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瞥了李芙蓉一眼,十分無奈,“也算不上太過虧本。”

“這世上糊塗的人多,聰明人少。”李芙蓉道,“總會有那些短視小人為難她的。薛三雖然討厭,但她勉強算是救了我,母親,我會帶兵在旁邊守護,如若真有不長眼的,我——”

李靜瑤涼涼道:“你再一刀下去,血光沖天。”

李芙蓉噎了一下,道:“女兒不敢了。”

但經此一番,她這殺伐果斷的名聲卻愈發響噹噹。連內侍欽差都斬了,卻可以毫髮無損地從大牢裡出來,其他人再想要做什麼,也得掂量掂量脖頸上的腦袋夠不夠分量。

……

為了暫時避開李清愁,不與她相見,薛玉霄先去了博陵崔氏在京郊的地盤。

博陵與燕京相近,也有一部分處於淪陷狀態當中,崔氏自戰亂後南遷至此,十幾年來也攢下了不少基業。不必薛玉霄嚴苛查探,崔明珠已經相候許久。

她大多數時候只知玩樂,並不管事。但崔氏認為她與薛玉霄乃是金蘭青梅之交,所以硬是派她過來想要“通融”。然而崔明珠到了,卻全然不提通融之事,只是陪著薛玉霄坐在旁邊清查戶籍、劃分土地,商議保留的一部分隱戶名額。

像這種博陵望族,家底殷實,又是北來之族,即便受到了戰亂衝擊,家中的隱戶也實在為數不少。薛玉霄劃下留京名額,正要跟崔明珠說,轉頭就看見這位崔家大小姐在旁邊逗狗……嘶,逗人。

薛玉霄順著她手中的鎖鏈望過去,見到一個溫順男子戴著鎖鏈,伏在崔明珠腿上。他長相清俊,但肩寬腰細,身材很好,胸膛寬闊鼓脹,壓在崔明珠的大腿上輕輕磨蹭。

這絕對是一個在大眾眼中有傷風化的場景。

薛玉霄眼皮一跳,想起穿書前東晉謝安在東山隱居時攜妓出遊,西晉石崇鬥富時讓侍女勸酒,客人不飲便當場斬殺……崔明珠這樣雖然有些放肆,但好歹並沒殺人。

她將留京名冊遞給崔明珠,明珠娘卻擺擺手不看,說:“你斟酌就行了,我的眼光還能好過你?多虧母親把我派來迎接你,不然我現在還被姨母她們逼著看書呢。”

薛玉霄道:“你還真隨性。”

“哎呀,我可聽說你來勢洶洶,誰的面子都不給。再說我本來就不中用,攔不住你也是應該的。”崔明珠笑著撓了撓膝上青年的下頷,她已經把當日一擲千金捧紅的加央忘在腦後了,“明郎已有三個月的身孕,身體強健柔軟,很是舒服,宜做肉枕休息,你要不要摸摸?”

薛玉霄倒了杯茶,問:“你的孩子?”

崔明珠思索道:“不知道啊。我酒後與其他女郎共戲之……”

薛玉霄聞言被茶水嗆到,連連咳嗽。

正在此時,遠處忽然行來幾人。一個侍從小跑過來跪在崔明珠腳邊,稟道:“大小姐,七公子來找您。”

崔明珠面色驟變,慌亂地扔下鎖鏈,將膝上青年趕去一旁,又命令侍從將他擋住,隨後手忙腳亂地撣了撣衣服,裝作正經模樣,嚴陣以待。

崔錦章跟著崔氏家僕走了過來,他還是一件樸素清淡的道袍,全然無陪都男子的半點裝飾攀比之意。要知道陪都盛行病弱俊美之態,許多郎君為了博得如王郎那般的美名,都會敷粉塗朱,簪花以飾,還常常在內帷男子宴席中互相比較,遇到貌醜者,便操心對方妻主的床榻大事——在女人面前的羞怯竟然全無半點,只剩下計較競爭了。

崔錦章卻不在意。他的脫俗之質,即便不用裝點也十分過人。所謂“天然去雕飾”,大抵如此。哪怕只穿著一件道袍舊衣,也令人不由矚目。

七郎行至兩人面前,看了看自家姐姐,又望向薛玉霄,行道禮開口:“家父不放心大姐獨自出來,怕她不做正事,反而去尋歡作樂,所以讓我前來監督她。可是打擾三姐姐辦公務了?”

