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事無大小,必令中使往問。”

看到裕王府在高拱離開後依然無比依賴,讓魏廣德既羨慕又失落,由此他也產生了不進裕王府當差的想法。

要是按照裕王府現在的情況,他就算進了裕王府,也不過會成為裕王和高拱之間聯絡的交通員,他實在沒有把握取代高拱在裕王心中的位置。

九年,高拱在裕王府陪了裕王九年時間,這絕對不是可以輕易忘記的。

只是,在魏廣德還沒來得及找高拱的時候,一封來自南直隸的十萬火急奏疏被送入朝中,再次引發了一場朝堂大地震,所有人都被奏疏的內容雷的不輕,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十一月初十日,各持長刀、巨斧,夜攻吳縣、長洲和蘇州衛,劫獄囚,鼓譟,攻都察院,噼門而入,應天巡撫翁大立攜其妻子越牆逃去。諸“惡少”遂縱火焚衙門,翁大立所奉敕諭、符幟及“令”字、旗牌,一時俱毀。諸惡少氣勢益盛,復糾眾欲劫府治,掠府庫。知府王道行督兵勇緝捕。天將明,諸“惡少”直衝封門,斬關而出,逃入太湖。”

誰能想到,在富庶的蘇州府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明目張膽集結數百人衝擊巡撫衙門,逼得巡撫翁大立攜妻子翻牆而逃,巡撫所奉敕諭、符幟及旗牌等物被這幫惡少付之一炬,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要殺官造反了。

要知道,巡撫儀仗,那都是天子給的,代表的是天子,巡撫地方是代天牧民,他們敢圍攻巡撫衙門就是圍攻天子。

一把火少了應天巡撫衙門不說,還想攻打蘇州府衙,搶掠府庫,幸好蘇州知府王道行果敢不驚,召集兵勇沿街緝捕造亂者,官兵氣勢所懾,才讓這幫反賊殺出蘇州城逃入太湖。

京城官場被震動了,在訊息傳開後的第一時間,都察院御史就集體高潮,各人紛紛飛似的跑回各自值房開始書寫奏疏,彈劾應天巡撫翁大立,巡撫地方居然釀出如此大禍,可見其人實在是庸才。

做為御史,乾的就是罵人的差事,平白無故罵人是要招人忌恨的,可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自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彈劾了。

至於為什麼會釀出如此大禍,還是在蘇州府,暫時無人去關注。

魏廣德得到訊息的時候還在翰林院公房裡看書,聽到蘆布傳來的訊息也是被雷的外焦裡嫩。

魏廣德第一時間想到的和其他御史一樣,彈劾翁大立,就算有千般理由,翁大立的罪責是跑不掉的。

巡撫應天能鬧出民亂來,只能說水平不行。

不過魏廣德也很是好奇,蘇州府那個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多狠人,膽子也忒大了點,巡撫衙門真不是一般的地方,是能鬧事兒的嗎?

“知道蘇州那邊到底怎麼回事兒嗎?那些亂民都是些什麼人?”

魏廣德可不相信京城官老爺們通天的手段,會不知道下面的實際情況,更何況是蘇州,蘇州籍官員在京為官的可不少,他們或多或少應該知道些才對。

就算不知道蘇州有人要鬧事兒,可是那些鬧事兒的人他們不可能不在家書中有所瞭解的。

對於魏廣德的問題,蘆布自然是搖頭不知的。

他聽到訊息就馬上回來報信,能記住發生了什麼已經是不錯了。

詳情,哪裡是他們這個檔次的人能知道的。

“你去外面打聽下,看有沒有蘇州府鬧事兒人的訊息,都是什麼人鬧事,為什麼鬧事。”

魏廣德也只能這麼吩咐一句,其他的還真不好說。

魏廣德雖然在都察院掛職,可他還沒有變成一條瘋狗,還沒有到未來政績就瘋狂攀咬的程度,所以雖然也有上奏疏彈劾翁大立的想法,不過魏廣德卻是打算先搞清楚情況再一起彈劾。

中午吃飯的時候,魏廣德又叫了張吉也去打聽訊息。

而此時的西苑永壽宮裡,嘉靖皇帝已經得到了訊息,此刻正坐在御座上看著內閣剛剛送來票擬後的奏摺。

良久,嘉靖皇帝才開口說道:“命翁大立戴罪限期剿滅,以靖地方......

哼哼,翁大立還值得信任嗎?

