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嚴沒有追究他的禮節不周,倒被這話驚得怔愣了一下:“什麼?霄兒她……”

他看著裴飲雪挽袖寫字,心道:“有這麼嚴重麼?霄兒正經又乖巧,怎麼會做出沒有迎娶正君,反而先弄出孩子來的事情,一定是裴郎君佔有慾發作,擔心太過。”

……

前往寧州的路上,雖然是輕騎快馬,但還是經過了好幾次的匪賊攔路、亂兵交織的局面。

在左武衛府精兵開道之下,很快平定混亂,一路到了寧州。

薛玉霄進入軍營。左側是桓將軍的“桓氏軍”人馬,約四千人,如今剩三千五,右側是蕭妙蕭將軍的“西軍”人馬,約三千人,如今依舊三千。

剩餘的就是一些後勤雜兵。

兩側分別紮寨,兩方的軍帳整整齊齊,涇渭分明,兩不相犯。可以看出軍士們各為其主,甚至有彼此敵視之意。

薛玉霄掃了一圈,心中大抵有了數。她跟眾人進入主賬,兩位將軍一站一坐,正在吵得唾沫橫飛、不可開交。

“……該殺的人不殺!桓成鳳,你想做什麼!”蕭將軍怒道,“就應該搜檢戶籍,讓鄰里之間互相舉報,把那些勾結水匪山匪的奸細全都揪出來,不然無論我們去哪個方向、攻哪個寨子,對方都提前知道,將咱們溜得團團轉!”

桓成鳳語調凜冽:“互相舉報,加上咱們懸有賞金,錯殺的人何止一二?要是人人為了賞金互相誣陷,你讓人怎麼證明清白,向來清白不可證!難道整個寧州城,你要屠空了才算平亂不成?”

蕭妙眼神冷了下去:“我這是為軍費著想。多耽誤一日,後勤供給就要負擔一日。你知道……”

軍府援兵入帳,見到兩位將軍吵架,都不敢作聲,只有桓二和蕭平雨各自上前,到自家母親面前勸阻、噓寒問暖,這才堪堪壓下劍拔弩張的氣氛。

薛玉霄摩挲著護手上的金屬薄甲,心道:“連主將都不曾下旨確定。表面上看,是皇室不想得罪蕭家、也不想得罪桓家,實際上卻是讓兩位將軍鷸蚌相爭,最好永遠不要統一融合,威脅到謝氏皇族的地位……謝不悔,這也是你算計裡的一環嗎?”

她隨眾人落座。

爭論暫止,兩位將軍壓下怒火和分歧,在軍府眾人面前又變回了那個成熟可靠的長輩形象。兩人各自清點著帶來的糧草物資、軍備馬匹,又跟女兒說了幾句話。

但終究繞不開城中有奸細的這個話題。

“……最大的水寨叫蛟龍盤,在寧州池郡入海之處。那裡水路連通男蠻國,盛產男奴,蛟龍盤這個水匪集聚之地,就將寧州人口、以及男蠻國的奴隸一起掠奪劫走,賣向各個州郡。”

“陸路上最大的山寨名為憾天寨,裡頭的大當家是朝廷的通緝犯,屬於江湖反賊一流。”一個當地的文掾將情況講給眾人,“自從寧州軍府的郡尉被土匪射死後,府兵奔逃,有的投靠了憾天寨,有的做了小股流竄的土匪,以搶劫為業。”

“眼下情況就如兩位將軍所說,這兩個寨子在城裡安排了很多眼線,但凡我們稍稍挪動,就有人通風報信,很容易遭受算計……之前的傷亡就是這麼損失的。”

大概情況彙報完畢。

眾人陷入沉思,逐漸丟擲一個個方法,試圖找到解決之策。

“……不如趁夜行軍,悄無聲息地偷襲而動。”

“夜行需點著火把,遠遠就能看見,何談偷襲?”

“那我們……”

在她們議論時,李清愁注意到薛玉霄支著下頷,一言不發,甚至還頗為睏倦地低低打了個哈欠,不由問道:“這麼嚴峻的情況,你還能困?”

薛玉霄小聲道:“馬都累了,我不能累?你真是鐵打的。”

李清愁面臨如此危急困境,根本記不得疲憊之事,她精神緊繃,低語:“她們說得都很有道理,我卻覺得這些山寨、水寨,全都是江湖土匪,像這樣為非作歹的組織,只要把領頭的砍了,內部就會馬上出問題,馬上就會大亂,自然不攻而破。”

薛玉霄用那種很複雜的目光看著她:“怎麼把領頭的砍了?”

李清愁說:“咱們兩個去。我的暗器天下無雙,只要混跡進去,靠近三丈之內,賊匪首領必死無疑。”

薛玉霄一言難盡地指了指自己:“我們?”你把我也算上了?

