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臨濯回到家時,偌大的房子裡一片漆黑,只有許父的書房門縫裡透出些光來。

他回到房間,在黑暗中開啟了檯燈,暖洋洋的淡黃色光線鋪滿書桌。

許臨濯從書包裡拿出兩本書,坐在了椅子上,背脊的骨骼舒展,長舒了一口氣。

忽然,許臨濯看見了書包上掛著的鱷魚掛墜。

他想起剛剛放學在校門口的路燈下,女孩戴著白色口罩,剪水般的眸,淺淺的雙眼皮橫在上面,彎月般低垂而銳利。

眼形分明是鈍圓的輪廓,但光看那雙眼,很難覺得這是個性格柔順的孩子。

鱷魚波鞋……

許臨濯的記憶回到暑假。

他那天被朋友推薦,去看了一部很小眾的電影,叫《鱷魚波鞋走天涯》。

他看完以後,感觸良多,忍不住開啟熔核,給“清之”轉發了這個電影。

清之很快回復了:“?”

許臨濯看著這個問號,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他打字道:“最近有空嗎?給你推薦個電影,覺得還不錯。”

清之回覆說:“我看過。”

許臨濯愣了一下,緊接著說:“那你覺得怎麼樣?”

那邊一直顯示“正在輸入”,許臨濯的指尖搭在手機邊緣,慢慢地敲擊著。

清之最後發過來了一句:“值得一看。”

許臨濯看著這幾個字,無意識地彎起唇。

他還沒來得及再問一句什麼,那邊就發來了一段新的訊息。

清之:“我很喜歡它的主題。愛,還有平等。正是這個主題,讓這部電影即使結局遺憾,也還是顯得那麼溫暖。”

許臨濯看著清之不斷髮來的訊息,腦海中彷彿出現了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宛若淙淙流淌的雪山溪水,悅耳輕然。

清之:“艾瑞克和德斯特之間的友情,旁人對感染絕症的德斯特的避之不及,還有那個小鎮的夏天裡發生的故事,都讓我記憶深刻。”

清之:“很多人遺憾於德斯特最後還是死了。就像電影裡的艾瑞克一樣,身為觀眾的大家也期待著奇蹟的發生。但我恰恰覺得在這部電影裡,德斯特的死是很優秀的處理。不只是一種電影藝術手法的體現,也不只是為了讓劇情合理,我覺得德斯特的死亡某種程度上也是電影意義的升格。”

“他會去到一個沒有歧視的世界,他永遠不會忘記艾瑞克,忘記他們一起走過的草地,漂過的河流,他會永遠懷念這個夏天裡發生過的一切。”

“故事的最後,艾瑞克也明白了,其實奇蹟早已發生,在他們相遇後的每一天。因為他們遇到了彼此,從此他們不再是寰宇裡無人問津的星辰,而是彼此觸手可及的月亮。”

許臨濯安靜地看完,心裡那種洶湧卻難言的感受彷彿尋到了一處宣洩口,有一雙手將他心中不知何故而翻湧不息的江水引入大海,從怒濤翻卷變為平波緩進。

許臨濯很想對她說——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就像我們一樣。

也是同樣的夏天,同樣的兩個孤獨的人遇見彼此,恰好契合,七十八億分之一的可能。

這何嘗不是一種奇蹟。

指尖停了許久,許臨濯才關掉對話方塊。

他把原本備註的“清之”改掉,換成了一個月亮的emoji。

……

許臨濯看著那個鱷魚波鞋掛墜,慢慢回神。

這個掛墜是他後來找了很多家店買的。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他鬼使神差般買了兩個。

一個掛在自己書包上。

一個放在抽屜最底層的盒子裡。

*

陳緣知的高一的校園生活,如她所期望的一樣,平靜且尋常。

至少前兩週是這樣的。

某晚上晚自習之前,陳緣知坐在座位上和姜織絮聊天,孫絡照常和她的小姐妹們圍成一圈在聊天,時不時發出相當大聲的鬨笑和尖叫。

笑到一半,似乎是有人大聲說了句什麼,然後這六個人突然高聲合唱了起來:

“隨風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閃電的力量!把浩瀚的海洋,裝進我胸膛……”

全班同學的視線都投了過去。

還是孫絡她們。

她們一邊笑著一邊大聲地唱歌,沒唱幾句就有人笑場了,短暫的歌聲由毛維婭和孫絡的破音結束,六個人笑成一團。

陳緣知正邊看邊分心思考著,就忽然聽到了前面的朱歡寅嗤笑了一聲。

“聒噪。”

朱歡寅偏過頭,絲毫不在意陳緣知和姜織絮能不能聽見,直接對著謝槿樺說:“我真的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些女的那麼喜歡時時刻刻成為別人的目光聚焦點,好像一分鐘不表演就會要了她的命一樣。”

謝槿樺推了一下眼鏡,語氣冷得結冰,“我只希望她們上晚自習時能閉嘴。”

陳緣知移動眼珠。

坐在謝槿樺後面的姜織絮一動也不敢動,像只受驚的鵪鶉似的睜大了眼睛。

朱歡寅像是找到了發洩口一樣,開始和謝槿樺嘲諷孫絡那幫人。

姜織絮白皙的指尖按在紙上,寫下來一句話,偷偷摸摸地遞過來——

“原來她們兩個人對孫絡她們意見這麼大的嗎?”

陳緣知回道——

“嗯,我昨天也發現了。”

“你怎麼發現的呀?”

