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夜幕降臨。

沈長樂伸手指了指月光下的路標,眉眼彎彎,道:“殿下,前面就是踏雲道的上山入口了。”

蘇啟霄第一次看見與地名相合程度如此統一的景緻,稱讚道:“溪水沖流,氣蒸山麓,恍若踏雲。所謂踏雲道,取名取得真好。”

“棋老若是聽見殿下這麼誇他,肯定也很高興。”沈長樂還是無法將嗜酒如命又笑吟吟的棋老與二十年前覆滅西蜀的嚴國公想成同一人,便一直沒改口。

蘇啟霄知她想法,說道:“嚴國公閒雲野鶴待在揚州,他願意以踏雲棋老的身份跟百姓們相處,便遂他意叫棋老沒什麼不好的。”

經歷半日相處,沈長樂看得見蘇王平易近人的一面,便無顧忌道:“想不到殿下這麼善解人意!”

蘇啟霄回頭望了她一眼,好奇問道:“那本王原先在你心目中,風評如何?”

“小女此前從未見過殿下,不敢妄言,只是久聞殿下才傾天下之名。”

“哈哈哈!本王風評兩極分化,難聽那一面你倒是隻字不提。”蘇啟霄開懷大笑道,“如今見過之後,可有什麼改觀?”

沈長樂髮間杏花簪夜色下更顯清雅,回道:“殿下名副其實,而且比小女想象中更體察入微。”

蘇啟霄唇角隱約地翹了翹,眼神幽深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再說一件體察入微之事。”

沈長樂愣了一下,靜候蘇王開口。

蘇啟霄負手而立,面朝她問道:“作為杏酒姬明明有一身醉人的好手藝,在揚州郊野遠近聞名的你,為何要去城裡販賣利潤微薄的女紅刺繡?”

沈長樂神情怔怔,默然許久,才回答:“稟殿下,當年小女兩位青梅竹馬都是為了保護我的小酒攤才橫遭不測,小女不願再販酒,也是不願重拾這段難過的記憶。”

蘇啟霄直接否定道:“不,你不是這般軟弱之人。”

沈長樂再難壓抑住情緒,激動地問:“殿下憑什麼能這樣認定!”

蘇啟霄平靜道:“恕無禮,本王先前讓春秋暗自去查過你的刺繡籃子,她發現掩藏在繡布最下面的,是一柄已開了刃的匕首。本王沒猜錯的話,倘若報官無門,你是打算親手刺殺鄔凱?”

沈長樂怔神許久,杏眼低垂,承認道:“是,殿下。小女只有進了揚州城,以賣刺繡的名義接近鄔凱,才有機會越過兩位鏢師對他下手。”

蘇啟霄語氣溫和道:“不用擔心,本王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沈長樂哽咽道:“殿下……父親曾說鄔氏父子的罪惡罄竹難書,百姓在他們凌虐下只有殘酷的寒冬,再無豐收的清秋。小女無論如何……都想完成父親遺志!”

蘇啟霄抬首仰望月光,唇角淺笑:“本王知道的。本王昨夜已遣人瞭解,你在令尊離世後的這兩年裡,走訪了揚州城內外無數受鄔氏欺凌的百姓,縱然四處碰壁,你也沒放棄過蒐集證物。”

沈長樂望著蘇王殿下,詫異至極,驚覺眼前這位浪蕩王爺或許真的與天下人皆不同,只有他入霧靄亦炳若觀火。

“長樂,辛苦了。”

蘇啟霄柔聲說完那三個字的一刻,沈長樂眼眶淚珠不斷湧出,化作兩行熱淚流下。

蘇啟霄承諾道:“鳳靈王先回王府是為徹查揚州世族,她想要懲治的,絕不止一個鄔氏。你搜羅的證物重要至極,到時將它交由暮凌,他會把這些足以定鄔凱死罪的利器呈給鳳靈王的。”

“小女聽命。”

蘇啟霄眸色凜然道:“既然如今有本王和鳳靈王在,總不至於讓你們這般普通百姓來替我們殺鄔凱。”

沈長樂恭謹行禮,帶淚卻堅韌:“殿下英明,小女代先父與百姓們跪謝二位殿下!”

