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臨濯的這句話,被陳緣知深深地埋進了心底,成了最堅硬的底線。

她向來不屬於勤奮刻苦的那類學生。

她縱容自己的小聰明,很容易開小差,偏科嚴重,只有在學自己喜歡的科目時能格外專注,有時明知自己需要改變劣勢,但卻在重重困難下逐漸卸了勁。

但後來,在高中三年的很多個平凡無奇的日子裡,有時是朝露未醒,有時是群星爍夜,在陳緣知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都會想起許臨濯這一天對她說出口的,他對她的信任和期待。

然後她會感覺自己彷佛又汲取到了力量。

哪怕微不足道,她也會再一次握緊手裡的筆,繼續伏案低首,圓那場未竟的夢。

......

寒假剩下的時間如流水般逝去,短暫的十餘天假期在一月末迎來尾聲。

開學前的晚上,陳緣知照舊和許臨濯在圖書館自習。

兩人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度過了一整個寒假,除了年三十和初一的兩天回家過節,倆人誰也沒有違背這個被雙方預設的約定。

離結束自習還有一分鐘,陳緣知卻有些走神。

她看著眼前的電子鐘一秒一秒地走過,窗外夜景靜謐,彷佛在提醒著她一切都不是鏡花水月。

她真的堅持了這麼長的時間,她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身上找到過這樣心無旁騖的專注。

和許臨濯呆在一起的每一分鐘好像都有魔力,她能夠收起自己所有躁動不安的野心和蠢蠢欲動的憊懶,她感覺自己好像只要坐在許臨濯的身邊,就能夠一直這樣專心致志下去。

可是,明天就要開學了。

開學以後整日都要呆在學校,她和許臨濯隔著兩層班級等級,又身處兩棟不同的教學樓,恐怕無法再像現在這樣一起學習了吧。

“......”

".....清之?"

陳緣知猛然回神,目光落在面前的電子鐘上。

不知何時,離開的時間已到。

許臨濯抬起頭看著她,不知在此之前已經看了多久。他眼眸清凌,“你在想什麼?”

——在想還能不能在一起學習。

這種話陳緣知是斷然說不出口的,即使對面的人是許臨濯。

她搖搖頭,一副自若的表情,“沒什麼,在想明天開學和搬宿舍的事情。”

她向來善於撒謊和假裝若無其事。

陳緣知不知道許臨濯會不會看穿,她看著許臨濯露出些驚訝來,然後順著她的話問道:“你打算這學期轉全宿嗎?”

......似乎沒看出來。陳緣知暗暗鬆了口氣,她眼睫垂下來,輕顫,斟酌著回答,卻在這時忽然想起了黃燁。

陳緣知早出晚歸,雖然她早就和黃燁說過她是去圖書館自習,但黃燁似乎並不相信她。

某天晚上她從圖書館回來,恰好遇到了沒有排到晚班的黃燁坐在對著玄關的沙發上。

陳緣知無意與黃燁交談,本想扭頭直接回房間,卻被黃燁一句話叫住:“你這麼晚才回來?”

陳緣知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手錶,九點半,比平時上學晚自習下課還早點的時間。如果不是怕錯過公交車末班車,她和許臨濯還能多學一小時。

她轉過身,一隻手扯著書包帶子,一隻手垂在腿邊,聲音有些淡:“九點半很晚嗎?”

黃燁看著她,眉心一直皺著的,“可是你早上七點就走了啊,難不成你一直在圖書館學到現在?”

“你什麼時候這麼努力了?”

“除了圖書館,就沒去別的地方……?”

學了一整天的頭腦本就已經在叫囂著要休息,此刻被黃燁的話語一刺,陳緣知有些忍不住了,一聲冷笑來不及掩飾,已然溢位喉嚨。

“——既然都已經懷疑了,還來問我幹什麼?”

“我說沒有你信嗎?你覺不覺得你很好笑啊?”

黃燁看著渾身豎起刺的陳緣知,忽然沉默下來。

陳緣知看著母親挺直的背慢慢彎曲了一些,反應過來自己在很大聲地喘著氣。

然後她便看到了黃燁掩住臉低聲嘆道:“我沒有懷疑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本來只是想問問你今天累不累。”

陳緣知感覺眼眶一酸,一種衝動襲上心頭,她別過臉,狼狽地丟下一句“隨便你”便快步回了房間。

——她和黃燁,好像都沒有辦法好好和對方交談。

回憶戛然而止。陳緣知回神,“...…算是吧。我家離學校的距離不算近,而且我媽覺得我成績下降了,她說過如果我成績沒有好轉,就讓我住校。”

——省得再把本該花在學習上的時間花在路上。

黃燁那時,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陳緣知默默想著。

許臨濯摸了摸下巴,“全宿的話,平常應該用不了手機了吧?”

陳緣知,“嗯,我打算帶個老人機,用來打電話。”

許臨濯拿出手機,很自然地接道,“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我記一下。”

陳緣知愣了一下,然後報了一串數字。

…….他會和她聯絡嗎?

許臨濯收拾好書包,站起身,陳緣知也跟著站起來。倆人並肩走到圖書館門口,許臨濯轉過頭,對陳緣知說:“明天見。”

陳緣知本來在盯著他看,聞言條件反射道:“嗯,明天見。”

陳緣知看著許臨濯走遠,轉身朝公交車站走去,忽然停住了腳步。

明天見?