“注意到的。前幾晚晚自習孫絡那幾桌几乎沒停過講話聲,然後昨晚,我就聽到謝槿樺在孫絡她們低聲笑的時候,很大聲地嘖了一下。”

但是朱歡寅為什麼那麼討厭孫絡她們,陳緣知就不是很瞭解了。

陳緣知還注意到,陸茹葉逐漸變得很少來找姜織絮玩了。開學那幾天還會來找姜織絮去廁所,或者說話,現在基本上都是和孫絡那幫人走在一起了。

但……據她觀察,姜織絮似乎也不怎麼在乎這件事。她在看向陸茹葉的時候,總是平靜且尋常的表情。

陳緣知思考片刻,動筆寫下:

“你和陸茹葉是怎麼認識的?”

姜織絮看到紙條的時候,手指一頓,才徐徐寫下:

“我們是初中同學。”

紙條滿了,陳緣知接過紙條,正在考慮著怎麼回的時候,姜織絮又遞過來一張。

陳緣知展開。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陸茹葉不經常來找我了?”

陳緣知愣了愣,翻到紙條背面——

“其實我和她本來也不算很熟,而且我們也沒什麼共同話題。現在她遇到了比我更適合做朋友的人,自然就會逐漸忽略我啦。”

陳緣知轉頭看她,姜織絮綻開一個笑容,衝她眨了眨眼。

陳緣知彎起唇角,直接對姜織絮說,“好,我明白了。”

外面的鈴聲響起,晚自習時間到了。

大家回到座位上,開始逐漸安靜下來。只有第二組中間,還是一如既往的有說笑聲。

“啊!”

鐵製保溫杯砸在地板上的聲音非常的鋒銳刺耳,不少人都抬起頭看過去。

孫絡剛剛收起受驚尖叫的表情,她雙手合十放在額頭處,使勁朝大家拜了拜,一副謝罪的樣子。

前面的齊敏睿彎腰幫她撿起了杯子,而毛維婭笑得眉毛和眼睛擠成一塊,用手使勁捂著自己的嘴。孫絡把杯子放好以後,馬上伸手要打她,毛維婭沒躲開,邊笑邊捱了這巴掌。

陳緣知發現沒什麼好看的了,於是重新低頭,陡然聽見謝槿樺語氣冰寒地說:“媽的,簡直有病。”

姜織絮顯然也聽見了,她小心翼翼地和陳緣知對視了一眼。

陳緣知喜歡分析局勢保持頭腦清醒,但並不關注她們八卦和矛盾。

她現在反倒是有點苦惱手上的政治作業,她打算明天認真聽一下政治課。

她們的政治老師教書能力非常出眾,聽她講課有一種聽相聲的感覺,上她的課你很難走神,連陳緣知這種,已經把開小差刻進自己DNA裡的學生,都能非常專心地聽完一節課。

今天的政治老師穿了件黃色的西裝套裝,正在講昨天晚上留下的政治作業。她站在第二組第一位,半靠著多媒體臺,一隻手拿著教科書,一隻手拿著粉筆,正在吟唱:

“所以商品必須具備的條件,首先它得是一個勞動產品,其次——”

陳緣知看見政治老師的眼珠子一轉,眼神驟然凌厲起來,她嘴皮子還在動著,聲音卻拉長了。

就在大家抬頭看老師的時候,政治老師已經眉峰一挑,眉頭下沉,右手抬起掄了半圈,一根粉筆嗖地一下就飛了出去。

粉筆劃過一道優美如對數函式影象的拋物線,剛好從孫絡和她旁邊的男生中間穿過。

孫絡正在笑著和她右手邊隔著一條過道的男生講話,突然一根粉筆飛過眼前。

隨著她的靜音,全班一下子變得落針可聞。

“我真是搞不明白了,我在這你都敢講話?”政治老師把書扔在講臺上,眉毛倒豎,疾言厲色地說,“還隔著一條過道,這都敢講話!是不是當我瞎的啊?”

“你們一男一女哪來這麼多話講,來來說說!不如大聲點,講給我們聽聽?”

政治老師橫眉冷目地看了孫絡和那個男生一眼,一邊走上講臺,一邊用力地翻開書,書冊被翻得嘩啦啦響。

“我教書也有幾十年了,真沒見過這樣的學生!你是來學習的嗎?啊!?”

陳緣知看向孫絡,她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和眉眼帶笑,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

全班鴉雀無聲。

陳緣知目視前方,忽然聽到朱歡寅壓低聲音冷嗤道:

“也不知道蜀錦澤是哪根筋沒搭好,能看上這種女的。”

陳緣知頓了頓,轉眼看去。

孫絡右手邊的男生,面板偏白,梳著中分的髮型,打理得剛好,鼻樑像陡峻的山巒,眼眸是清潤的黑棕色,雙眼皮輪廓深邃漂亮。

蜀錦澤。

陳緣知想起來了,這幾天下晚自習,他經常和孫絡一起走來著。平時他們好像也經常聊天。

陳緣知意識到了什麼,瞬間詫異。

不是吧?

這才開學兩週唉???這?這就談上了??

陳緣知忍不住了,扯了張小紙條試圖跟姜織絮八卦:

-“他倆是什麼關係啊?”

-“你不知道嗎?”

-“這我沒怎麼注意,就是想起來好像最近經常看到他們一起走。”

-“茹葉好像有在宿舍裡說過,是在一起了。她說是孫絡先提的,蜀錦澤沒拒絕。”

陳緣知看著姜織絮寫來的紙條,不由得捂腦袋感嘆。

-“坐火箭也沒這麼快吧!”

-“我也覺得太快了。不過茹葉說,他們只是試試而已。”

姜織絮猶豫了一下,又寫了一張紙條遞過來。

-“而且,我覺得那個蜀錦澤,怪怪的。”

陳緣知一怔。

-“怎麼了?”

姜織絮一筆一劃地寫道——

“也可能是我的誤會吧,但是我覺得他,有點中央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