李清愁點點頭:“我們過命的交情,自然出生入死。”

薛玉霄虛虛握拳,輕咳一聲,默默低語:“你想過怎麼出來嗎?”

李清愁一臉坦蕩地說:“自然是闖出來,我當初連你家都敢去,難道區區一個山寨,能有五百個刀斧手等在堂中?”

薛玉霄:“……”我家才沒有刀斧手呢。

你們當女主的說起話來就是有底氣。

這種斬首行動危險萬分,倘若對方沒有自亂陣腳,反應過來,就面臨著被圍困起來砍成肉泥的後果——李清愁真是藝高人膽大,不愧是江湖中人,渾身是膽啊。

薛玉霄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她可沒有天命加身。

兩人說話的功夫,另外一邊的提議已經反覆討論了幾遍,沒有一個能成的。

李清愁躍躍欲試,正要開口,坐在上首的桓成鳳將軍忽然看過來,盯著薛玉霄道:“薛都尉可有什麼辦法?”

於是李清愁又躍躍欲試地看著薛玉霄,滿目期待,眼睛裡寫著“快點說你要跟我一起去刺殺賊首。”

薛玉霄視若無睹,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她起身向蕭、桓兩位將軍行禮,開口道:“下官覺得……不僅不應該互相舉報殺人,反而應該採取懷柔政策。”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個“柔”到底該怎麼懷。

薛玉霄繼續道:“我們在城中張貼告示,就說,朝廷已經決定招安蛟龍盤與憾天寨,兩個寨子在城中的聯絡之人,只要說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山寨的情況,就可以來領取賞金。”

“自然,如今城中百姓艱難,恐怕有胡亂領賞的人。所以必須要單獨詢問,讓領賞的人說出跟山寨的聯絡方式,彼此印證,這樣就能知道領賞之人是不是真的奸細。”

她說到這裡,桓二忍不住發問:“這個方法雖然溫和,恐怕只能揪住其中一部分人。有些百姓的孩子都被押在山寨裡,就算以金錢引誘,她們也不會說的。”

蕭平雨也點頭:“是這個道理。不過能夠以這種手段揪出大部分奸細,已經很好了。”

薛玉霄睏乏的眼皮打架,她搓了搓臉,語調懶散了些:“我們的目的不是真讓城中奸細一掃而空,而是讓山寨覺得,我們自以為清空了奸細,接下來的所作所為,就都是真實的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軍士娘子都忽然坐直,身體前傾,盯著她聆聽後話。

“將領賞之人全部關押起來,次日凌晨,我們就帶著幾千軍士,渡過池郡官道,前往蛟龍盤。”薛玉霄說,“不用走到山寨面前,走個半天,到了水路跟前就折返,回來修整。”

“這是何意?”

“何意?意思就是,咱們出去溜達一圈兒。”薛玉霄淡定道,“水寨必定以為咱們要打,草木皆兵,人人戒備。這時我們就回來,繼續修整吃飯,犒勞軍士,次日一早再去。”

“這次打嗎?”李清愁忽問。

“不打。”薛玉霄知道她已經明白了,“這次變一條路,讓水寨重新規劃佈防,轉移財寶,嚇一嚇她們。我們照舊過去看看,再回來。”

眾人一時無言,互相看了看,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震驚詫異之色。

“第三次照舊,每次都要換一條路。”薛玉霄上前幾步,走到兩位將軍面前,在地圖上用手指了指,將前三次的路線規劃出來,“這幾條路都很平坦,行軍後回來休息,並不會消耗軍士的戰力。等到第四次——”

她的指腹摩挲著地圖字跡,落在了一道極為坦蕩、幾乎是正面進攻的路徑上。

“我們打。”

薛玉霄語調輕柔,如同飄飄葉落。然而就是這樣溫柔的語句,卻讓在場的很多人都脊背一寒,汗毛倒立。

蕭平雨都覺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李芙蓉,道:“她一直都這樣嗎?”

李芙蓉睨過去一眼:“哪樣?”

“一肚子壞水啊。”蕭平雨咂舌,“別說水賊了,就是用兵如□□將,都要被這四次改路、三次虛晃一招給折騰得頭昏腦漲。她才多大啊?”

她的聲音不算小,眾人聽聞,都在心中默默贊同,表面上卻一臉敬佩地鼓起掌來——薛都尉這不少說得揣著一萬個心眼子。

薛玉霄還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就此跑偏。她說完策略,眼神十分真誠地看向桓成鳳:“將軍,你覺得如何?”

