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將她們編成幾隊,定下了操練、輪值,守護薛園以及巡視土地的規矩。這些規矩從前也有,但因為此前的“薛玉霄”不太經營,所以都荒廢了。

重新定了規矩之後,她又選拔出來兩個可靠的兵將娘子做近衛,正好選了一對雙胞胎,一個叫韋青燕,另一個叫韋青雲。

青燕青雲兩人十分高挑矯健,都是常年在太陽底下曬勻了的小麥色面板,五官端正,穿著窄袖的練武服,硬革護腿,腰間佩劍,英姿颯爽。這樣的膚色和打扮其實不合齊朝的口味,覺得“粗俗醜陋”,但薛玉霄看著很順心——這不就是黑皮帥姐姐麼?可真是太酷啦!

接下來的十幾日,她都埋頭待在薛園裡一邊練兵、一邊練字,聽裴飲雪給她講述這個世界的名家著作,豐富更新自己的腦海容量。

“……當今大司徒就是靠她所寫的《金玉名篇》,被眾人推舉為五年來的筆墨風流之冠。在盛名之下,王大司徒三年兩升遷,如今做到了鳳閣之首,加司徒銜。”裴飲雪翻閱書卷,語氣淡淡,“《金玉名篇》裡的內容,也在近年辨析的選題之內。”

“啊……”薛玉霄抬手捏了捏眉心,吐了一口氣,“可那是一本啊!”

裴飲雪怔了一怔,疑惑地看著她:“什麼叫?”

“……就是……”薛玉霄道,“講故事的書。”

“正是。”裴飲雪理所應當道,“將蘊含的道理隱藏在故事當中,讓人手不釋卷,又能開卷有益,當然是大家名篇。”

中國古代對於“雅”文學的追求,遠遠要大過這些“俗”文學。雜劇、戲曲、……這類的文體地位都比較低。沒想到在這個女尊世界的齊朝,居然將這些也列入了才名的考核和針砭當中,沒有絲毫輕視。

一邊談玄論道、紙上談兵,一邊又俯身將俚俗文學捧上大雅之堂,這還真是個矛盾的時代。

薛玉霄在心裡吐槽了幾句,這代表她要看的書又多了一籮筐,好在裴郎博覽群書,知無不言,還沒有他回答不上來的。

“那筆墨風流之冠……”

“是蘭臺評選的。”裴飲雪道,“……就是御史臺。蘭臺學士除修史之外,還修建了蘭臺書院,那裡就是評選諸多名篇的地方,若能教育開蒙、治家立身,就會傳於各個詩書之家。”

能傳於詩書之家已經很好,在這個時代識字可不容易,很難傳於天下。

“我知道那是御史臺。”薛玉霄望了他一眼,本想說自己還不至於這麼一竅不通,但話到嘴邊,一股當文盲的無力感湧上心頭,只是嘆了口氣,說,“你看我的字寫得怎麼樣了?”

裴飲雪側過身來看。

他一靠近,那股冷意蔓延著散落過來,在初熱的五月讓人身心通暢。薛玉霄抬眸看去,見到他細長睫羽下方、一雙清寒凝澈的眼。

“進境神速。”裴飲雪輕聲道,“……想不到三娘子這樣有天賦。”

“是嗎?”薛玉霄擠過去跟著看了看,覺得自己的字落在紙面上,這麼半個月下來,也就是勉強能橫平豎直,哪有他說得這麼厲害,她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奉承我呢?”

裴飲雪撤回目光,轉頭:“我從不奉……”

他話音一頓。

薛玉霄烏髮如墨,一道額墜從髮絲間垂落,銀光陣陣。她捱得極近,衣衫上那股女人用的薰香猛地撲面籠來,馥郁濃甜。

“嗯?”她也轉頭跟他對視。

裴飲雪靜靜地看著她,而後忽然起身,攏起衣袖,非常規矩地坐回她對面,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開十倍有餘。他正襟危坐,語氣平平地道:“仔細一看,也沒有進步得很快。”

“是呀。”薛玉霄覺得這樣才對,“大概要再練幾個月,才能追得上大眾水準。”

這個大眾水準,指得是讀書識字的世家女水準。

這還進步不快?裴飲雪輕輕挑眉,過謙則近偽,她這幅真誠面孔怎麼看都有點兒虛偽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三日後就要赴宴清談,你雖然惡補讀書,但是……還遠遠不夠。”

薛玉霄將李芙蓉要宴請她的事告訴了裴飲雪。

“我腦子裡不止有你教的那些。”薛玉霄低頭繼續練字,邊蘸墨邊道,“還有我之前學到的……特別多特別多的內容,你不用很操心。”

他並不相信,低聲道:“你可以帶我去。”

