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京城市井的談資裡除了街頭巷尾裡傳出來的雞毛蒜皮小事,還有京城朝局發生的大事兒,又新增加了聊遼東大災的話題。

市井傳聞中,現今的遼東已經是一副人間地獄的模樣,什麼餓殍千里,什麼易子而食,反正是怎麼慘怎麼說。

只是,這樣的話題,在京城百姓口中傳出,除了時不時嘆口氣外,大家卻都是口沫橫飛,興致昂揚。

百姓們談這個,而在京官中談論的缺已經從最初的請嘉靖皇帝下旨賑災變成了到底怎麼把糧食運過去。

戶部尚書賈應春提到的漕運難題已經在京官中傳開,其實在此之前許多官員都或多或少知道此事,只是在談論遼東賑災的時候沒有往這方面去想。

現在聽到當日在西苑的對話,許多官員這才恍然大悟,漕運還真的很重要。

這年頭,商人身後要是沒有京官撐著,是很難在京城商界做生意的,光是順天府和縣衙那幫衙役就夠他們煩的了,絕對可以把他們生吞活剝吃下肚。

所以京官們,自然也知道近段時間因為南方大旱引起的漕運難題,漕運隨時有斷航的可能。

只是,這會兒大部分官員還在猶豫到底該站哪頭。

是的,西苑御前廷議後的第二天,戶部和在京各衙門的低品級官員,不少人都紛紛上書,請求嘉靖皇帝同意重開海路,將賑災糧食由海船直接運往遼東,而不是如往常先透過漕運送進太倉庫,再由此發運透過薊鎮運抵遼東。

救災如救火,這個時候耽誤時間就是在草管人命。

而有人支援自然就有人反對,各大衙門裡也有不少四五品官員上書反對海運濟遼,至於理由那也是光明正大的,那就是當年太祖朱元章明詔停止海運。

支持者自然拿出當時的環境來說事,明初透過海運為開拓遼東的明軍運輸軍需,而停運則是因為遼東軍屯初具規模,當地已經能夠自給自足才有此詔書。

而現今的局勢與當時那是天差地遠,自然應該恢復才是。

開玩笑,要是現在遼東糧食能夠自給自足,哪裡還有什麼遼東大災。

又是一場到底應該維護祖制還是應該救萬民於水火的爭論,不過大部分以前都是選擇騎牆的官員,在大災面前,心裡的天枰還是逐漸轉向支援開海運這一派。

在他們看來,就算為了應對這次遼東大災,開一次海運,先把人救了再說吧。

都什麼時候了,每天遼東都在餓死人,那幫子上官還在為怎麼運糧食過去而爭論,實在是品德有虧。

支援開海運的奏章越來越多,只是上奏官員品級普遍不高,說出來的話影響力不夠大。

在京各大衙門裡官員明顯分化成了兩派,不止是在奏章中互相攻訐,就是在衙門裡見面也時常要說上兩句,只是很快就會被旁人拉開。

不管支援還是反對,對於下屬公然頂撞自己,任何人都會很惱火。

不過,這年頭的大明朝廷,上官對下官的約束力還真不大,他們很難因為政見不合就對下屬打擊報復,這玩意兒要是被御史知道了,參自己一本,也是夠自己喝一壺的,所以就只能是擼袖子對噴,也不講什麼上官該有的官威了。

或許,也只有都察院的御史們沒有參與到這次的爭論中,因為他們還在衙門裡爭論,到底該派誰去南方購糧。

這可是一個肥差,戶部發銀六十萬兩,就算按常例漂沒,到手也差不多有五十萬兩,自己一過手隨隨便便就是幾萬兩銀子到手。

送價值四十萬兩銀子的糧食到遼東,自己真的是太善良了。

到時候糧食送到,活人無數,遼東百姓是不是還要給自己建個生祠。

要真是如此,那自己到底要不要接受.......

