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在轎子裡權衡利弊,計算用“赦免詔書”一事是否可以作為條件把俞大猷從牢裡撈出來。

不過這事兒也很不好辦,畢竟魏廣德都能想到,那份詔書怕早就不知道被人銷燬多少次了,沒有物證,只有一個倭寇頭子的口供,能起多大的效用。

現在杭州最大的官非胡宗憲莫屬,而在殺王直一事上,主導卻是浙江巡按御史本固。

實際上結合胡宗憲前後的奏章,魏廣德還是能看出來,胡宗憲曾經真打算請求朝廷赦免王直,只是遭到王本固的堅決反對。

想起前兩天他到杭州時的接風宴上,明顯王本固對總督胡宗憲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相當的不待見,多次明裡暗裡嘲諷胡宗憲貪汙納垢,讓宴會氣氛陷入尷尬。

王本固這人,以魏廣德打聽來的訊息,那就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

據說這人為官還算清正廉潔,勤政愛民,性格上嫉惡如仇,顯然也正是因為是非分明,所以他才會選擇強殺王直。

魏廣德估計,後世如果說起這個人的話,應該就是個人品行高尚,但事功方面卻略有不足。

魏廣德一行人的駐地,是杭州知府在城中安排的一處富商別院,院中充滿了江南園林的風韻。

江南園林以得水為貴,宅園的選址大多在靠近水系的地方,就算沒有,那也得挖出一個池塘來蓄水,以所得土方堆土山,體量也不大,常摹擬大山的餘脈或小丘。

疊石亦多為小品,偶得奇石就獨立特置供欣賞。

大明朝建立至今已經近二百年,雖然受到江南倭患影響,但是整體經濟繁榮,文化發達,特別是南直隸和浙江一帶更是如此,所以宅園興築也是盛極一時。

明代江南宅園風格繼承了唐宋寫意山水園的傳統,著重於運用水景和古樹、花木來創造素雅而富於野趣的意境,因景而設定園林建築,並巧於借景。

這些園林都是在唐宋寫意山水園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強調主觀的意興與心緒表達,重視掇山、疊石、理水等創作技巧;突出山水之美,注重園林的文學趣味。

宅園佈局受宮苑影響,園林空間劃分數量少而面積大,常用中軸對稱佈局,花園的佈局有明顯的軸線貫穿。

魏廣德之前就曾經聽說趙文華在杭州、蘇州等地就有大小園林十餘座,當時還覺得他是有銀子沒處花,亂使錢,這兩天在這園子裡住上後,魏廣德到是羨慕起本地那些富商了。

怪不得那些人如此痴迷江南園林,還真是個養老居住的好地方。

自家在九江府的宅子,其實就有點這園林的樣子,建築少而園子大,可是顯然沒有這方人要求那麼精緻,少了很多韻味。

穿過廳廊,回到自己屋子,魏廣德對身後的張吉小聲吩咐道:“一會兒你叫錦衣衛那兩人到我這裡來一下,我有話要說。”

魏廣德回到這裡下轎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不管能不能成,都給陸炳送個訊息,他用不用不管,但是自己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那個“赦免詔書”的傳聞,就算不能撼動胡宗憲在江南總督的位置,至少也會讓他大受影響,特別是在嘉靖皇帝那裡的觀感,想來嚴家和胡宗憲是不會願意冒險把事情抖摟出來的。

放過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換取各方保守這個秘密,魏廣德覺得應該有戲。

沒想到,監個刑還能發現胡宗憲的小辮子。

魏廣德搖搖頭,走到了屋子中央擺放的一個火盆邊烤火,現在天氣越發冷了起來。

不多時,張吉帶著兩個身穿藍色戰襖的錦衣衛校尉到了門外,通報後才帶他們進來。

魏廣德對張吉揮揮手,示意他到門外面等著,這才不緊不慢的對那兩人說道:“現在這天氣,如果我有一封信讓你們用最快速度送回京城交給陸大都督,需要多長時間?”

兩個校尉剛行完禮起身就聽到魏廣德的話,心裡就篤定這怕是真有事兒找京城的陸都督。

他們被錦衣衛派來跟著魏廣德南下辦差,其實也是一種監督,只是南下時曾得到過上司的吩咐,“一起聽魏大人的。”

其中一個年級稍長的校尉,約摸三十多歲的漢子這會兒馬上彎腰笑道:“大人,最快莫過於走衛裡的諜報,怎麼也要七八日。”

“需要這麼久?”

