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天意,此時內閣值房裡,隆慶皇帝坐在上首,內閣首輔徐階和他學生張居正站在一側,而次輔李春芳和陳以勤以及郭樸站在另一邊。

或許,這也是郭樸、陳以勤不願和徐階為伍,故意為之。

“李師傅,你是何態度?”

隆慶皇帝看李春芳此時發愣,於是開口問道。

一時間,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到李春芳身上。

此刻局勢微妙,似乎全憑李春芳左右。

李春芳心裡這會兒也是暗暗叫苦。

能拿下狀元,雖然有諸多傳聞乃嘉靖皇帝失誤所致,可畢竟他的成績也是名列前茅,否則試卷連面聖的機會都不可能有。

博覽群書、熟知經史的李春芳深知官場險惡,特別是自嘉靖皇帝病重起,徐階和高拱之間就已經明爭暗鬥多次,在隆慶皇帝登基後爭鬥更是趨於白熱化,此時不管他站那頭,必然徹底得罪另一邊。

郭樸為何和高拱走得近,他心知肚明。

郭樸的問題,他身上其實也有。

只不過在嚴訥致仕後,他已經身為次輔,已經不可能入郭樸般倒向高拱。

畢竟,高拱的身後是隆慶皇帝,有皇帝對他的信任,李春芳看不出高拱有在這場爭鬥中失利的理由。

但是,徐階畢竟大勢已成,在朝中力量更是根深蒂固,就算隆慶皇帝這個新君,也是輕易不敢動他的。

所以,他乾脆就選擇裝聾作啞,隨便附議徐階或者高拱之言就好了,給人一種為人謙恭,不以勢凌人,勤廉為政,崇尚節儉,薦拔人才的良好印象。

說起來他也是時運不濟,嘉靖四十四年四月入閣,剛好完美錯過當年的會試。

按照大明朝內閣閣臣的潛規則,入閣後的閣臣必須主考一屆會試,廣納門生,壯大在朝中的實力。

可他入閣三年,已經身為次輔,卻沒有主持過一次會試,雖不能說勢單力薄,但確實影響力不大,處在這個位置上著實尷尬。

而四十四年的會試主考,因當時閣臣徐階和袁煒都已經有過會試經歷,所以反而是落在時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高拱和翰林院侍讀學士胡正矇頭上。

這,也是高拱不懼徐階的原因之一,他也有三百門生在朝,只要他一句話,在京百餘名新進進士就會上疏彈劾徐階,相互對壘。

比人數,高拱還真不懼徐階。

不過僵在這裡也不是個事兒,皇帝的問話,李春芳還是要應的。

躊躇片刻心一橫,這才站出來躬身道:“陛下,開海之事關係重大,一邊是祖制難違,而另一邊關係百姓生計,臣也難以抉擇。”

低著頭,李春芳不敢偷看旁人反應,怕自己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信心破滅。

“臣猶豫再三,唯有恭請聖裁。”

終於,李春芳說出這一句話,他知道,此刻他在隆慶皇帝的心目中,地位無疑會被連降不知多少級,甚至打上無用的標記,可他依舊只能這麼選擇。

皇帝不喜,大不了致仕回家養老,得罪別人,結局就說不好。

至於有些人認為這樣的回答是把兩邊都得罪,那也得他們有這個實力。

不管怎麼說,他李春芳是當朝次輔,也不是誰都能拿捏的。

若有人主動對他出手,讓他倒向另一邊,這局面能承受嗎?

對於真正無用的人,那才是取死之道,而對於身居高位的人來說,則是自保手段。

只是他不知道,此時徐階、郭樸等人心中都是齊齊鬆了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

即便徐階自認看懂李春芳,可在李春芳最終做出選擇前,他也不敢保證就一定會如此,其他人也更是這樣。

隆慶皇帝臉上明顯出現失望的神色,皮球還是被提到他這裡,讓他來頂改動祖制的帽子?

當然不能。

現在他登基才幾個月,還不能做這件事兒,必須先找人把這口鍋背起來。

想到高拱不在現場,隆慶皇帝稍微考慮就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那就明日大朝會再議此事。”

他主動安排把開海之議挪到大朝會上,當然不是想面對百官的口水,而是拖延一天的時間。

“朕來時聽聞內閣又收到彈劾高相的奏疏?”