薛玉霄道:“無妨。七郎請坐。”

崔錦章看了看崔明珠身側的地面,他嗅覺極靈敏,一下子就聞到還未散去的薰香——草木檀香皆是男子所用之香,用腳後跟想也知道大姐沒做什麼好事。他雖無潔癖,但也默默地躲避開,坐到薛玉霄左手邊。

崔明珠知道他大約聞得出,也不好意思叫他,假作積極地湊過來跟薛玉霄商議,實際問得張冠李戴,驢唇不對馬嘴。

崔七看過去幾眼,不由得略略靠近。他身上乃是中藥的微苦微澀之氣,不曾特意薰香,氣息極淡。他低聲道:“所留的隱戶名額雖少,但卻將那些家中困苦有疾、孩子尚小的人家留下了……這樣已經很是周到。”

薛玉霄道:“你似乎比明珠娘可靠。”

崔七面露笑意,旁邊的崔明珠叫道:“誒誒,你這是什麼意思?”

薛玉霄提筆批示,將其中轉成黃籍、成為正式戶籍的幾百隱戶分了出來,回道:“我與陛下稟過,遷至僑州的這些人免去徭役,稅賦也不會太多,這已是我能做到的極限……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七郎幫忙。”

崔七道:“你說。”

“這些人拖家帶口,依旨意遷居,路上必然辛苦。請崔氏派家兵護送,準備飲食,讓這些北人隱戶能安全抵達新居,減少途中傷亡,我代她們謝你。”

崔錦章毫不猶豫:“這是應該的。不過你的留京名額之中,缺少崔氏心腹,我稍做更改,就說已經‘通融’過了。那些在族中有身份地位的家僕得以留京,也不會怨恨你。”

薛玉霄直接讓開一點身位,將筆遞給他。

崔錦章認真地勾抹塗改,將父親交代的幾家心腹管事的名字寫上去。他側身靠近,幾乎依偎在薛玉霄懷中,然而薛玉霄凝神看字,並沒介意,而且她也知道崔七不會在意。

神機妙算的薛三娘料錯了。崔錦章寫到一半,突然發覺——他身上的淡淡苦澀都被三姐姐衣袖間的馥郁香氣掩蓋。

他的思緒一滯,筆下凝了一滴墨汁,像是在這一瞬間忽然意識到兩人的性別大防——薛玉霄的呼吸輕輕地、似有若無地掃在側頸,她什麼也沒說,但這股淡淡的熱意一瞬間爬滿了耳根,崔錦章心口慌亂地跳了幾下,居然寫了個錯字。

薛玉霄道:“嗯……?這個……”

在她說完之前,崔七馬上將那個錯字塗成一個很突兀地小墨糰子,很介意地畫了好幾圈,險些洇透紙張。他匯聚精神改了過來,聲音細若蚊吶:“……寫錯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小?薛玉霄低頭將耳朵湊過去,問:“說什麼?”

“沒什麼!”崔錦章忽然大聲,“我什麼都沒說!”

薛玉霄耳朵被震了一下,她揉了揉耳根:“還有其他人嗎?”

崔錦章挽起袖子繼續寫,思緒一會兒飄過來、一會兒飄過去——他經常為裴郎君面診,兩人關係還不錯,怎麼能對裴飲雪的妻主產生這種、這種……這種她是女人的感覺呢!

他的臉色糾結起來,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薛玉霄還以為是下筆艱難,便問:“要不要叫個管事來幫你?”

崔錦章立刻道:“不用。”又大聲重複,“我記得的!”

薛玉霄:“……”

他今天怎麼了?是人體的音量鍵壞掉了嗎?

崔七悶頭寫完,父親交代的事他明明熟稔在心,這會兒反而寫得額頭微汗。他放下筆,默默地挪回原位,感覺薛玉霄身上的香氣慢慢散去,變得非常淡薄。

他抬手聞了一下自己的道袍,上面被中藥的味道浸透了,只能聞到一點浮於表面的甜香。崔七放下手,神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堅定,變化多端,他看著薛玉霄整理名單,將崔氏曾經無理兼併搶佔的土地劃分出來——崔七才不在乎家裡的地少了幾塊兒呢,他悄悄地道:“三姐姐,我煉丹有成,你要不要看看我煉的丹?”