他要是有能力,又如何會激起民變,事前未察覺消弭於無形。”

翁大立字儒參,號見海,嘉靖十七年進士,餘姚人。

之前,嘉靖皇帝還覺得翁大立是個可以信任之人,在山東為官期間也算穩妥周全,這才從山東左布政使轉遷,以右副都御史身份巡撫應天、蘇州諸府。

只是沒有想到,他去應天才一年,就鬧出這麼大的簍子來。

“錦衣衛的文書送來沒有?”

此次事件事發突然,錦衣衛也沒有提前得到線報,所以陸炳並未提前示警。

在奏疏送進通政使司的時候,陸炳那裡也才得到訊息,只是向宮裡遞了條子,就開始調查此事首惡從惡的身份背景等情況,還有就是南直隸那邊傳遞的情報,之後一併呈報。

雖然在嘉靖朝民間造反事件層出不窮,不管是山西的白蓮教起事,還是廣西廣東少數民族叛亂,內地也時有暴亂,但是都沒有像這次事件般嚴重。

亂民攻破巡撫衙門,燒燬了敕諭、符幟及旗牌等巡撫儀仗,性質實在是惡劣至極。

如果在後續還不能給嘉靖皇帝提供整個事件完整的背景等詳情,陸炳也未必能兜得住。

嘉靖皇帝是很好面子的,只是現在,他在感覺到他的權威被一群暴民狠狠踐踏之後,卻發現自己對此居然一無所知。

他們是什麼人?

為什麼會這麼做?

蘇州可是富庶之地,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他們是不應該出現在蘇州府才對的。

這,或許是江南的一個縮影,江南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在得到黃錦搖頭的回答後,嘉靖皇帝知道陸炳這會兒應該不該敷衍公務,怕是他那裡還沒有收到下面的奏報。

錦衣衛在陸炳的領導下,其實一直做的都還不錯。

這次或許真的是之前沒有絲毫苗頭,所以在事件發生後下面的錦衣衛深知此事鬧大了,也不敢隨隨便便就報上來,怕是也在下面收集相關情報再一起往上報,否則以錦衣衛的家法,那也是狠厲出了名的。

對於內閣的票擬,嘉靖皇帝不置可否,直接把手裡的奏疏丟在御書桉上。

皇帝沒有表態,黃錦也不敢做出批紅,只是小心翼翼的把奏疏收好放在御書桉中間,這代表著這份奏疏暫時被留中。

在外界看來,緝捕這些逃入太湖的匪盜應該是此時的第一要務,可是在嘉靖皇帝看來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蘇州知府在事件發生後能夠從容召集兵勇沿街緝捕亂民,足以說明這些人根本就沒有什麼戰鬥力,不過都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攻下巡撫駐地,翁大立這個廢物居然如此不堪。

處理這些亂民,交給地方上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事件的起因他必須知道,還有現在整個江南各州府是否也和蘇州府一樣,民怨甚大。

剿倭已經多少年了,現在倭寇匪首王直還被看押在大牢裡,可是倭亂卻依舊未被剿滅。

王直,已經沒什麼用了。

嘉靖皇帝這個時候也醒悟過來。

之前一直沒有處決王直,就是因為嘉靖皇帝也希望倭寇能夠投鼠忌器,有他們的首領在朝廷手中,或許會讓他們有所約束。

但是現在看來,胡宗憲的想法錯了。

江南百姓因為加徵賦役和厘金,民怨沸騰是肯定的,類似奏章嘉靖皇帝也看過。

不過他也沒有辦法,不徵收這筆錢朝廷就沒有銀子支付軍餉,衛所軍戰力不堪,而胡宗憲所奏報譚綸和戚繼光所編練浙江新軍還未成形,有人沒有多強的戰鬥力,還是要靠衛所兵裡面那些貪財之人效命了。

錢是英雄膽,現在那些能戰的衛所兵之所以沒有跑,也就是因為每次打完仗後會有賞錢發下去。

嘉靖皇帝此時產生了不能任由江南繼續這麼發展下去的念頭,而首先他必須瞭解江南各州府的實情。

看來,還得派個信得過的人下去看看。

透過錦衣衛系統本來是最好的途徑,可是江南現在掌舵的是胡宗憲,牽扯到嚴嵩,嘉靖皇帝也不敢完全信任陸炳的操守。

趙文華怎麼死的?

