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從山下的鐘樓傳來了鐘聲,驚起了樹林裡的烏鴉,撲稜著翅膀朝著天空飛去。

青年在心裡跟著鐘聲默數了九下,靜靜地看向搭在膝上的膝上型電腦,螢幕中央黑體加粗的「退職願」三個字映在了那雙無波動的金眸中。

無非是模板式的辭職信內容,落款處寫著他的名字,御山朝燈。

御山朝燈抬手揉了揉緊繃的太陽穴,皺著眉頭,露出了非常缺覺但還能忍忍的表情。

他昨天、前天,大前天,都在為了一項工作奔波,幾乎沒有休息。

他留著短髮,是特別罕見的白色,鬢角的髮絲稍微長些,柔軟的垂在胸口。穿了套看上去就非常昂貴的淺灰色手工西裝,外面還套了件帶兜帽的休閒款深色風衣,隱藏在衣服下側肋的位置略有凸起,似乎藏了什麼硬邦邦的危險物品。

日常會持槍的人,要麼是便衣警察,要麼是黑手黨。

要是再加上御山朝燈坐在看起來就非常專業的汽車內的駕駛座上,耳朵上彆著一頓一頓地閃著紅光的無線耳機,已經可以確定他警察的身份了。

副駕駛上還有一個男人,睡得昏天黑地,眼鏡都滑到了鼻尖的位置。

他們這輛車旁邊,還有著六七輛差不多突兀的車,裝著十幾個外勤工作中的警察。

風見裕也的腦袋越來越低,直到一頭撞到車窗玻璃才突然驚醒。他立刻坐直了身子警惕地四周張望起來:“什麼?FBI已經來了嗎?”

御山朝燈瞬間恢復了往日高冷淡漠的形象,不動聲色地合上了電腦,將裡面的東西藏了起來。

“還沒。”

FBI是他們今天的目標:捉住那兩個和赤井秀一關係不錯的FBI探員,從而達成脅迫赤井秀一的目的。

似乎是……確實是非常刻毒的計劃,但他們公安平時就是這樣執行任務的。

聽到他的回答,風見裕也明顯鬆了口氣,笑著問道:“御山先生現在還在做別的工作?真辛苦啊。”

御山朝燈沒回答這句話,轉身將電腦放到了後排。

風見裕也早就習慣了同事的冷淡,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放在前面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殷勤地幫御山朝燈取了過來,無意看到了螢幕上的郵件圖示。

「RE:杯戶中央醫院腦內科檢查報告結果傳……」

“這……”風見裕也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這東西怎麼看都像是醫療報告,最近隔壁警察廳有組織體檢嗎?要是沒有的話,平時的日子突然去體檢……

御山朝燈淡淡地掃了一眼內容,甚至都沒有點開閱讀,當著風見裕也的面刪掉了。

“詐騙郵件。”他說道。

——才怪。

風見裕也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啊,我還想您年紀輕輕檢查什麼腦內科……現在的騙子的騙術真是越來越高階了,看起來還挺像真的,搜查二課最近也開始加班了。上次有個詐騙犯說自己是織田信長,居然真的有人信,被騙了八千萬!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八千萬呢……”

他說起來就沒完,御山朝燈有些應付不來風見這種熟悉起來就非常熱情的人,哪怕他們已經認識三年多了。

御山朝燈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開了口:“風見。”

“他們寧願相信他是織田信長,都不肯相信我是德川家康……是!”風見裕也立刻收住了吐槽,看向了他,充滿信賴地問道,“有事交給我嗎?”

一副等著他分派工作的正經樣子。

御山朝燈鼓起勇氣凝聚起那句的“你好吵”又咽了回去,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喜歡對別人指手畫腳的人,現在更沒必要繼續說了。

在這種真誠的目光下,御山朝燈雖然還是面無表情,心裡卻尷尬地不行,非常希望現在真的能有什麼正事——

“嗶——”

耳機發出了電音,原本紅色的指示燈變成綠色,御山朝燈打心底感謝著FBI出現的及時。

他扶著耳機聽著從裡面傳出通訊報點,依次按下車上的幾個按鈕。以他為首,後面的車燈逐個亮起,離弦的箭般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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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感激FBI的出現緩解了自己的侷促,並且御山朝燈也覺得那兩個FBI探員只是因為和赤井秀一關係好,就被特別對待挺倒黴,但他的車還是開得飛快,成了他們車隊裡領頭的那個。

御山朝燈喜歡現在的工作。

從他大學畢業,透過Ⅰ類國家公務員考試,到今年十月的時候就是四年整了。

先前因為年齡問題暫時被分配給了前輩當副手,今年等他按照程式升職後也可以獨當一面了。二十三歲的警視,放眼整個日本都非常厲害。

但他大概等不到升職的那一天了,剛剛被刪掉的郵件的確是他的檢查報告單,不需要開啟御山朝燈都知道里面是什麼內容。

相似的報告他收到過六份,來自於不同醫院,早就排除了誤診的可能,最後這份他都懶得開啟讀。

絕症而已,從現在算起大概還有一週左右的時間而已,要死了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惡。”

御山朝燈沒忍住,面無表情地罵了一句。

風見裕也突然聽到同事說了句完全不符合他人設的話,大腦飛速運轉後,試探性的接了對方的話:“……的FBI?”