薛玉霄腦海中驟然出現了他毀容後給女主出謀劃策的模樣,但他幫助女主,是因為他跟女主兩情相悅,他現在幫自己,是因為裴郎君寄人籬下、不得不從。

“你想試試我會不會讓你出府?”薛玉霄直接點破。

她太過直接,讓裴飲雪都有些應對不及。他收斂神色,又變得淡漠清冷,道:“這對你也有好處。”

“別想了你。”薛玉霄用筆桿敲敲他的手背,“你現在住我家,就得聽我的,什麼時候那個誰……那個,跟你訂過婚的李家旁支來要人,我才考慮把你還回去。”

真是無稽之談。他跟那個李家女郎素未謀面,就算是有婚約在先,她也不可能為了他得罪薛氏。

她的筆桿敲在裴飲雪冷白的手背上,敲紅了一塊兒。他攏住手指,很有脾氣地收回袖子下面了。

裴飲雪拿起下一卷書,給她寫註釋,看起來冷冰冰的:“練你的字,不要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

薛玉霄掃了一眼沒關上的窗,窗外連個人影都沒有,就有兩隻鳥雀立在枝頭上,好奇地歪著頭往裡面看。

……

三日後,石溪小園。

薛玉霄下了馬車,走進迴廊,還沒進入堂中,聽見裡面響起的談笑聲。

“李娘子放心,她要是不來,我們正好大做文章,好好羞辱她一番。”有人說,“誰不知道薛家那位……雖然是薛司空的命根子,可就是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品行,就算中正官蒙著眼睛掐著鼻子,她的才學品行都給不到三品……”

世家女郎成年後,如果想入仕,都有朝廷的中正官進行考較。但跟東晉時期對門楣的尤其看重不同,齊朝儘管重視門第,但像薛玉霄、崔明珠這樣不學無術的晚輩後生,最多也就是得到一個清貴閒職。

“司空大人如今為了土木橋樑之事遠行在外,她在京兆都要翻了天了。”另一人道,“連李娘子族妹定下的人都敢搶,可見這個人沒有品行,無法無天!”

她這具身體的生身母親,就是當朝大司空,目前在豫州主理鋪路修橋的民生大事,眼下並不在陪都。

“這人無法無天又不是一日兩日了。”李芙蓉冷冷開口,“不知道的還以為朝廷都改做她家姓氏了。”

薛玉霄心底一樂。你還別說,後期的薛司空,也就是她名義上的親孃,為了保護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還真就差點造反成功了。要是沒有女主,這朝廷姓什麼還真不一定呢。

她正覺得好笑,旁邊的韋青燕已經聽不下去了,一米七八的武將娘子側過身,手掌按在劍柄上,“蹭”地抽出了三寸,寒著聲說:“少主人,我去割了這些人的舌頭。”

說罷就要跨步上前。

薛玉霄趕緊拽住她:“你怎麼是個炮竹脾氣,站後頭去,跟我學學,人得大度。”

韋青燕被親妹妹拉到薛玉霄身後,說要跟少主人學“大度”,一時間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裡面的談笑聲陣陣,薛玉霄迎著笑聲從正門進入,一進門,裡面的笑聲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樣,尷尬至極地卡住了,堂中忽然變得死寂。

沒人想到她真會來。

也沒人真的想得罪薛氏。

薛玉霄環顧一週,崔明珠果然還沒到,要不然這些人的舌頭還真保不住。她望了一眼上首,似笑非笑地問候:“芙蓉娘,久違了。多日不見,你還是這樣喜歡背後說人閒話。”

在場的人看到她笑,心裡不由咯噔一下,腿肚子都開始轉筋——這閻王草菅人命,一怒之下說不準會馬上開始拔劍殺人。

就在眾人冷汗津津時,李芙蓉反唇相譏:“嬋娟孃的閒話天下人都說,立身不正,還怕多我一個說?”

薛玉霄搖頭道:“這世上蠢笨的人多,聰明的人少,你跟著那些蠢人說蠢話,可見你也是個蠢貨而已。”

李芙蓉一愣,火氣登時湧上來,額頭的青筋都凸起狂跳,她想不到薛玉霄會有這麼辛辣敏捷的口齒,幾乎拍案而起。

此刻,門外響起簌簌的足音。一個侍奴抖如篩糠地從薛玉霄身側走過,跪地稟報:“主人,蘭臺侍御史崔大人到了。”

這位蘭臺侍御史就是崔明珠的三姨母。

李芙蓉瞬間轉怒為笑,親自走下來去迎接,路過薛玉霄時還不忘冷笑譏諷:“希望在崔大人面前,你也能說出這樣尖酸刻薄的話。”

薛玉霄不驕不躁,毫無怒色,只是微笑輕嘆道:“借芙蓉孃的吉言。”說完便轉過身,跟在場計程車族後輩一起去迎接。

她周圍空出了一大圈兒,大家都知道她接下來一定會丟臉,沒有人願意跟薛三娘站得太近。

薛玉霄望向車馬,見到崔家三姨母——蘭臺侍御史崔徵月從車上下來,手裡像拎個小雞崽兒一樣把一個女郎領了下來。

那身形、那打扮,那蔫了吧唧霜打茄子一樣的臉色,這不是崔明珠還能是誰?