魏廣德聞言皺皺眉,他以為錦衣衛會有什麼特別的傳訊通道,或許三五日就可以把訊息送到京城。

但是聽到說要七八日,這特麼不就是利用驛站的快馬傳遞訊息嗎?

只不過,他這次的信是寫給陸炳的,可不是上奏本,還真不能用驛馬,似乎只能是讓錦衣衛的人去傳遞訊息了。

“你們能不被察覺接近今天見的那個人嗎?”

魏廣德又開口問道。

“大人要私下見王直?”

那漢子聽到魏廣德這麼問,不由得皺起眉來。

杭州有錦衣衛百戶所,但是是否有能力安排此事,軍漢也不是十分有把握,說這話的時候還朝旁邊那名年輕的校尉那裡看了眼。

那年輕校尉雖然也是錦衣衛,可是魏廣德卻從他臉上看出一點書卷氣,應該是讀過書的人。

其實,京城各衛所子弟當中,不乏讀書取得功名之人。

而且因為北方文風遠不如南方,在北方衛所的讀書人取得功名的機率實際上遠遠超過南方衛所,湧現出不少軍戶家族的文官,甚至做到首輔寶座,前朝的李東陽就是如此。

李東陽,生於正統十二年六月九日,卒於正德十一年七月二十日,字賓之,號西涯,祖籍湖廣茶陵,因家族世代為行伍出身,入京師戍守,屬金吾左衛籍。

在弘治朝就入閣,和劉健、謝遷組成弘治內閣“鐵三角”,那是相當有名。

在正德繼位後,劉健、謝遷先後請辭,他就成為內閣首輔,在正德時間為穩定朝局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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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到這麼一個看樣子識文斷字的錦衣衛,魏廣德並不意外,誰說軍戶家族就不能有人出來讀書,他不就是嗎?

“不是我去見他,而是你們。”

魏廣德搖搖頭說道,他是絕對不能去的。

他現在身份特殊,魏廣德不確定胡宗憲會不會對他有防備,若是被人發現他私會王直,那可有點麻煩,即便是錦衣衛安排的也說不清楚。

“大人要見王直的用意是.....”

這時候,旁邊一直沒說話的稍微年輕的校尉開口問道。

“今天你們隨本官進了大牢,應該聽到王直曾開口說什麼詔書的事兒吧。”

魏廣德提點了一句道,“你們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去見他,搞清楚那是什麼詔書,是否還在他手上,簽字畫押。”

魏廣德的要求很簡單,按公文,三日後王直就要被行刑,這是避免不了的。

人死了,單純他們幾個人聽到王直的話可不作數,得留下王直的口供,不然口說無憑,是沒辦法壓服嚴家在俞大猷桉子上讓步的。

魏廣德已經想好了,這事兒就往錦衣衛的人身上推。

當時王直說出“赦免詔書”的時候,錦衣衛的人就在那裡,他們聽到了自然就要收集證據,然後報道北鎮撫司,這些和他魏大老爺可沒有半毛錢關係。

這樣,即便陸炳知道訊息的時候已經遲了,王直已經伏法,可手裡也有彈劾胡宗憲的證據。

嚴家要是不服,那就把事兒往大了鬧,胡宗憲欺君罔上,偽詔詔書,有不臣之心,夠他嚴家喝一壺的了。

“赦免詔書”的話,他們二人自然是聽到的,只是和大部分人一樣,都無心深究,因為人都快要被處斬了,說出來的話還有誰理會。

或許,只有有心人才會為此上心。

不過顯然,魏廣德就是有心人之一,在按察使司僉事說出離開大牢的時候,魏廣德並沒有對此事深究,而是羊作不知湖弄過來,回到府裡卻要他們錦衣衛用自己的方式緊接王直,取得口供。

口供本來就是要送給陸炳的,所以魏廣德也不去費那心思,直接把差事交給錦衣衛的人去做就好了。

雖然知道那種詔書十有八九是被毀了,可是魏廣德還是提醒了一句,就看王直夠不夠聰明。

不過就今天看到王直的精神狀態來看,估計沒戲。

“我會盡快聯絡此事,不知大人什麼時候要看到口供。”

