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啟奏的第一件事就是問罪左右將軍護駕失職。

御前近侍將奏章呈遞上來,薛玉霄看了一個開頭,扔在案上,支著下頷聽下方臣屬慷慨陳詞,指責李清愁和李芙蓉等人不顧天下之安定,在陛下深涉險境時而不加以勸阻,屢犯大罪……如此云云。

薛玉霄耐心聽完,伸手壓了壓,讓她退回去,道:“怎麼是臣工未曾盡心,就是朕一意孤行,也未可知啊。”

“陛下……”

薛玉霄搖頭,沒有聽下去,說:“朕先行回宮,大軍亦在歸途之中,諸位將軍戰功在身,應以獎賞為先,這樣的細枝末節,就不要在意了。”

細枝末節?皇帝的安危,怎麼能是細枝末節呢?

朝中有人並不贊同,但對於當今陛下來說,她們也別無他法,只得聽命行事。

薛玉霄又過問了戶部的度支,臨行前傳下聖旨的幾件事,最後才過問到張葉君身上。

張大人加封鳳閣侍中,作為王婕的助手。她跨出一步,挺胸抬頭,張口說出了那個薛玉霄在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卻到如今都還沒徹底施行的話:“陛下,臣請奏撤除中正官之職。再不以簿世門閥之高下評定人物、選官擇士。僅以品德與才華取士為官,為天下寒士廣開方便之門,由州郡縣鄉設立考場,層層選拔,濯洗泥沙,如此天下賢能者可盡入陛下彀中。”

薛玉霄剛喝了口茶,她潤了潤嗓子,聽得心口一抖,心說你這開口得有點急,我還沒做好準備。

她未曾接話,旁側的眾多士族貴女出身的官員立即變色,不約而同地上前欲言,彼此相視後,依次行禮啟奏,開口反駁這個提議——理由也很簡單。中正官選舉取士的制度讓大齊日漸昌隆,滿朝勳貴大多為中正官所考察,足以見得此舉明智,既然優異,為何又要更改?

張葉君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派系的。薛玉霄登基後任用的寒門女郎為數不少。

她身後的屬官進言道:“日漸昌隆是天女陛下之故,是有明主降世、撥雲見日。而非此制優渥,否則前朝歷代沿用此例,怎麼會到故土淪喪的下場。”

“若無簿世參詳、斟酌品德和家學,其中冒名頂替、串通考官、難以公平的地方不知凡幾……”

雙方辯至最後,兩兩無言,都看向薛玉霄,請陛下定奪。

薛玉霄笑了笑,說:“既然各執一詞,不如就選取京兆周邊的兩郡,雙方地處位置相差彷彿,百姓民風大致相同。一者仍沿用舊例,另一郡則以考試的方法甄選郡縣之官員,由蘭臺派人督查赴任,一年後考核政績,以觀優劣。”

這方法聽起來十分公平,連極力反駁的貴族官僚都一時找不出什麼抗拒的理由。

散朝後,薛玉霄回太極宮。

被雨水打碎的桃花亂紅滿地,有宮侍垂首灑掃。薛玉霄更換了衣衫,沒有命人稟報。

裴飲雪在榻上看書。

有負責照顧皇女的爹爹陪伴婉婉,小孩兒剛降生不久,每日嗜睡,倒也並不哭鬧。這讓裴飲雪有了靜下來看書的時間。

一隻有一點點冰的手從外面伸進來,探進他的被子裡。

裴飲雪眼睛盯著字,手卻默默移過去,握著她說:“摸什麼了,這麼涼。”

薛玉霄沒回答,湊過去半抱住他,掛在裴飲雪身上。

眼前的字跡被擋住了。裴飲雪轉頭看她,伸手回抱,讓陛下貼著自己、枕在他身上,兩人依偎著交融彼此的溫度,過了半晌,薛玉霄忽然說:“吃過藥了嗎?”