這就是有志於此差事御史們現在想到的,不少往日關係不錯的御史,這會兒也因為爭奪差事搞得關係僵硬。

心中蠢蠢欲動的人不少,下場些奏疏陳情的也不少,但是在偌大的京官群體裡還是小眾。

到目前為止,更多的官員也只是心裡歪歪,但卻沒有跟風上書。

而此時京城內城裡一處酒樓,一個能擺上幾張桌子的大雅間裡,一幫子青袍官員正圍著酒桌喝酒,氣氛很是火熱。

酒酣耳熱之際,中間酒桌上一個年輕的官員忽然站起身來,他手裡端著酒杯,故意咳嗽兩聲吸引周圍幾張桌子的客人們的注意力,隨後才大聲說道:“今日召集各位同年來此,一是和各位年兄聚一聚,這倆月大家都忙於王事,也沒時間出來喝喝酒,聯絡下感情。

二嘛,則是這兩日,廣德在家裡又好好想了想,許多兄長可能也知道了,前幾日在下也曾經上書請求朝廷為遼東百姓計,將賑災糧食走海路直運遼東。

廣德上書那會兒,西苑裡應該還在討論賑災事宜,只能說廣德當初的想法和戶部賈司徒是不謀而合。

這幾日,朝中不少人因為此事互相上書,相互攻訐,廣德看了實在有些不安。

可是透過這兩日在家閉門,最後得出的結論還是,只有開海運,賑災糧食直抵遼東才是遼東百姓活命的出路。”

說話之人自然就是魏廣德,雖然那日會面後,他們已經計劃發動裕王府、魏廣德同年還有徐閣老門人全力支援戶部尚書賈應春提出的重開海運的設想,但是在最後實施步驟上又進行了細化。

反對高拱全力支援的自然是魏廣德,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要是大家一開始就全力出手支援,那麼反對派就會快速集結起來,聯合反對開海,如此很可能把救災之事耽擱了,變成一場朝堂黨爭。

最後討論的結果,自然就是現今的局面,裕王府能夠影響到的官員率先出手,也包括戶部的官員,老大都出言發聲了,下面的官員能不支援嗎?

何況,這也是最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反對可以,拿出切實有效的手段來。

由此,支援開海的第一炮就落在了裕王府和戶部官員頭上。

賈應春是誰的人,當然是裕王府的人,裕王府出面力挺合情合理。

至於第二炮,自然就是讓魏廣德的那些同年們一起上書支援。

現在魏廣德那一屆的進士,已經不能叫新科進士了。

嘉靖三十八年開春,新的一場會試和殿試先後舉行,“新科進士”這個頭銜已經換人了。

己未科殿試金榜一甲三人分別是丁士美、毛惇元和林士章,其後還有二甲八十五人,三甲二百多人,現在他們才是京城的風雲人物。

這,或許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至於徐閣老的門人,則是最後發動的一環,因為這些人的品級可要比前兩波人高一些,影響力也更多。

至於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魏廣德想要給在京官員們一種感覺,那就是開海運濟遼東是大勢,支持者在逐漸增加,分量也在逐漸加重。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由此,讓更多人選擇支援他們而不是如往常般搬把小板凳坐一邊看戲,支援僅停留在嘴巴上。

而現在,就是發動同年們響應的時候,魏廣德專門包下這裡邀約留京的同年一起赴宴,遊說此事。

其實在座同年都已經知道了,魏廣德在當天下午,西苑還在廷議的時候就已經上書請開海路運送救災糧食支援遼東,為此在第二日還有兩份彈劾他的奏疏被遞交到通政使司。

只是,魏廣德面對有人彈劾並沒有上書自辯,而是在尹掌院那裡請了幾天假就躲回家裡閉門謝客,大有一副“獨坐小樓成一統,管他東南西北風”的架勢。

而在昨日,魏家的小管家張吉就開始在京城各家奔波,下了今日這份邀請函,魏廣德要請同年們來此赴宴,其實大家心裡或多或少也有了猜測,只是現在一聽果然如此。

其實能坐到這裡的,都不是笨人,笨蛋早就在歷次科舉中被篩掉了。

魏廣德支援海運濟遼,在大部分人看來是正解,至於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反對的聲音,大家也是心知肚明,這裡面的利益有點大。