“……”

前面的FBI開得確實非常猛,一開始他們這邊還派了車做路障,也被他們直接撞開。明明車身都開始傾斜了,專業賽車這種情況都得考慮一下,他們在來葉崖這種複雜的路段卻敢開到一百六。

當然他們這邊也不差,在剛剛的拐彎處,同事們的車都被甩開在了後面,只剩下他們還咬著。

指示車速的指標快飛出錶盤了,風見裕也好像聽到了汽車發出了快要到達極限的咚咚聲,他嚥了咽口水:“御山先生,不然還是謹慎一點吧?下山只有一條路,只要守住,他們逃不掉的……”

回應他的是猛然加速的車,他下意識閉上了嘴。

沒有人能比現在的御山朝燈更討厭「謹慎」這個詞了。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過去的人生裡吃盡了過度小心的苦頭。

他帶著記憶轉生,但不僅沒像輕小說裡寫的那樣成為人生贏家,甚至今年初在案發現場遇見一個戴著紅領結的眼鏡小學生,發現這世界好像是漫畫作品後,開始了更加小心翼翼的人生。

比如每天繞路二十分鐘,就是為了不從過去從來沒注意過的毛利偵探事務所那條路前面經過。

那個漫畫他只在電視上看過幾集,大概知道是個變小的名偵探的故事。其他的,什麼電梯裡的屍體閣樓裡的眼睛還有笑容陰險的黑衣男人都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反正避開主角就對了。

雖然工作原因,他還是不得已的和那個小學生打過交道。

……

可御山朝燈也很清楚,他這碌碌無為的一生,並不能全都怪到主角的身上,他又不是從今年才開始謹慎的。真正導致這一切的,是他自己。

風見裕也的那句「謹慎」,實在是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謹慎了這麼多年,結果還是得了絕症。他才二十三歲,這讓他怎麼心甘情願去死?

“謹慎。”御山朝燈重複了一遍他的話,“任務失敗的話,你能負責嗎?”

“呃……”風見裕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能負責。”御山朝燈換了檔,用力踩下油門,“不需要謹慎。”

以這麼輕鬆的心情來面對世界還是第一次,他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

沒錯,哪怕說出這句話他也不擔心自己會觸發死亡flag,人總不能死兩次。

他要平等的創死所有人:)

當然不是指現在去創前面的FBI,要是赤井秀一在上面,還有撞一撞的價值……

“赤、赤井秀一?!!”

下一秒御山朝燈就聽到了同事略帶驚慌的聲音,白色的轎車緩緩開啟了敞篷,在顛簸的高速行駛的汽車上,戴著黑色針織帽的男人出現在了視野之中,穩穩的架著槍對準了他們。

那個人有種令人畏懼的氣場,與他為敵必須付出極大的勇氣。

——是赤井秀一沒錯。

“赤井秀一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是在和降谷先生……”風見裕也語氣變得慌張起來,眼睛幾乎瞪成了圓形。

他下意識地向身邊的御山朝燈尋求著什麼,卻在看到青年的時候愣住了。

御山他……好像很興奮?

“風見。”御山朝燈開口了,聲音很穩,沒有一絲顫抖,“幫我解開安全帶。”

“這種情況下……”

“解開。”

風見只能按下插鈕,安全帶迅速收起,剩下的半截帶子卡在了御山朝燈的右臂上。

作為降谷零的副官,御山朝燈是熟悉赤井秀一的。他還跟蹤過這人一段時間,那時候赤井秀一還叫做諸星大,使用萊伊為代號的組織成員,和他上司一樣是個幾乎不需要睡覺的超級卷王。

有過臥底組織的經歷,赤井秀一不會只是端著槍做出威脅的樣子,他一定會開槍。

但在日本的地界殺一個在職公安是非常不划算的買賣,御山朝燈判斷這發子彈的目標不會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腦袋。

