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五月初十,已經是大戰結束後的第三天。

殘敵基本被清剿一空,在緊閉了數日之後,洛陽城門再度開啟。

一切似乎都恢復到了從前。

盧志、庾亮等人匆匆趕來了潘園,入眼所見,卻是魯陽侯正帶著將士們在翻耕田地,準備搶種一茬雜糧。

他順著田埂走來走去,發現去歲種下的越冬小麥,泰半被破壞掉了,存留下來的不多。

再等不到一個月,這些小麥就能收割了啊,真是作孽。

“洛陽近郊的無主之地是越來越多了,只要你想種,隨便佔。”邵勳將釘耙扔給唐劍,擦了擦汗後,笑道。

盧志也只能苦笑。

如果說前幾年還有些迴光返照,洛陽田價有所回升的話,經歷了王彌之亂,洛陽田價怕是會跌落谷底了。

遷走的人會越來越多,無主之地也越來越多。

潘園周邊都是上好的膏腴之地,以前是有主的,現在未必有了,如果組織人手耕種,應能收不少糧食。

“君侯欲驅使俘虜種地?”盧志停在一條水渠邊,問道。

渠內雖然長了不少雜草,略有些淤塞,但水流潺潺,依然在頑強地發揮著灌溉作用。

所謂的膏腴之地,不僅僅指的是土壤肥力,也包括完備的水利設施。

光洛陽城附近十餘里內,就有千金堨、鴻池陂等大型水庫,輔以谷水、伊水、洛水等河流,灌溉十分便利,故農田產量極高。

這些上好的田地乏人耕作,不斷被人遺棄,確實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將來如果戰爭愈發頻繁,水利設施會被破壞,農田長期撂荒之後,恢復起來也比較困難,洛陽的農業就算是廢了。

“我在轘轅關、偃師、洛陽、富平津抓了一萬二千賊兵,不想白養他們。這幾日便將他們分為三個營,派牙門軍將士看守,在附近找尋一些無主之地,搶種雜糧。秋收之後,再從各塢堡、莊園抽調人手,教他們種冬小麥,明年五六月間便能收了。”邵勳說道:“落到老子手裡,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農具、耕牛是否充足?”盧志問道。

“農具好說,賊兵不喜歡搶這個。偃師、緱氏等縣被他們禍害過了,我已遣人去找尋,耕牛就難了。”說到這裡,邵勳一笑,道:“不過,人耕也不是不可以。這些賊子,死不足惜。耕不動,打死了事。”

盧志沒什麼反應,庾亮卻心下一跳。

魯陽侯到底是殺伐武夫,夠狠。

“禹山塢那邊也有五千俘虜。”盧志提醒道。

“就地編為第四營,開往陽城縣,找尋無主之地耕種。”邵勳說道:“黃彪來報,梁縣已收攏約八千俘虜,我令其編為第五、第六營,押往廣成澤開荒。”

“糧食可夠?”盧志著緊道。

他知道,君侯獲得了不少賊兵輜重,糧食肯定是有的,但夠不夠兩萬多俘虜嚼吃,這是個問題。

“繳獲之糧豆,還沒點計出來,但不多,應該只有二三十萬斛,這幫窮鬼。”邵勳笑罵道。

盧志默默算了一下,如果讓俘虜們只吃個半飽,這點糧食夠養他們大半年左右——吃不飽,又三天兩頭下地幹活,俘虜們便是想逃跑都沒力氣。

不過,雜糧三個月就能收了,這部分糧食入庫之後,加上繳獲的糧豆,差不多可以養俘虜們到明年五六月間麥收。

就是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這些俘虜還會剩下幾個,洛陽又是什麼樣子,會不會還有戰爭。

“君侯,此番賊眾肆虐,偃師、緱氏、陽城、陽翟乃至襄城幾個縣,破壞甚烈……”盧志又道。

“說吧,我聽著呢。”邵勳說道。

“君侯可至諸縣,收斂骸骨,祭奠死難者……”盧志遂娓娓道來。

簡單來說,這些地方被破壞得比較劇烈,甚至到現在還有少許賊匪在活動。

世家大族或無事——這些地方也沒什麼世家大族。

但小豪強、寒門乃至普通百姓卻遭了大難,無主之地非常多。

盧志建議先去收一波民心,然後利用在那邊打了勝仗的名氣,將那些無主之地分下去——優先分給即將搬遷的銀槍軍士卒家屬,亦可安置府兵。

邵勳聽了有些感慨。

盧志這個“形象設計師”是合格的,千方百計為他造勢,鞏固民心,同時還不聲不響地把好處收入囊中。

另外,他更感慨的是,當初剛到梁縣時,還需要動粗讓地方豪強吐出非法侵佔的土地,沒想到王彌這麼一鬧,啥惡名都不用擔,直接收穫無數上好的田地——只要你有武力能保住這些地。