至於要不要上書,和魏廣德站在一起,各人心中也有小九九。

現在大家都已經做了幾年官,也不似當初那麼單純了。

還好,因為魏廣德上書的時間早,同年裡倒是沒有人為此認為魏廣德和賈應春,和裕王府有什麼瓜葛,而僅僅認為是湊巧。

“各位同年,想必大家都已經看過海圖,這兩日為了爭論此事,已經不少人應該都查閱過,至少也知道其中詳情。

我只想說,我輩讀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不管他們為什麼反對救遼東百姓,但是我初心不改。

現今唯有海路能快速向遼東運送足夠的救災糧食,為江南購糧爭取時間。

大家也知道,戶部調太倉米五萬石集運遼東,可現在卻不知道該怎麼運過去。

走陸路過薊鎮,那北邊的崇山峻嶺廣德可是見識過的,據說出了山海關,依舊是山外山,糧食運送人吃馬嚼,又要浪費多少,這可都是遼東百姓的救命糧。”

魏廣德洋洋灑灑說了半天,伸手抹了抹眼角,似乎是說到動情處眼角溼潤了似的,最後把手中酒杯舉起打了個圈,盎然道:“廣德在此懇請各位,支援廣德,上書請開海運,五萬石救命糧自天津海口入海直抵遼東,耽誤不起了。”

說到這裡,魏廣德不覺眼圈微紅。

那玩意兒有點辣眼睛。

開海,還是要一步一步來,現在先把口子撕開,用五萬石救命糧的藉口爭取更多官員的支援。

一旦口子開啟,後續還有救災糧,還有本該透過漕運的漕糧因為大運河斷航,完全就有理由走海路進京了。

魏廣德的策略,自然就是蠶食,一點一點把口子開啟。

國內的海路運輸開啟以後,再考慮真正意義上的開海,建立海關和對外貿易。

只要有錢了,大明朝應該就能夠撐下去。

或許有人會覺得有銀子沒糧食,面對將來的危機依舊無法可解。

其實以魏廣德這個半吊子歷史迷,或者說歷史文盲更準確,在他的意識裡,因為還有後世的記憶,所以他絲毫不認為有錢還有辦不成的事兒。

那些外國船來中國難道是空船?

或者船上只帶銀子?

給勞資裝滿糧食過來,糧食抵關稅,只要朝廷手裡有足夠賑災的糧食,就不怕各地災荒頻發,不怕災民流離失所。

有吃的,他們就不會鬧事兒。

以大明地方官員們的尿性,賑災糧食不可能全發下去賑災,各級都要扣下一些,估計也就讓下面的老百姓能不餓死就算有良心。

不過這樣似乎也好,吃飽了也怕他們鬧事。

官員還是要監督的,那就多派御史下去,至少保證不餓死人就行。

魏廣德一番聲情並茂的演出,首先就獲得了他老鄉們的支援,勞堪第一個站起來,手裡端著酒杯對著其他人說道:“善貸都說到這份上了,為了遼東千千萬萬的百姓,這奏疏我寫了,今晚回去就寫,明日一早我就遞交通政使司。”

話音落下,杯中酒水酒杯他一飲而盡。

隨後,諸大綬、陶大臨、張科等人也紛紛起身,嘴裡說著和勞堪一樣的話語,都是支援魏廣德的。

其實大家現在官職真心不高,在官場歷練兩年也變得精明起來,不過魏廣德這番表演還是成功征服了眾人。

魏廣德說的沒錯,這個時候出言支援走海路運送賑災糧食就是活人的善舉,為何不為?

若連句真心話都不敢說,那這官做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就是他們這些官場中人最初的心聲,只是在官場這個大染缸裡浸泡了兩年,似乎就已經不再幹淨了。

《仙木奇緣》

這個時候,許多人不覺有了一種感覺,似乎為了遼東百姓生計,自己上書支援走海路濟遼,才能夠洗去這兩年身上沾染的汙垢,自己也能找回初心,重新成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白蓮花。

很快,酒桌氛圍再次被點燃,所有人都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嘴裡說出幾句豪言壯語,然後一口喝光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