桓成鳳:“……”

好可怕的真誠眼神。為什麼從她的問話裡聽出了一絲算計。

這個計劃毫無意外地被眾人同意,又商議了一些細節後,軍府娘子們回到自己的軍帳裡洗漱一番,養精蓄銳。

行軍不比在家中,薛玉霄只是簡單洗漱了一下,將身上的戰袍和輕甲卸除掉。她腰間別著金錯刀,將那半面銅鏡掏出來盯了一會兒,仔細地放在心口處。

……她不在家,不會有人欺負裴飲雪吧?他溫文爾雅,脾氣還好,恐怕狠不下心處罰別人……

薛玉霄選擇性忽略了裴郎在原著中的冰冷果決,腦子裡只剩下他溫文柔和、細心體貼的一面。她揣著銅鏡平躺下,剛閉上眼,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薛玉霄重新睜眼,呼吸均勻,她握緊腰間短刀,無聲無息地掃過去一眼。見到在帳外星光的碎影下,一個縮成團的、白蓬蓬一片的人影,蹲在燒茶的爐子邊,藉助沒完全熄滅的火星——

呃,烤紅薯。

薛玉霄默默坐了起來,她盯著那人手裡的紅薯,又看了看這個雪白松軟蜷起來的糰子,神情糾結地叫了一聲:“……崔七?”

蹲在那裡的人渾身一僵,小心翼翼地貼著軍帳門口,也不吭聲,就這麼一步步地往外挪。

“崔錦章!”薛玉霄瞬間確定。

崔七不動了,他慢吞吞地從袖子裡掏出另一塊洗得很乾淨的紅薯,悄悄說:“我從軍糧官那裡要的,就兩個了,你……你別告狀,我分你一個。”

薛玉霄:“……你怎麼在這裡。”

崔錦章道:“天涯海角,什麼地方我不能去?我看你這裡茶爐子的火沒滅,才想進來烤個紅薯的。三姐姐,別這麼小氣嘛,我知道你是好人!”

星光之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欲飲琵琶馬上催(4)

第45章

“你一路隨行?”薛玉霄意外於自己沒有發現,“雖說你常年雲遊,居無定所,可終究身為崔家嫡子,軍營中都是女人,崔家竟然放你?”

崔錦章用木棍扒拉火星的餘溫,道:“我瞞著她們來的。”

薛玉霄:“……你就不怕出什麼事?”

“可是司空大人給的實在太多了。”縱然醫術通神,也不能超凡脫俗,崔七道,“反正已經答應薛大人照顧好你,我還有隨行軍醫的令牌呢。”

他取出一個小木牌,在星光下晃了晃,旋即又收起。紅薯在柴火中發出滋滋的微響,生起幾縷雪白熱霧。崔錦章一心一意地盯著它看,把裡面燒透的乾淨木灰用一張黃紙包了起來:“再說,我就住在你旁邊的軍醫醫帳裡,不跟女醫混住,就算軍中都是女子,只要我心中澄明,立身端正,能出什麼事?”

草木灰有消毒驅瘟、消腫破積的效用。還可以治療癰疽惡肉,能內服,也可外用。

他實在純淨無邪,正因如此,才讓薛玉霄略微有些好奇。崔七在天下行醫,見慣世事,應該對生離死別、人情善惡多有了解,怎麼能維持著這樣的心性?

她問:“你不怕那些軍痞欺負你,調戲你嗎?”

崔錦章簡單道:“那些骯髒汙穢的調侃言辭,我從小就沒少聽。然而人審視自己,如同臨水自照,池水髒汙是池水的錯,並非我的錯。”

他過於豁達鈍感,簡直到了一種外人看來沒心沒肺的地步。崔錦章一直覺得,生死以外無大事,把別人汙衊輕視的言辭全當過耳雲煙,連一個字都進不到腦袋裡。

薛玉霄道:“……看來你還真有修仙問道的慧根。”

崔錦章穿著一身道袍,底色偏向乳白,在這個亂地昏夜裡,星光淋落,映照得愈發純粹。要不是薛玉霄見到他袍角沾了灰塵,還以為他真有什麼避塵仙術、能在這種地方還一身素淨。

他烤好紅薯,將烤焦的皮剝落下去,本來想自己吃,但動作一頓,看向這堆火星的主人,便將紅薯掰開一塊,挪到薛玉霄面前,也不說話,賄賂一般把熱乎乎的紅薯放到她眼皮底下。

然後當著薛玉霄的面,偷偷摸摸地挪出去了。還不忘毀屍滅跡,讓柴火灰燼掩蓋住剝落的焦皮。

……

次日,兩位將軍向城中張貼布告,假意招安山匪、水匪兩寨,引出了不少奸細。這些奸細被單獨私下詢問,真正勾結水匪的皆被扣押為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