他都有心放他一馬,可人最終還是死了。

嘉靖皇帝雖然沒有多問,但是心裡還是有自己的判斷。

至於趙文華的家人,既然人死了,也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這才有了抄家和子孫充軍戶世代償還侵吞公款的事情。

現在江南官場是個什麼樣子,嘉靖皇帝其實比誰都知道,相對於北直隸,那裡更是山高皇帝遠。

有了這樣的環境,胡宗憲在那裡怕也不會乾淨,讓錦衣衛出去查,也不知道會報什麼上來。

官員操守,嘉靖皇帝早就不去奢望。

現在他的要求也不高,那就是把治下百姓管好,把朝廷交待的公務辦好就行了,只要不捅出簍子來,他都懶得去管。

但是蘇州府事讓他開始警惕,江南經過多年的剿倭,怕是百姓情緒已經到達一個臨界點,鬧不好會生出大變。

派人去看,派什麼人去?

北方籍貫的官員還是南方籍貫的官員?

一切,都在嘉靖皇帝腦海中快速盤算著,只是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出來,在黃錦等太監看來,皇帝現在就是在發呆,似乎是因為蘇州府之事受到打擊一樣。

隨著江南訊息持續快馬送到京城,蘇州府之事的真相也逐漸傳開,在這個時候,魏廣德也才知道誘發此次事件的原因。

自嘉靖三十一年倭亂大爆發以後,時有倭寇竄至蘇州近郊,蘇州官府招集地方壯士武裝抗倭。

隨著官府對剿倭的重視程度和投入越來越大,倭寇除了在沿海府縣肆虐外,已經越來越難以進入內地州府,自此蘇州官府召集的民間義勇自然需要裁撤。

只是,當初召集義勇之時卻未覺察召集到的都是些什麼人。

明朝自弘治朝開始,江南地主生活日益奢逸,社會風氣日益敗壞,中下層地方紳士日益流氓化。

蘇州城內的官宦權豪子女、落第秀才和無業文痞,有些人終日無所事事,與當地不思生產的流氓、地痞等遊手好閒之輩相勾結,依仗權勢橫行不法,於街衢巷尾處遊手好閒,群聚鬥毆飲酒狎妓,引以為樂,嚴重擾害當地的社會治安。

人們將這些有地方士紳背景的混混稱之為“惡少”,又有“打行”、“札火”、“白拉”等多種諢名。

這幫人或“逞其拳勇,凡搶親、抗霜、抬神、紮詐諸不法事,多起於若輩”或“聚集惡黨,潛伏道側,候村氓入市,邀奪貨物”或“私開牙行,客商經過,百計誘致,不罄其貲不止”,普通百姓被欺辱者,有“徒手哭歸者,有飢餒嗟怨、被毆傷者”,一時深為民害。

倭患日熾,這幫人乘機投入地方義勇中,穿上官兵號衣卻可繼續擾害民眾。

要說應天巡撫翁大立其實也沒做什麼出格之事,不過是明令府縣嚴加痛治,督導府縣緝捕諸惡少,並列出為首者名單四處索拿。

這本是保境安民之策,只是不想卻被這些“惡少”提前知道,畢竟他們中領頭的不少都是“二代”,訊息靈通的很。

驚懼之下,諸“惡少”飲血為盟,用白巾抹額,各持長刀、巨斧,乘夜攻吳縣、長洲和蘇州衛,劫獄囚,鼓譟,攻都察院,噼門而入,翁大立攜其妻子越牆逃去。

諸惡少氣勢益盛,復糾眾欲劫蘇州府治,掠府庫。

要知道,蘇松二府的富庶可是冠絕天下,府庫中所存財貨也是非常驚人的,更何況現今胡宗憲從南直隸徵收的賦役、厘金不少就存放在此。

幸好蘇州知府王道行處事果敢,召兵鎮壓,才沒有釀出更大的禍事。

瞭解到詳情,雖然知道翁大立所作所為實屬正常,不過釀出此事終究難辭其咎,魏廣德還是以福建道監察御史的身份上書進行彈劾。

既知惡少行惡,事前處事不密,切無萬全防備,可見其處理突發事件能力之差,絕不易繼續擔任應天巡撫之職。

此時,因事件真相傳入朝中,京官,特別是都察院同僚對翁大立的彈劾已經銳減。

做事操切些,但本質並無大錯。

魏廣德此時的上書彈劾,還是引起不少人的關注。

畢竟,在告狀之事上,魏廣德的戰績還是很輝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