裴飲雪頷首,笑了笑:“妻主每日都問太多次,我怎麼會忘記。”

薛玉霄盯著他唇邊帶笑的臉,腦海放空了一剎,在一片空寂當中,她的心陡然跳動,然後完全不聽從腦海指揮地——鬼使神差地湊過去,堵住裴飲雪的唇。

他的瞳孔微微顫抖了一下。

碧紗覆蓋的隔扇之外,是幾個宮侍看顧皇女。她沒有事先讓侍奴都離開,所以裴飲雪下意識地屏息,忍耐壓抑自己,不發出任何過度的聲響。

薛玉霄的手臂抵在他身後,半扶著他的腰。但在她不斷地靠近、逼壓,像潮水一般地湧動之下,裴飲雪還是向後挪動,抵住了床榻的內壁,被她結結實實地侵入口中。

他唇間有蘭草和茶葉的淡淡氣息,一丁點微澀的苦從舌尖傳遞而來。裴飲雪緊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在薛玉霄的手背上攥出一點點發白的痕跡。

她反握住,像擒捉住鶴的翅膀。

細微的水聲掩藏在氣息流動之下。裴飲雪覺得她身上的冷意瞬息消退,緩緩地熱了起來,他從情意傾瀉的水流中尋到自己的一絲聲音,發出低低的悶哼聲。

薛玉霄逐漸回神,卻依然不捨地舔了舔,輕聲道:“還痛不痛?我看看恢復得如何……”

她垂手要檢查,裴飲雪抓住她的手腕,在空中頓了頓,將她的手放在胸口上。

薛玉霄一開始還沒理解,直到掌心接觸到一點豐潤的觸感。她驟然醒悟,隔著一件素薄的衣衫輕輕揉了揉。

她動作很輕,裴郎卻還是吸了口氣,皺眉說:“痛。”

薛玉霄更加小心,她一邊為他緩解疼痛,一邊卻又神遊天外,思考起抓握的手感,然後思緒再度偏移,喃喃道:“……找個容器裝一下吧……”

裴飲雪:“……你說什麼?”

薛玉霄馬上道:“我幫你!”

裴郎一雙清凝眼眸盯著她:“……幫我?”

薛玉霄道:“我見過那種產品,等我回想一下結構。”

她從榻上下去,精神奕奕地開始畫圖紙和結構。考慮到是給男人用的,又重新設計了一下形狀,讓它看起來更加貼合。這一系列動作不過也就用了片刻而已。

薛玉霄擱筆收工,晾乾畫紙,帶著自己的傑作回到裴郎身邊,展示給他看。

裴飲雪茫然地看了一眼,他的目光頓了頓,耳垂瞬間紅了起來,默默將視線偏移開,有點糾結地問:“你……是怎麼……想出這種東西的。”

“我見過。”薛玉霄認真道。

裴飲雪沉默了半晌,說:“是在哪座秦樓楚館見過嗎?還是柳河花舫?”

薛玉霄呆了一下:“怎麼……汙衊我啊!這是很正經的東西,這樣就可以擠出來裝在瓶子裡,然後——”

裴飲雪聽她說下去。

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了,頓了頓,說:“給、給孩子喝喝。”

裴飲雪道:“婉兒有宮中爹爹們照管,不需要我這點……這點……咳。”

薛玉霄道:“那……我……勉為其難……”

裴飲雪耳朵紅透了,聽到“勉為其難”四個字,伸手把她拉到床榻內側壓倒,在妻主脖頸上咬了一口,烙上一圈兒齒痕,有點惱地道:“重說。”

薛玉霄心中狂跳,將手指貼上他的髮絲,埋入裴飲雪的長髮之間,得寸進尺,故意不改口:“裝進瓶子裡就是勉為其難,在你身上讓我處理才是應該的。這樣我還更樂意一些……唔。”

裴飲雪捂住了她的嘴。

聲音驟然消失,隨後,侍奴的腳步聲漸近,一個熟悉的宮侍聲音在隔扇外響起,說得是:“陛下,鳳閣呈遞李將軍上表的公文,附與陛下的書信。”

薛玉霄握住裴飲雪的手腕,眨了眨眼,用眼神跟他說:“是正事。”

裴郎果然鬆開手,坐起身。

薛玉霄命人送進來,接過李清愁寫的公文和書信後,未看奏章,先看書信,她一邊接過裴飲雪遞來的裁信刀,一邊在心裡想著:“交給內侍省呈遞,大概不是什麼急事,她班師回朝,難道還能遇到什麼困難?”

信紙拆開,頂頭第一句,是李清愁龍飛鳳舞的一行字,雖然原句並沒有標點符號,但語氣還是直愣愣地衝進了眼睛裡,意思是:

薛嬋娟你捨棄大軍在外,回去享溫柔鄉去了!!!