這語氣有點像一條搖尾巴準備顯擺的小狗。

薛玉霄還不知道這兩姐弟的胳膊肘全都往外拐,只覺得清查崔氏真是順暢無比,她道:“什麼煉丹?我看看。”

崔錦章獻寶一樣掏出兩個小盒子。

薛玉霄停筆開啟,目光一滯,裡面是血紅的一顆朱丹,僅憑肉眼,她就感覺重金屬超標了。

“怎麼樣?”崔錦章期待地問,“是不是看上去很成功?”

薛玉霄話語一噎,半晌道:“你沒吃吧?”

“還沒有呢。”他答。

“不許吃!”薛玉霄立刻道,“這種丹藥……呃,效果比較,特別。你的小身板承受不住。”

“哦。”崔七點點頭,說,“我用了丹砂呢。”

丹砂……硫化汞啊?古代煉丹術還會用到黃金、雲母、硝石之類的,吃多了永登極樂真不是鬧著玩的。不過東齊也有服散的潮流,他煉出來的這種東西說不定還真有人會積極地來吃。

薛玉霄開啟了第二個小盒子,裡面是一顆黃燦燦的金丹,還散發著金屬煉化的莫名味道。她同樣告誡崔錦章不要隨意服用,隨後突然發現盒底還有一包黃紙,將紙張開啟,裡面是一些黑色粉末。

薛玉霄愣了一下,靠近聞了聞,有一股氫化硫的味道。她腦海忽然空白了一瞬——我靠,火藥?

公認的火藥發明者是藥王孫思邈,他也是一個煉丹家。不過早在春秋時期,《範子計然》便有“硝石出隴道”的記載,古代的煉丹家們有可能早就在不停的火煉實驗中發現了黑火藥,只不過沒有具體寫下配方……

正在薛玉霄怔愣時,崔錦章將黃紙疊起來,道:“這個很危險,是我在外行醫驅趕不軌之人所用的。你別靠近。”

“不軌之人?”

“是啊。”崔錦章理所當然道,“我一介兒郎,就算輕功尚可,也不能沒有防身之術啊?這東西點起來會著火作響,那些土匪強盜不知道是什麼,害怕受傷,就會被嚇走。”

薛玉霄望著他凝噎良久,道:“……此物的配方……”

她雖然知識面很廣,但也不是無所不能的。薛玉霄知道大約跟硫磺、硝石有關,但這種有殺傷力會爆炸的東西,還是確認成熟的配方比較好。

崔錦章立刻道:“這是葛師不外傳的火煉術。”他看著薛玉霄這張臉,與她凝望的視線對視,掩在袖中的手指默默掐了一下大腿——堅定,要堅定啊!就算三姐姐以美色誘之,也要守住原則,我可是立志終身行醫……

然而薛玉霄卻十分善解人意,並不追問,將注意力轉回公務上。

崔錦章沒等來她的再度請求,反而有點兒不適應。他拒絕得好像太堅定了,要是她要此物乃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呢?崔錦章左思右想,正要開口,薛玉霄卻合攏戶籍文書,起身道:“辛苦兩位相陪,比我想象中要順利許多,不過我仍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說罷略一拱手,轉身離去。薛氏家兵以及皇帝特意派遣來保護她的京衛跟了上去。

崔七在座位上坐了坐,一轉頭,見到大姐支著下頷,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自己。

他假裝沒看見,崔明珠卻不放過:“七郎啊七郎,你怎麼不坐到她懷裡去?要是能嫁給薛三為正君,父親半夜都會笑醒的。”

崔錦章起身走開,走到一半又折返,在大姐面前重重地“哼”了一聲,直接道:“都怪你只知道享樂!”

說完剛走兩步,再度回頭,認真嚴肅地道:“誰說我喜歡她了!三姐姐雖然長得好看、有錢、又溫柔可親,我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志向!我說不會嫁人就是不會!”