“是,陛下。”

徐階這時候站出來說道:“刑科給事中張縉和御史李復聘彈劾高拱”

“把奏疏拿給朕看看。”

隆慶皇帝大手一揮道,直接打斷了徐階的答話。

徐階面色如常,轉身從旁邊書案上把票擬的奏疏遞給孟衝,由他轉交到皇帝手中。

隆慶皇帝開啟奏疏草草看了眼,隨即說道:“筆墨伺候。”

孟衝快步到旁邊書案前搬來筆墨,放置在一側茶几上。

這裡是徐階的值房,乃一間正堂,進大門就是一個會客的廳堂,左右還各有一間屋子,分別是辦公用和堆放各種書冊。

他們所在的會客廳堂,自然座位前是沒有書案的。

隆慶皇帝放下兩封奏疏,提筆快速在兩份奏疏後批紅。

徐階看著隆慶皇帝的舉動,面無表情。

皇帝會寫什麼,他都不用想也能知道。

果然,在皇帝收筆轉交他後,徐階看到的只有一句話,“其言不實,縉(復聘)風聞奏事不妥,令拱安心供職。”

送隆慶皇帝御駕離開後,徐階就把兩份奏疏交給李春芳處理,雖然沒有司禮監用印,還缺少必要程式,可當著眾人面御筆親批,當然不能無視。

何況只是程式缺失,送到司禮監那邊馬上就能補好手續,沒必要為此斤斤計較。

回到內閣,各人回到各自值房繼續辦公。

陳以勤是比較高興的,今日之事再次證明皇帝對他們這些潛袛之臣很信任,郭樸也很興奮,因為他也看出高拱在皇帝心中地位穩固。

而李春芳、張居正心情就沒那麼美好了,甚至李春芳還在為明日朝會上的態度有一些憂慮,實在難以抉擇。

只有徐階依舊如故,畢竟這樣的場面見過不知多少,特別是嘉靖皇帝暴怒的時候,那場面不知道比今日兇險多少倍。

回到值房,沒有去管書案上堆積的公文,而是自己鋪開一張紙開始書寫起來。

今日的京城官場各種訊息充斥,先是高拱因被彈劾狼狽離開內閣,後是隆慶皇帝親臨內閣和閣臣議事,詢問開海的意見,之後更是當場批示了對高拱的彈劾奏疏,切責張縉、李復聘二人。

到此,關於高拱再次被彈劾一事算是又翻篇了,高拱連自陳都不用寫,明日就可以重新回內閣上班。

看上去,似乎僅僅就是一場鬧劇。

可是中午剛過,魏廣德在衙門裡又聽到一條訊息,內閣首輔徐階徐閣老在值房不適,已經被人送回府邸修養,同時還傳出大學士徐階上疏引疾乞歸的訊息,伴隨而來的還有半月前會食一事再次被人提及。

當初會食之事,知道的主要就是參會者。

雙方身份都不一般,參與宴會的官員也不一般,自然只是在小圈子裡有過傳播,而並未大肆擴散京城官場。

而這次不同,是訊息傳播速度驚人,幾乎很快就傳遍在京各衙門,顯得極為不同尋常。

值房裡,魏廣德靜靜坐在書案後面,耳中卻能隱約聽到外面其他屋子裡有人激烈的說話聲。

雖然聽不真切,可這個時候,猜也能猜得出,會這麼激動的人,八成就是在為徐階鳴不平的官員了。

這幾個月,徐階對於嘉靖遺詔中關於撥亂反正的事兒那是親力親為,許多當初因為勸誡皇帝和彈劾嚴嵩而遭到懲治的官員被恢復了名譽和官位,大大的收攏了一批人心。

而對應的,好事他做了,惡事則是交給高拱等人去操辦,這也是激起高拱反彈的原因之一。

知道內幕的,自然不會專門給人解釋太多,而這個時候傳出這樣的訊息,無疑對高拱等人是極為不利的。

吏部的差事,或許對公文上的人來說等的望眼欲穿,但是對掌權的魏廣德來說,早一天晚一天都沒區別。

他這會兒沒工夫處理公文,而是有更深的擔憂。

今日之事看似毫無關聯,可仔細一想,從譚綸奏疏抵京開始,似乎一步步都被徐階計算好了,包括當下朝堂百官的態度。

徐階是真正讀懂了這幫官員心的人,也學會了如何利用人心。

而作為當朝首輔,真正應該處理的國家大政方針方面少有建樹,似乎依舊沿用嚴嵩那一套。

捂蓋子,粉飾太平。

但是他運氣更好,有嚴嵩在前,有先帝的錯誤在前,他透過撥亂反正博取人心,巧妙的轉移開百官的注意力,贏得廣泛的支援。

現在,還有同情。

而高拱不知不覺中成為了朝廷裡的反派人物,被大部分人痛斥。

魏廣德在擔憂局勢發展的時候,高拱的門生也意識到不妙,他們的老師在朝堂上風評不佳,這可不是好事兒。

要說大家對高拱的不滿主要是在哪裡?