整整一張紙,只有這一行。

從旁跟著看了一眼的溫柔鄉本人:“……”

薛玉霄表情僵硬片刻,木著臉扔下第一頁,看了下去,語調沒有波瀾地道:“錯了,這張不是正事。”

第二頁起終於恢復正常。李清愁在信中闡述軍中要務已經按照她臨行前的旨意一一處理完畢,希望薛玉霄能立即設立督查北方各部的官員制度,穩固邊防。

四海為家共飲和(2)

第110章

李清愁來信,薛玉霄自然立即處理。

進入這一督查制度的每位官員,都是薛玉霄親自甄選考察過的,能力與德行俱全。經過鳳閣商議後,聖旨與公文下達各方,直抵燕都。

一個多月後,李清愁處理完收尾之事,大軍回朝。百官夾道相迎,論功行賞,於千秋殿中慶賀功勳。

薛玉霄並沒有動這些征伐鮮卑的將軍們的兵權。倒不是她過度放心,只是因為明聖軍和親軍的人數足夠多,這些都是她的直系,且她在軍中的聲望太高,如今邊關初定,還遠遠達不到需要釋兵權的地步。

太始二年六月,恰逢大皇女的百日宴,群臣敬賀。當夜宴會結束,初夏的荷風從宮中粼粼的池水上拂來。

微風掠過小荷,攏起一片悠遠淡香。薛玉霄帶裴郎回宮,腳步忽然一頓,視線停住在裴飲雪的背影上。

裴飲雪多走了兩步,這才發覺她停了下來。

薛玉霄的手撫上他的髮絲,玉冠之下收攏著濃郁的墨髮,此前變白的素絲被裁掉了,再也沒有新的霜發侵染這種顏色。她攏在手中摸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我其實不信有神仙。”

裴飲雪回頭,安靜了一瞬,低聲說:“我曾經也不信。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可不是神仙啊。”薛玉霄解釋了一句,握住他的手摩挲了兩下,心中忽然一動,便立刻回首吩咐,“你們帶著皇女回宮,我跟鳳君獨自走走。”

御前近侍遲疑了一下:“陛下身邊怎麼能……”

薛玉霄打斷她問:“你要替我做決定嗎?”

近侍埋首不語,在她身後,跟隨的宮侍當即止步。

不待裴飲雪開口問,薛玉霄便拉住他的手走下臺階。

兩人遠離了千秋殿未曾熄滅的燈火,行過一段曲折的迴廊,夜晚的星月清華籠罩下來,將湖水映出一片銀光碎散。初夏的荷花在湖畔生長,一架孤舟橫在湖畔,水波徐徐地向兩側蕩去。

這架小舟還是去年崔錦章想要吃荷花糕,所以特意給他調撥過來的。每逢夏至,就會有宮人駕著小舟過去採摘荷花、蓮藕,到了秋日,還會拔去殘荷枯葉。

薛玉霄帶他登上小舟。

荷風溫然拂過。小舟映著波紋而起,徐徐地、被一脈水波推著蕩入叢中。

薛玉霄不會撐篙,她完全是興起而至。但沒想到裴飲雪會,很輕易地便讓木舟行駛起來。

他好像很少有不會的事情。

裴郎攏回衣袖,坐到薛玉霄身畔。木舟狹窄,僅容兩人依偎地相貼。他坐下時,薛玉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我不會游泳的……就是鳧水。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怎麼辦?”

其實她會的。

裴飲雪不假思索:“我會。我抱著你。”

“你會救我嗎?”

“我會的。”他說。

薛玉霄笑了一下,她其實很少落到需要別人去“救”的地步。但她身邊的人,不論是裴郎,還是朋友、親眷,都願意付出一切來救她……每當她懷疑自己的時候,都會因此感覺到被強烈需要的價值。

薛玉霄取下頭上的華釵,挪了一下位置,小舟跟著偏了方向。她不在乎,藉著宴會上的幾分酒熱的醉意埋在他的懷裡,枕著裴郎的膝。

淡淡的梅香從他袖中溢位,那是一種很淡、很柔和的味道。薛玉霄枕在他膝上,閉上眼睛。滿天的星光就這麼沉墜下來,灑滿湖水之中。

木舟向湖心亭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