王彌之亂,或許是他建立的這個小小的軍政集團夯實根基、快步發展的大契機。

銀槍軍的家屬們離開了狹窄逼仄的塢堡,到陽翟、郟城、襄城這種肥沃的平原地帶生活,小日子突飛猛進。

府兵的安置也可深入進行,無需和世家大族直接撕破臉。

甚至就連牙門軍的家屬,都可以考慮搬過來,地多得是。

這件事如果辦成,他在廣成澤、襄城郡、潁川西北角這一片算是徹底站穩腳跟了。

從今往後,洛陽是他的擋箭牌,為他遮風擋雨——必要時,他會提兵北上,為洛陽遮風擋雨,幫洛陽,其實就是幫自己。

首選擴張方向則是南陽盆地,這個需要耐心地等機會。

庾亮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

如果花個一年半載,把這些事辦成,魯陽侯就將在事實上成為汝水、潁水一帶的土霸王,即便潁川世家眾多,卻也沒哪個有實力和他叫板,差得太遠了。

想到這裡,庾亮心中有些酸澀。

王彌來了,潁川世家不敢叫板。

魯陽侯成氣候了,潁川世家同樣不敢叫板。

如果將來匈奴來了,潁川世家怕是還不敢叫板。

這個世道,變化太快了。

怪不得現在連伯父(庾敳)都不再攻擊妹妹嫁給邵勳這件事了,子據伯父(庾珉)更是欣然贊同。看他的意思,如果邵勳看不上文君,他甚至願意把自己的孫女嫁過去。

另外,近在咫尺的許昌陳氏,似乎也有這個意思。

魯陽侯挺到現在沒娶妻,大概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吧。

庾亮長吁一口氣,他發現和魯陽侯、盧志這類人比起來,自己還差得很遠。

“走吧,去潘園坐坐。”邵勳與盧志談完人設包裝的事後,揮了揮手,帶著二人進了莊園。

潘園似乎曾經被一股賊軍佔據過,裡頭亂糟糟的。

房屋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很多竹木被砍伐掉,不知道做了什麼。

花園之中,到處是人畜糞便,臭氣熏天,尿騷味遍地。

親兵們粗粗打掃一番後,邵勳拉著他們坐了下來。

沉吟片刻後,他說道:“此番入衛京師,我也算是薄有功勳。王司徒那裡,或有幾分情面……”

說到這裡,他手指輕巧桌面,似乎在做最後的決定。

盧志、庾亮二人默不作聲,靜靜等著。

“子道曾為中書監,當一太守綽綽有餘。”邵勳看向盧志,說道:“我欲令汝為襄城太守,如何?”

“君侯但有所命,無不從之。”盧志彷彿早料到了,雲淡風輕地說道。

“好,那就照著這個目標去辦了。”邵勳笑道:“我囊中人才匱乏,魯陽相之職,不知何人可替?”

“清河崔氏素有賢才,如果君侯願意,僕這便遣人北上,定說得數人來投。”盧志看了邵勳一眼,試探道。

邵勳彷彿沒注意到他的眼光,欣然同意,道:“麻煩子道了。”

盧志出身范陽盧氏。

河北那幾個世家大族,互相聯姻,關係複雜。

盧志之妻崔氏,乃曹魏司空崔林孫女、御史中丞崔參之女。

盧志還有兩個連襟,一為幷州刺史劉琨,一為前河東太守溫襜。

溫襜之子溫嶠,十七歲被司隸校尉徵辟,監察百官,彈劾庾敳搜刮民財。

庾敳不以為意,反倒對他大為讚賞,故名聲大噪,被舉為幷州秀才,現在在王衍王司徒幕府做事。

對了,因為彈劾庾敳之事,溫嶠還和庾亮認識了。

世家大族之間競爭起來毫不留情,但仔細查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卻極其複雜,興許都是親戚。

庾亮在一旁聽得有些羨慕。

其實,他倒是對魯陽相躍躍欲試,奈何有自知之明,以他現在的年紀、身份、地位,確實還差一點。

敲定這些事後,邵勳又道:“此事宜速不宜遲。洛陽上下大破王彌,太傅聽聞,或心中怨憤,我擔心他忍不住要回京。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子道與我去一趟洛陽,面見王司徒,將這事定下來。”

“也好。”盧志自然沒有意見。

至於邵勳說的司馬越回京,並非沒有可能。

但他現在回來能做什麼?到處都是反對他的人,朝野之間對他意見很大。

他或許能憑藉何倫、王秉之輩掌握禁軍的便利,在洛陽耀武揚威一番,但除了讓自己的小丑形象加深一層之外,沒有任何益處。

如果他腦子足夠清醒,即便回了洛陽,也該鎮之以靜,慢慢挽回形象,用柔和的手段一點點收回權力。

但這也只能稍稍延緩一下他的頹勢。

在王彌這件事上,他終究錯得太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