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潘園之中,已是白霜遍地,寒意逼人。

越冬小麥早就種下,甚至長出了綠油油的麥苗。

牲畜做好了過冬的準備,乾草堆積如山。

商隊來過一次,待了兩天後就走了,似乎一切正常。

邵勳的日子過得很單調。

幹活、練兵以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教了這麼久,還是記不住,自領鞭笞一下。”邵勳看了眼某位少年寫在地上的字,板著臉說道。

蹲在地上的少年灰溜溜起身,來到門口。

大門外,什長黃彪冷笑一聲,少年自覺脫下褲子——滿襠褲,褲腿較瘦,襠部縫在一起,由草原胡人傳入,在此之前,漢人所穿褲子兩條褲腿是分開的,襠部並未縫合,即只有褲管,沒有褲襠、褲腰,主要起腿部保暖作用,但胡人需要騎馬,不穿合襠褲、滿襠褲很難受。

“啪!”鞭子重重甩下,一條清晰的血痕浮現出來。

挨完打後,少年整理好衣物,再度走了回來,詢問左右袍澤這幾個字怎麼寫。

邵勳繼續檢查其他少年的作業。

遇到不合格的,沒說的,直接上鞭子。

少年們雖然年紀小,懵懵懂懂的,但不傻。他們都知道,識字是一種多麼寶貴的本事,又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甚至於,很多人願意付出代價,卻苦無門路,找不到可以學習的地方。

隊主願意教他們識字,且盡心盡力,這是祖墳冒青煙的大好事。因此,即便學習起來非常吃力,大夥依然沒有怨言。

即便有那麼些真不願意學的,在看到別人如飢似渴地學習之後,也會懷疑自己這樣吊兒郎當是不是太過分了,被迫硬著頭皮學習。

邵勳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所有學生的“作業”看完,然後總結一番,表揚了幾個人,批評了幾個人,各有賞罰——主要是吃食方面。

總結完後,繼續教學:“弔民伐罪,周發殷湯。”

他用炭筆在白板上寫下這幾個字,然後讓學生仔細辨認,全體朗誦。

“弔民伐罪,周發殷湯……”

一開始聲音不是很齊,反覆多遍之後,漸漸整齊。

邵勳耐心地一遍遍領讀,心中平靜無波。

他不知道這種平靜的日子能持續多久,但只要他在一天,他就會對這幫孩子們負責。

況且,他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隊主是一時的,學師則是一輩子的——三國時,有將士戰死無後,曹操下令從戰歿將士親戚中搜羅孩童過繼,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從那時候起,“學師”這個稱呼就漸漸流行了起來,與“師”、“本師”、“師老”、“師傅”等稱呼並列。

大晉王朝得國不正,沒臉提“忠義”,於是非常注重孝順父母、尊師重道,幾十年推廣下來,在這方面成績斐然——總讓人覺得怪怪的。

老師可比隊主、幢主之類的分量重多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邵勳曾經思考過,歷史上西晉衣冠南渡之後,胡人為什麼能在北方建立政權?

他想了一大堆原因,發現最重要的一條其實是胡人有“自己人”可以用。

建立政權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員的,胡人酋豪有部落作為基本盤,人口基數上去後,總會出些人才,幫著酋豪粗粗打理地方,緝捕盜賊、徵收錢糧、拉丁入伍等等,都可以做。

誠然,部落出身的人可能水平不太夠,但有部落作為基本盤,胡人酋豪就可以與漢人世家討價還價,有了議價權,最終讓渡部分利益,換取世家大族、土豪塢堡主們合作。至此,一個不太穩定的國家就初步建立起來了。

如果沒有部落基本盤,或者部落整體文化水平低,真找不出那麼多人才來,怎麼辦呢?

這就比較麻煩了,可能需要把全部基層讓給世家大族、地方土豪。

當然,這樣的部落一般也建立不起政權。

不是什麼部落都能在混亂的北方長期立足的,門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不然的話,農民起義軍豈不是也能開國稱制?