自然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徐階,外面都說老師欺負老實人,依仗皇帝信任在內閣鬥徐階,想要取而代之。

取代徐階,他們這些人當然希望如此,只不過當下局面卻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

而在都察院裡,御史齊康已經看穿了今日把戲,一切都是徐階算計的,老師的清名就是被他算計沒的。

盛怒之下,齊康翻出三月前徐陟彈劾徐階的奏疏仔細觀看一番後,心中就有了計較。

說起徐陟,雖然名聲不顯,可他的兄長卻是大明朝堂上風雲人物,當朝首輔徐階。

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和次輔李春芳是同一科,而此時徐階已經經歷過被張總打壓的階段回到朝堂上。

可是徐階並沒有出手幫助弟弟留在京城為官,而是一直把他按在南京,或許是為了讓他可以就近照顧家族的緣故。

但不管如何想,自感沾不到徐階的光還要被打壓在南京的徐陟來說,自是心中不服,於是終於在二月上奏疏彈劾兄長徐階三件不法之事,即接受詭寄,侵吞土地,隱匿人口,家中田產足有二十萬畝之多;縱容家中子弟、家奴橫行鄉里、為非作歹等等。

在奏疏被送入京城後本該引起軒然大波,但是恰恰此時朝野注意力大多都在先帝梓宮、陵寢及幾位皇后遷陵上,這份奏疏雖然沒有被人隱瞞起來,但影響還是被人刻意縮小,更被說成是徐階家事。

因家事引發徐陟不滿徐階的處理,進而以私廢公,挾私報復。

總之,雖然官員大多聽聞此事,但都不以為意,認可乃是徐家家事之故。

不過,別人不關心,可都察院裡還是有人留心,並將其奏疏抄錄後保留下來,這個人就是齊康。

是的,他此時正在書寫奏疏,引用徐陟所述徐階之三大罪狀彈劾於他。

雖然倆月前徐陟已經致仕,可畢竟上了的奏疏,朝廷會一直儲存,可不會輕易銷燬。

有徐家自己人的供述,齊康不認為自己這份奏疏也是風聞奏事,皇帝應該派人詳查才是。

到那個時候,看徐階老匹夫如何自辯。

在齊康眼裡,徐階為人陰險又貪婪。

他縱容家中子弟家丁在外為非作歹、禍害一方,都是仰仗他在朝中大權在握。

還有當初先帝想要立儲,徐階卻堅決反對,說什麼皇帝修煉有成,萬壽無疆類的話,不管是為了拍嘉靖皇帝的馬屁還是猜測是皇帝的試探,反正徐階確實有反對皇帝立儲。

而等到隆慶皇帝真正登極後,他心裡有鬼,就詐稱生病來窺測皇帝的意思。

他還在內閣里拉攏李春芳,與之聲勢相倚,從而達到專權任事的目的。

總之,在齊康眼裡,徐階做的一切事都是他處心積慮,妄圖擠走高拱,獨攬朝政大權。

在齊康提筆刷刷點點寫好彈劾奏疏後,不待墨幹就急匆匆雙手捧著往左都御史王廷值房而去。

到晚上的時候,魏廣德就在家裡收到陳以勤遞過來的條子,看到了齊康彈劾徐階奏疏的大致內容。

“階險邪貪穢專權蠹國復言先帝欲建儲,階堅執不可,及皇上登極有疑,懼,心遂詐稱疾以嘗上意.又與大學士李春芳聲勢相倚.大學士拱屢被論劾意大學士徐階主之”

魏廣德看完條子就感覺牙疼,真是讓人不省心。

想到今日高拱才從內閣落寞走出,不想明日大朝會前,怕是徐階又要上演這一幕。

別人彈劾也就算了,你一個廣東道試御史上奏彈劾,是怕沒人想起你老師就是高拱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