,乾的事兒和當初嚴嵩在時沒多大區別,可他畢竟還要臉,可不是過去那樣,嘉靖皇帝要多少銀子,他就會像嚴嵩那樣全盤接受,也會據理力爭,儘可能減小內廷的用度。

因為徐階等人執政以後,嘉靖已經收斂很多了,奢靡的生活已經極為節制,畢竟徐階比嚴嵩要臉,不好好做他的走狗啊。

只是到了海瑞口中,自己其實做的事兒和嚴嵩沒區別,直接否定了他做的一切。

可以想象,要是此疏流傳後世,世人會用何眼光看他,把他比作嚴嵩第二?

其實魏廣德猜錯了,這個時候想要殺海瑞的,嘉靖皇帝可能都未必有殺心,而徐階反倒起了殺心,要殺海瑞洩憤。

反正只要海瑞死了,一切都是嘉靖皇帝的鍋,和他徐階何干?

就如楊繼盛、沈煉等人之死只會被人記在嚴嵩身上,而沒人會去想其他。

但凡嘉靖皇帝在那時有絲毫想要他們活命的意思表達,嚴世番也不敢輕易下黑手。

“首輔大人是什麼打算?”

李春芳拱手問道。

“我也沒什麼好主意,所以才招子實過來商議。”

徐階嘆氣道。

“雖然這份奏疏核心是吾皇英明,可其中之言難免觸怒龍顏,倒是我等,不說也罷。”

李春芳心裡也不爽。

他是沒敢向嘉靖皇帝諫言過,因為他知道諫言不會有效果,還會影響自己的仕途。

自從楊繼盛慘死獄中,沈煉在大同被暗害,官員中中敢說話的人已經不多了。

徐階這些被被嚴嵩一黨壓了二十多年的人,早先是用楊繼盛和沈煉都探過路,試探嘉靖皇帝的底限,不過都失敗了。

大家都將身家性命壓在這仕途之上,有了他們的前車之鑑,大家都沒了犯顏直諫的勇氣。

只是沒想到到了現在,還有人敢玩這一手。

“此子謀劃歎為觀止,不可輕視。”

李春芳半天只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子實,你看著票擬該如何寫?”

徐階想起請他來此的目的,於是直接問道。

“首輔大人,還是不寫了吧,直接送宮裡,請陛下御覽。”

李春芳只是搖搖頭,就把事兒推出去,“買好棺材等死,好手段吶。”

“老爺,裕王府請你有空過去一趟,有事相商。”

校錄館裡,魏廣德正在翻看今日最後一本抄本的情況,只要看完這本,今天的工作任務就算完成。

“知道了。”

聽到蘆布的話,魏廣德淡淡回了句。

裕王府找他的目的,不用猜也知道,裕王肯定看到海瑞的奏疏了。

不過這事兒嘛,還是算了,裕王府就別插手了,反正海瑞死不了,朝中自有忠直大臣會出手保他海青天海老爺的。

就在蘆布要出去的時候,魏廣德忽然叫著他。

“可知道今日朝中的訊息,陛下是否派人捉拿海瑞?”

魏廣德直接問道,記得原來看的那些東西,好像說海瑞上了這個奏疏就被抓起來了,一直關到嘉靖皇帝嚥氣才被新皇帝放出來。

以前,他並沒有上心此事,不過今天看了《治安疏》全文後,極大的撼動了他原來的意識,知道其中怕是另有蹊蹺。

“沒有聽到訊息。”

蘆布很老實的答道。

望了望屋外的天色,魏廣德猜測此時奏疏怕還沒送到嘉靖皇帝面前,那就等著看吧。

又看了看剩下的半本書,魏廣德就說道:“好,你下去給外面說一下,一會兒我就去裕王府,讓他們在衙門外等我。”

“是,老爺。”

蘆布答應一聲,轉身就出去送信去了。

此時,西苑永壽宮裡,氣氛冰冷的讓人窒息。

內閣今日處理的奏疏已經送到司禮監,司禮監也把需要皇帝御覽的奏疏單獨挑出來送到這裡。

可是,今日的陳洪從走進永壽宮的時候,不知為何雙腳都在一直微微發顫。

心裡一直不斷咒罵海瑞沒事兒找事,可把他這樣的奴才害的不輕。

做為一份特殊的奏疏,自然是嘉靖皇帝要最先處理的。

像海瑞這樣的奏疏要是壓在下面,嘉靖皇帝一旦看到了,陳洪可不願意接受皇帝的怒火。

而此時,嘉靖皇帝就靜靜坐在御座上,翻看著那份由海瑞所奏的奏疏,嘴角不時的抽動,似乎也能看出嘉靖皇帝正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火。

雖然開篇定下他英明神武的調子,可中後篇全是指責他篤信宗教浪費國力,這讓他如何受得了。

一把將奏疏扔到地上,大怒道:“來人,命錦衣衛即刻出動抓人,別讓他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