是輪胎。

果然,赤井秀一的槍口微微向右下方偏移了兩毫米,隨後扣下了扳機。金色的子彈旋轉著加速衝破空氣,朝著他們的方向飛來。

御山朝燈感覺此刻所有的聲音和氣息都消失不見,亞音速的子彈在他的眼中也變得可以追尋軌跡,成了放慢一千萬倍的逐幀畫面。

腎上腺素飆升,心率加快。不是因為害怕危險,而是一種全新的、從未體驗過的,由內心深處而生出的愉悅感。

御山朝燈快速打動方向盤將車體極速地轉彎,身邊的風見終於忍不住大叫了起來。子彈擦著輪胎的邊緣打了進去,汽車發生了劇烈的顛簸,但是並沒有停下,而是因慣性在原地轉起了圈來。

御山朝燈冷靜地把住方向盤,換了檔位,汽車以倒行的方式加速追了上去。

“等、等等!”

風見裕也覺得自己要瘋了,然而大腦還沒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就感受到了劇烈的撞擊,御山朝燈的身體整個傾向了風見的這邊,汽車的駕駛室整個凹了進來。

他聽到御山朝燈悶哼了一聲,赤井秀一乘坐的那輛車也終於停了下來。

其他同事晚了幾十秒終於追了上來,有人將他們兩個扶了下來,另外的人舉起了槍對準了在另一輛車上的FBI。

被警察包圍的赤井秀一隻是非常無奈地聳了聳肩,笑著誇獎了御山朝燈一句:“非常精彩,御山君。我應該沒記錯你的名字吧?”

能追上卡邁爾的車,還能及時做出反應來將他的攻擊危險降到最低,看起來像是不要命的瘋狂舉動,但也有好好的保護同車的人,最嚴重的衝擊是自己承受的。

果斷,冷靜,有魄力。難怪波本如此的信賴他。

要是有機會組隊,會是個不錯的體驗。

雖然知道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但赤井秀一還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了這句話。

御山朝燈俯視著坐在車裡的赤井秀一,幾秒後有一抹鮮紅順著他的臉頰落了下來,在白髮的襯托些顯得很像影視劇裡的瘋批角色。

“沒機會了。”多出了些血跡,讓他的樣子顯得有些桀驁,但開口還是那個冷淡的公安先生,又有些清冷。

“真是可惜,你讓我開始羨慕波本了。”赤井秀一明顯誤會了他的意思,但御山朝燈並不打算解釋,他得病的事情沒告訴任何人。

——他倒是試圖聯絡過那位他成年後就徹底失聯的監護人,但是所有音訊都石沉大海,不知道那傢伙又去什麼地方尋死了。

御山朝燈沒再回復,看向了躲在一旁正在聯絡降谷零的風見裕也。

彙報其實應該是他的工作,但他剛剛完成了躲子彈撞車逼停赤井秀一的壯舉,大概風見也覺得他需要休息。

“御山先生受傷了。”風見裕也幫同事賣了個慘,希望降谷零不要太生氣,“為了工作他真的付出太多了。”

然而降谷先生果然還是生氣了,聲音冷淡到隔著電話風見都覺得有股涼意:「讓他接電話。」

“……找你。”風見裕也含糊地帶過了降谷零的名字,把手機遞了過去,猶豫了一下勸道,“別頂嘴啊。”

御山朝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看起來像是敢和降谷零頂嘴的人嗎?

「你到底在想什麼?」降谷零直白的指責從電話的那端傳來,和以前訓斥他是完全相同的語氣。

明明一直以來他才是被降谷零輸出的那個。

尤其是剛畢業的時候,御山朝燈天天捱罵,要不是已經習慣了裝面癱來掩飾自己的心情,他絕對會當場哭出來。

但此刻御山朝燈只是淡然地聽著上司的指責,心態穩得一批。

「赤井秀一還有下次機會,你不怕死也該有個限度。」

御山朝燈已經聽不進他的話了,透過剛剛的事,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隨心所欲的快樂。

他確實很喜歡現在的工作,但他的人生並不是只剩下工作這一件事。

“不,我很怕死的。”

御山朝燈仰望著天空,深色的夜幕中懸掛著一輪圓月,他的語氣也彷彿染了些溫度:“月色真美。所以我打算辭職,明天我會將辭呈交給您。”

不僅是電話那邊的降谷零,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還在車上的FBI,全部都愣住了。

御山朝燈扯下了領帶,動作稍微有些粗魯,領口鬆鬆地散開來,他做了一個深呼吸。

這種不用顧忌別人的感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感覺真的非常好,他將領帶隨手扔出去,正好打在了赤井秀一的手臂上。

御山朝燈沒道歉,輕笑了一聲。眼眸中彷彿盛滿了金色的月光,他對著電話那端的前上司和顏悅色地說道:

“老子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