月升霜華,清潤皎潔,溪水如洩銀輝。

蘇啟霄輕聲道:“送到這兒就好了。”

見夜已深,蘇啟霄又向身邊血戰侯命令道:“暮凌,等下送沈姑娘平安返家,然後帶春秋和冬夏回揚州。”

暮凌拱手道:“是。”

臨別前,沈長樂抬頭凝視皎潔明月,想起心念的青梅竹馬,向蘇王小聲地問:“人總有一眼萬年的那一刻,如此驚鴻一瞥,殿下也有嗎?”

蘇啟霄眼眸忽然溫柔,承認道:“有的,本王自少年時便有了那見之不忘的一人。”

“能得到蘇王殿下的青睞,想必她是天下最幸運的人了。”

蘇啟霄微笑搖頭:“不,能遇見她,幸運該是本王。”

沈長樂沒想到冷傲的王爺竟會這麼回答,目色怔怔。

蘇啟霄問道:“你也有吧?就是你很珍視的那二人。”

“是呀,小女也幸有。”沈長樂頷首,行禮欲告退。

蘇啟霄月色下長身玉立,側眸含笑道:“對了,等揚州這場大棋落幕,本王很想嚐嚐看譽滿揚州的杏花醉,究竟是什麼味道?”

沈長樂眉眼溫婉,笑意回應:“小女遵命。”

·

回到家中,沈長樂點燃燭火,心中祈願也重新被點燃。

原因只是蘇王殿下期間另有一番話,讓她感受到了心念之人的生機——

“說來也巧,本王在天道山時常下山遊歷,曾與一名有趣的酒館小二結識。那酒小二從揚州而來,明明武藝草草,卻喜歡見義勇為裝大俠,後來重傷在金陵被救;本王另曾聽聞洛陽廟堂之上,有一位由江陵王引薦到陛下身邊的年輕御史大夫,他布衣書生出身,卻能不惜惹怒權貴、為百姓據理力爭。天下也許不會有這麼巧的事,但所謂也許,從來不是不許。”

“至於巧合,就如同從天霄落下,賜予矢志不渝者的封賞。”

蘇王殿下最後兩句話,令她深以為然。

入夜後,等沈長樂整理完蒐羅的證物,這位沈家長女又在屋外為腿腳不便的阿婆熬起熱湯藥,忙得不可開交。

沈長樂小心翼翼地端藥回屋,喜悅道:“阿婆,我給您買了新的好藥材!”

沈阿婆安撫著喜兒熟睡,面容慈藹道:“長樂,總是辛苦你照顧這個家。”

沈長樂淺笑搖搖頭:“母親走後,您才是最辛苦的!好啦,冬日天寒,藥容易涼。”

“傻孩子,剛熬好燙著呢。”沈阿婆低頭看了一眼熱湯,又問道,“長樂,這幾副藥材名貴,是今日來的那幾位貴客買的?”

“哎呀,阿婆!說了採購刺繡的主顧嘛,您好好喝藥!”

僅僅那些刺繡,哪賣得出這麼貴的價格?

沈阿婆彷彿什麼都知道,只是摸摸外孫女的手,一言不發。

沈長樂端著瓷碗,吹著勺子裡的湯藥,輕聲道:“小心燙,您慢點兒喝。”

沈阿婆嘆息道:“小時候,阿婆也是這麼餵你和喜兒的,沒想到一眨眼,就輪到你喂阿婆了。”

“是呀。”

看見阿婆喝完了藥,沈長樂伸了個懶腰,輕鬆撥出口氣,終於有了二十歲少女應有的笑靨如花模樣。

倒是沈阿婆拉過外孫女的手,心疼撫著,蒼老眼角含淚:“我家長樂可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什麼時候手也變得粗糙了……”

沈長樂將手覆上阿婆,四手相疊,素雅一笑:“哎呀,沒事兒!以前爹孃還在的時候,我被捧上掌心,現在他們不在了,長樂總歸要學女紅、做家事的,手自然變粗糙了嘛。”

“都怪阿婆,是阿婆沒用……”

沈長樂探身擦去阿婆淚珠,柔聲道:“您別這麼說,釀酒、女紅可都是您教我的。再說了,今日過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沈阿婆兩指緩緩抵住長樂的嘴,表情嚴肅,打斷道:“今日來的那幾位客人,阿婆第一眼就知道他們身份尊貴,可他們越尊貴,你就越危險。那些人身邊都有隨從保護,可我家長樂呢,誰來保護你?”