“哦?我沒說你喜歡她呀。”崔明珠眼帶笑意,“還沒走遠呢,你這麼大聲再讓她聽見。”

崔錦章話語頓住,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般猛地咳嗽起來。他面露堅決,又忍不住小聲道:“反正我不會屈服的。凡求仙問道之人,少私寡慾、清靜無為……”

薛玉霄離開後,又前往了幾位大族之中拜訪。她們的態度有好有壞,有些虛偽奉承、企圖賄賂,也有些橫眉冷對,面露忌恨……她神情平靜,情緒穩定,對這些照單全收,進度不算慢。

至黃昏,回如意園的路上。薛玉霄在車中小憩,路遇李清愁等候在此,想要當面跟她道歉。然而薛玉霄一聽說她攔路,以為她還不曾知情,便想著等做出成效、讓她見到自己並沒有太過傷害僑民時再重新相見。為避爭執,便沒有下車。

李清愁眼睜睜看著她的馬車從面前駛過。

她的心啪嗒一聲涼透了,在道邊猶豫踱步……看來是把嬋娟惹怒了,這男人好哄,女人要怎麼哄啊?

她愁得頭髮都掉了幾根,回到家中,冥思苦想地寫了一封道歉書信。言辭十分懇切,比跟袁家公子袁意的情書還長,發揮畢生之所學,堆砌平生從不落筆的錦繡詞句,派人送到了如意園。

但書信如石沉大海。

薛玉霄忙於公務,跟這群世家暗鬥心機還忙不過來,這些私人名義的書信大多擱置。

李清愁幾次登門,全都撲空了。她輾轉反側,夜間都時常驚醒,腦子裡想到“嬋娟在做什麼呢?不會還生我的氣吧?”,於是夤夜起身,望著如意園長吁短嘆。

還好她身側有位藍顏知己。袁意出身大家,與她相見的機會不多,但他善解人意,很快看出情姐姐憂思難解,便提議道:“不如姐姐修書一封,託付給裴郎君,念在兩家故交舊誼,請他說和說和。我曾在宴會上見過裴郎君,他著實是清絕脫俗的雅士,無怪乎薛侯如此疼愛,有他吹一吹枕邊風,堅冰可化。”

李清愁想不出其他辦法,便請袁意代她請裴飲雪幫忙。她一個女人,總不能給人家的側君寫信吧?

袁意頷首同意,次日便登門拜訪,與裴飲雪長談整日,又送了禮物,說了一車好話,這才離開。

當日,薛玉霄歸園更衣。她還想著怎麼從崔錦章口中問出火藥的成熟配方,便突然發覺腰間更衣的手微微停頓。裴飲雪傾身低頭,埋入她肩膀,輕道:“血腥氣,你殺人了?”

薛玉霄道:“有抗命不從者。李芙蓉在旁探望,見那人言辭咄咄逼人,怒上心頭,險些傷了人。不過我在旁邊,沒有鬧出人命,只是一個士族女郎破了點皮而已。”

裴飲雪“嗯”了一聲,沒有起來,就這麼貼在她肩上久久不語。薛玉霄抬手按住他的背,緩緩撫摸,溫聲問:“怎麼了?”

“你與李掾本是同道中人,何必動怒。”他偏頭靠近,薄唇貼近,一片微冷的氣息落在薛玉霄如雲的烏黑鬢髮上,“我擔憂你憋著悶氣卻不說,傷了身體。”

薛玉霄一時不解。李掾?她沒跟李芙蓉生什麼氣啊?那傢伙雖然像個可怕的反派,但刀又沒架在自己脖子上,不過濺在衣服上幾滴血而已。

但裴郎落在耳畔的氣息微冷泛癢,薛玉霄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道:“會生悶氣的人是誰?輸了一局棋就覆盤多日,爭強好勝……”

裴飲雪並不否認。他對別人並無好勝之心,只有薛玉霄不同。他執起妻主的手,唇瓣輕輕碰了碰她的指節,語意繾綣溫柔:“我不信你真是神仙中人,毫無漏算,這雙手就不能悄悄讓我幾個子麼?”

他的臉頰貼在薛玉霄掌心,目光清潤如初雪。

薛玉霄心中猛地一跳,說:“你不是不許我相讓嗎?曾經讓過你,你就說我欺人太甚……”

“是你演技不好,總讓我發覺。”裴郎無奈嘆息,他的手指鑽入薛玉霄的指縫,與她合扣住,耳語道,“你真的沒生氣?讓我聽聽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忙了數日,既不理我,也不理別人……還不好好睡覺,我那犯困貪眠的嬋娟娘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