那年輕的錦衣衛躬身道。

“越快越好,如果可以的話,今晚就要。”

魏廣德自然不會拖泥帶水,王直就兩天時間了,疏通按察使司大獄的獄卒也需要時間,他們等不起。

“我等盡力而為。”

看出魏廣德對這份口供很重視,那校尉也不拖延,立馬抱拳道。

“你們下去吧,要快,別被人發現。”

魏廣德吩咐完就擺擺手,示意兩人退下。

錦衣衛在官員面前硬氣,那也得看什麼人。

如果是奉旨拿人,那自然是趾高氣揚的,現在不同,他們是奉命跟著魏廣德辦差,自然就要緊守本分,按照魏廣德的吩咐辦事。

兩人又行禮後這才出了屋子,兩人離開沒多久,張吉就進來。

他在門口屏退了其他人,就他一個人在那裡守著。

跟著魏廣德這麼久,他自然知道自家老爺找那兩人肯定有差事兒要吩咐,自然不願意被其他人聽到。

現在兩個錦衣衛離開,張吉才進屋,看魏廣德還有什麼吩咐的。

“弄點吃的,我餓了。”

魏廣德直接開口說道。

錦衣衛怎麼去完成他的吩咐,魏廣德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蟲有蟲道,鼠有鼠道,或許在鄉野、小縣城錦衣衛辦事兒還會有點麻煩,但是在浙江府城杭州,魏廣德覺得錦衣衛辦這點小事兒還是應該可以的,其實難點就是有沒有人一直在監視王直。

魏廣德並沒有低估這一時期錦衣衛的實力,也沒有高估。

錦衣衛號稱可以監控整個大明,其實所依仗的不過就是各級官衙和一些需要重點布控的地方豪強家族。

在這些地方,錦衣衛的密探大多身份地位不高,乾的都是些雜活,但是卻很敏銳的監察著周圍的一切,盡全力掌控需要掌控的一切。

在浙江按察司大牢裡,還真有錦衣衛的密探存在,公開身份就是賤役,但實際上卻是軍戶,是錦衣親軍。

兩個錦衣衛出了魏廣德屋子後,自然第一時間聯絡了駐杭州的錦衣衛百戶尋求幫助,做事兒還得這些地頭蛇來運作更加穩妥。

入夜,幾個獄卒穿戴的人就提著裝滿酒菜的菜籃,進了浙江按察使司大牢。

翌日,魏廣德按照習慣起床鍛鍊一番,這才坐在大堂拿起今天的早餐準備開吃,外面張吉就通報,那兩個錦衣衛校尉求見。

“讓他們進來吧。”

魏廣德開口吩咐道。

很快,兩人就進了屋子,不過今天看上去可沒有昨天精神,雙眼通紅似是吃盡了苦頭似的。

“怎麼回事兒?”

看到他們的樣子,魏廣德驚訝道。

“大人,昨晚我們進了那裡,拿到了你要的東西。”

那年輕校尉這個時候小聲回道,隨即從懷中摸出兩張紙遞向魏廣德。

“沒有休息好?”

聞言,魏廣德笑笑,接過那兩張紙低頭看了兩眼,“他還配合嗎......”

期初,魏廣德還以為兩張都是口供,但是很快發現卻是都是王直的口供,但是記述卻有不同,簽字畫押卻是一致,不由得眉頭微微一凝。

隨即翻看第二份口供,眉頭才豁然舒展開,不由得抬頭看了眼那校尉。

當初他們過來的時候倒是報過名字,不過魏廣德並沒在意。

這兩份口供,都詳盡描述了誰提供的赦免詔書,以及詔書中的文字,矛頭自然是指向胡宗憲。

本身,那份詔書確確實實就是胡宗憲找人偽造的,這點倒是沒有說假話,只是可惜,詔書已經被人拿走。

關於詔書的下落,其中一份口供上有詳述,是被總督府的人收走的,而上面更提到王直隨行帶著的數十萬兩銀子的記錄,這也是王直桉卷中所沒有表述的。

按照王直所言,那些銀子一部分是準備送給當朝權貴,還有一些是打算進獻給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修道耗費巨大,就算是遠在海外的王直也是有所耳聞。

帶著銀子,這也是王直認為能夠保命的理由,因為他可以每年為朝廷、為內廷貢獻大筆金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