沈長樂知道阿婆擔心自己,俏皮一笑,撒嬌道:“好啦,不是有阿婆你嗎?阿婆會保護好長樂的。”

“阿婆老了,保護不了你太久。”沈阿婆搖搖頭,鄭重其事道,“阿婆只要還活著一天,就會保護你們一天。咱們這個家已經失去了很多,阿婆不能再讓你和喜兒出事了。”

沈長樂杏眼低垂,一時凝噎,只是緊緊握著阿婆蒼老的手。

阿婆總擔心長樂的手變粗糙,可連她自己似乎都快忘了,她也曾是大家族裡的金枝玉葉啊!

長樂小時候常聽娘說,阿婆以前可是揚州城裡知書達理的富家小姐!後來待字閨中時她決然出城,為了一身正氣卻兩袖清風的外公,心甘情願陪外公上任郊野,數十年如一日過著清貧日子,一如爹和娘。

沈阿婆慈藹地捋著長樂髮絲,問道:“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有什麼心願嗎?”

沈長樂眸眼堅定道:“長樂的心願便是父親的遺願,讓揚州不再有魚肉百姓的豪強罪人。”

沈阿婆聽罷默然許久,終於決定講與沈長樂一件深埋數年的秘密:“阿婆啊,終究年紀大了,死後不該把你本應知道的事帶進墳墓裡。可這一事,阿婆告訴了你,等同把你置於危境。”

“阿婆您說,長樂什麼都不怕!”

沈阿婆嚴肅道:“就在兩年前,你爹臨終時將鄔氏宗族的全部罪狀埋在他的墳邊,這些罪證,也許能徹底將我們的仇人打入死牢。不止鄔凱,包括鄔樾!”

沈長樂雙手震顫,不敢置信,大仇欲得報的希冀充斥心中。

沈阿婆擔憂道:“阿婆知道你想給你爹孃報仇,阿婆也想,可我更想你能好好活下去。原諒阿婆現在才告訴你,阿婆擔心像以前那樣,讓你有了不該有的危險。”

沈長樂跪在外婆身前,毅然決然:“您知道的,這件事我必須去做。揚州以前犧牲的不止我們沈家,以後也不止!我明日會去尋暮凌將軍,讓他與我一同去父親墳前找到鄔氏罪狀,交由王爺!”

沈阿婆扶她起身,語重心長道:“長樂,千萬要保護好自己。我老婆子一生沒多大願望,唯一的願望便是你們兩個囡囡能和阿婆為你們取的名字一樣,長樂長喜……”

沈長樂有些驚訝道:“原來我和喜兒的名字是您取的呀!”

“應該說我和你外公一同取的。”

沈阿婆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擦得乾乾淨淨的箱子,一件紋著錦繡鴛鴦的大婚霞帔,正正擺在其中。阿婆笑道:“等你的心願實現了,阿婆也要說出最後的要求了,那便是看著我家長樂出嫁呢!”

沈長樂面頰軟怯,嬌羞道:“哎呀,長樂還沒意中人呢……”

沈阿婆點了點她的額頭,有意嘆息道:“唉,親酒和小恭都是好孩子,如果可以,真希望他們能回來。”

沈長樂小臉驀地通紅,扭捏著說:“阿婆,他們兩個只是我的好朋友……”

沈阿婆慈愛道:“阿婆沒想催促你出嫁,可只有看見你成家,阿婆才安心。”

“好啦,阿婆,長樂知道了。”長樂躺在阿婆懷裡,把玩著髮絲,柔聲問道,“那阿婆,您會看著我出嫁嗎?”

沈阿婆替外孫女梳理著髮絲,蒼老眉眼笑起來藏著滿滿期待,溫暖如春風:“傻囡囡,阿婆當然會看著你出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