邵勳知道在北方立足的條件遠不止這些,但多培養些自己人總是沒錯的。

他有時間,有精力,有熱情,那麼就多做些事。哪怕將來部隊散了,他被調往他處,總還能結下點香火情分。至不濟,也讓這些少年們多了一技傍身,不美嗎?

總要種地的……

是啊,有些事總要有人做。

他乾的這些事,可比士族們嗑五石散強多了。在這一點上,他有充足的道德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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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京師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

有些人或灰心失望,或擔驚受怕,悄悄離開了洛陽這個是非之地。但絕大多數官員公卿並沒有走,畢竟天下局勢並未崩壞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最簡單的表現就是,天子仍然是有那麼點威嚴的,漕運沒有斷,地方官員的任免仍然有效,軍隊依然可以調動。

在潘園,更是一切照舊,似乎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此時的校場之上,鼓聲隆隆,喊聲連天。

“擊鼓進軍,擊鉦停步,聽不明白嗎?”邵勳拿著鞭子,挨個抽打不尊號令的少年。

少年們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有的同袍擠眉弄眼,似在嘲笑。邵勳也抽了他們幾鞭,這才老實下來。

從空中俯瞰而下的話,五十人分成了三部分。

三十人聚集在正中間,手持長矛,肅立不動。

十人位於右上角,十人位於左下角。

這個陣勢,是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的,且非常熟悉,就像上輩子用過無數次一樣。

他莫名其妙地知道,偃月陣攻守兼備,其精髓是利用厚實的中軍抵擋敵人兵鋒,然後靠旋轉的月牙(右上角部分)側擊敵人,是一種非常經典的軍陣。

他不知道歷史上偃月陣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在唐代非常流行,尤其是晚唐五代。此陣攻守兼備,素為衙將們喜愛,重要戰役之中多次出現。

於是,他首選此陣操練士卒,並且非常上心——五十人的隊伍,或許不需要什麼軍陣,但他是把這些少年當做軍官種子在培養,要求自然不一樣。

校場上也有另外兩隊人在操練。

他們練的就比較簡單了:只有佇列。

此時晉軍流行的是“八陣”。

所謂“八陣”,其實是方陣的變種,即各陣位於四面八方,“散而成八,復而為一”。

中央稍空,為主將所在位置。在這裡,一般還留有最精銳的一部兵馬,稱為“餘奇”,其實就是預備隊,關鍵時刻堵漏,或者在敵人疲態盡顯的時候,堅決投入,一錘定音。

比起八陣,偃月陣就比較複雜了,要求也更高。

對此,邵勳覺得無所謂。

他記得後世一件事。

某個舞蹈老師帶著一幫孩子排練舞蹈,人數很多,有跳舞的,有演奏樂器的,非常複雜,配合要求也很高。

最終演出時,成年人看到一幫孩子的表演,十分震驚,因為就複雜程度而言,成年人都要練很久才能達到這個演出水平。

帶隊老師只說了一句話:“千萬不要告訴孩子們這有多難。”

是的,不要告訴他們這有多難!

你練得不好,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太笨了,趕緊給我用點心,咬牙苦練。

目前只是五十人的場面,將來如果有五百人、五千人一起操練,難度會幾何級升高,到時候你們還要繼續找自己的問題,繼續苦練。

當然,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要想達到目標,始終離不開大量繁瑣、細緻的工作,以及持之以恆的決心。

最重要的,還要有貴人賞識,要有人罩著你,給你一個穩定的發揮空間。

“整隊,再來一次。”邵勳轉完一圈後,大聲吩咐道。

“咚咚咚……”隆隆的戰鼓聲再度響起。

“殺!”五十名少年用稚嫩的嗓音齊聲呼喊,復以矛杆擊地,佇列開始了移動。

邵勳目不轉睛地看著行進的佇列。

他很清楚,在這個年代,和平是意外,戰爭才是主流,任何一段太平時光都是十分寶貴的,必須牢牢抓緊。

尤其是這種有人“包吃包住”,提供訓練場地、器械、耗材、食物等必需品的機會,不充分利用就太可惜了。

他的野心並不止於眼前這五十名少年,事實上他要求的東西很多。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一點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