薛玉霄用手裡的團扇輕輕貼了貼掌心,憐憫又無奈地看著她。等到蘭臺侍御史被眾人送進點評的席位上之後,崔明珠果然鑽了過來,擠到她身邊,一臉悲苦地道:“三娘,如果我被李芙蓉用淺顯的問題問住了,姨母真的會揭我的皮!”

“哦。”薛玉霄道,“你的皮厚,不妨事。”

崔明珠呆呆地看著她,一頭栽到薛玉霄的肩膀上:“你說的女史在哪兒,快來救命。”

薛玉霄一拍胸脯,遞給她一個要自信的眼神:“我還不夠飽覽群書?”

崔明珠像是吃飯被狠狠噎住了一樣,她扭過頭,看了看外面的井口:“……你別逼我,我會跳下去的我告訴你……”

第6章

很多人想在崔侍御史面前揚名。

崔徵月此前到民間採風,回到陪都才幾日而已。這幾日會見親友、訓示崔明珠,除朝中事外,還沒有參與過什麼大的集會。

這次她能來,其實並不是要考較崔明珠的才學,而是代好友——就是在座諸多官家娘子的老師,代為考量弟子。

崔明珠坐在薛玉霄一側,兩人之間隔了一個溫婉秀麗的女史,此刻正挽袖磨墨。其餘的各人身旁都有一個識字記錄的女官,好把辯難的內容寫下來。

崔明珠悄聲道:“你知道她會問什麼嗎?”

薛玉霄還未答,李芙蓉就請崔徵月出題。這位侍御史並未推脫,目光掃過自家女郎看了一眼,道:“就以‘有情而無累’為題吧。”

“有情而無累”是王弼提出的一種理論。

李芙蓉先是謝過崔徵月,說了幾句場面話,隨後果然轉過頭來,露出令人牙齒戰戰、莫測的笑容:“誰人不知京中最有情有趣的人物,莫非薛三娘子和明珠娘莫屬,這麼好的題,兩位難道無意作答嗎?”

崔徵月皺眉不語。她還不知道崔明珠給薛玉霄牽線保媒、強娶裴飲雪的事情。

眾人看李芙蓉開口,終於鼓起勇氣附和,竊竊私語不斷,將這事“隻言片語”地漏進崔徵月的耳朵裡。

“要不是明珠娘‘有情’,也不會成就這樣的‘好姻緣’了。裴公子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在她這位金蘭好友手裡,毀了終身……”

“聖人有情無累,她這分明是無情之舉……”

“天子腳下,真是無法無天……”

李芙蓉說完這話,就洋洋得意地抬起下頷,她料定兩人不敢辯駁。

崔明珠氣得把手指頭掰得咯吱響,薛玉霄卻道:“你應答便是,說不出話就看紙上。”

眾目睽睽之下,更在她三姨母的眼皮底下,崔明珠就算不是很信任她的可靠程度,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起身。她向崔徵月行了個禮,藉著眼角餘光去看女史紙上的字跡。

字還沒看清,倒看見薛玉霄在女史耳畔輕聲低語,她腦海熱流一湧,差點沒血壓升高昏過去——薛嬋娟怎麼來真的啊!她這半個來月,對新儒學能有個屁的見解,難不成還真要靠她的“天資穎悟”!?

李芙蓉看見她的面色,冷笑一聲,催促:“明珠娘難道聽不懂題?要不要我解釋給你?”

崔明珠一咬牙,定神瞄了一眼紙上,有點不順暢地照著表演出來:“聖人有情而無累,便是心中有感情,卻不被感情所累,就如莊子所言,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不傷……因為聖人之心包藏宇宙,廣納寰宇,宇宙當中所生的喜怒之情、哀樂之情,皆是自然而然……”

她說著說著,發現內容進展到了自己完全不懂的境界,四周的喧鬧漸漸平息,逐漸變得安靜至極、落針可聞。

崔明珠不知道自己說得是好是壞,還以為薛玉霄讓女史寫出來的內容太過離譜,她頓了一頓,抬頭看去。

李芙蓉的身體坐得挺直,震驚中雜糅著一絲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眾人瞠目結舌,不由得身體前傾,似乎想要更多地聽下去。

崔徵月面色稍霽,說:“繼續。”

崔明珠一下子活了,瞟了一眼紙上的字,清了清嗓音:“聖人的有情皆是自然,喜怒也是自然。無論是喜是悲,都在於物、在於事、在於當下,而當這個當下過去後,喜怒便也隨之消散了,這就是有情無累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