雖然明天開學,但他們應該見不到對方吧…?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陳緣知掏出一看,是陌生來電。

一個莫名的念頭在心底滋生,陳緣知睫毛微顫,幾乎是同一時刻,手指已經按下,接起了電話。

熟悉的聲音清深如一洞水潭,帶著玉石紋路的朦朧感從電話那頭傳來——

“清之。”

陳緣知捏緊了手機,輕聲應道:“是我。怎麼了?”

許臨濯,“你的書好像在我這裡。”

陳緣知怔了一瞬,那邊續了一句,咬字清晰,“是歷史必修二。”

“你們明天早上有歷史課嗎?不急的話中午我再拿過去給你。”

陳緣知早就看過課表,記憶力一向很好的她馬上想起早上第二節就是歷史課。

陳緣知,“…….有。還是第二節。”

許臨濯那邊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他沉吟的聲音細碎,帶著電子音的顆粒感。

“這樣。但是明天早上有表彰大會,我可能會比較忙。”

是了,表彰大會。

陳緣知差點忘了。上學期期末考的表彰大會被延遲到了這個學期開,就是明天早上,在禮堂。

許臨濯身為全級第一,肯定有致辭的環節。

陳緣知咬了咬嘴唇,她不希望許臨濯覺得她很麻煩。

她張口,剛想說“算了,我借別人的書吧”時,許臨濯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明天早上來後臺找我吧。我帶著書過去。”

陳緣知怔住了:“可以嗎?”

許臨濯似乎是笑了,“有什麼不可以?”

“……如果你不想被人看到,那我到時候去樓梯口等你。”

陳緣知拽緊了書包帶子,“…..好。那你到時候有空了,就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找你。”

氣體撞擊在麥克風上,帶起一陣雜音,朦朧中陳緣知聽見了許臨濯帶著笑的聲音,“好。”

陳緣知直直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零散的星辰鑲嵌在天空中,溫柔得像是夜色在垂淚。

她撥出一口氣,忍住心裡的糾結彆扭和不習慣,輕聲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道,“那,晚安。”

許臨濯,“晚安。”

陳緣知掛上電話,身上緊繃的力氣卸下,她動了動手指,才發覺厚實的書包帶上早已被她掐出幾個淺淺的坑。

……..

晚上回到家之後,陳緣知早早就睡了。

但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陳緣知還是感覺自己沒有睡好。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發生了什麼,遇見了什麼,度過了什麼,她全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群人,和一個枯燥卻繁盛熱烈的夏天。

“緣知!”

陳緣知聞聲抬眸看去,是一個寒假沒見的黎羽憐,正隔著一排座位衝她招手。陳緣知放下了手裡的豆漿,也朝她揮了揮手。

黎羽憐徑直走到陳緣知身邊的座位,陳緣知看著她坐下,“羽憐,你好早。”

“哪有,我來的時路上已經好多人了,應該是我們班的人太遲了吧。”

許久未見,兩個人閒聊了一陣,陳緣知偶然間抬眼看向舞臺,有同學正在花團錦簇的講臺後面除錯麥克風,恰好是個男生,身型高挑。

這一幕太過熟悉,以至於陳緣知瞬間便想到了許臨濯。

那時她也是這樣遠遠地看著他,看不清容顏,卻被那人籠罩在白光裡的一身朔月清風所懾。

她那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和那樣的人親近。

“緣知?”

陳緣知突然神思抽離,她轉頭看向黎羽憐,對方正奇怪地看著她,“怎麼不出聲了,你不覺得很勁爆嗎?”

完全沒在聽的陳緣知:“……啊,勁爆啊。”

“不會吧,還是說你在發呆?!”

陳緣知:“……”

她看著黎羽憐“敢說是我就要鬧了”的表情,一時不知是承認好還是不承認好。

現在禮堂裡的人還很少,如果許臨濯要找她,現在就是一個不錯的時機。

這個想法剛剛蹦出腦殼,陳緣知就感覺放在裙子口袋裡的老人機震動了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裙子口袋緊貼著大腿,機體的震動感順著面板攀上,有點麻。

幾乎不需要考慮來電人的可能性。陳緣知接起了電話,慢吞吞地開口:“喂?”

電流聲夾帶著背景音的鬨鬧,將一切揉碎成電子樂章,而許臨濯開口說話的聲音是清風,就那樣吹開了一片獨有的靜翳,“……在忙嗎?”

陳緣知下意識地握緊了機身,“沒有。你現在有空?”

許臨濯沒有馬上回答,陳緣知聽著那邊傳來的鬨鬧聲逐漸變得輕微,有人叫了一聲“臨濯”,似乎說了什麼,許臨濯輕聲回答了,聲音離得遠,有些模糊:“…好,我知道了。”

電話那頭周遭忽然靜了下來。陳緣知猜測許臨濯剛剛出門,已經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對方詢問的聲音傳來,“你現在在哪?”

陳緣知,“禮堂,二樓。”

許臨濯笑了聲,“好。我現在有空。來三樓樓梯間找我吧。”

陳緣知馬上應聲說“好”。

掛上電話,陳緣知下意識轉頭去看黎羽憐,卻發現溫文心不知何時來了,黎羽憐正拉著她的手說著什麼,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剛剛的通話內容。

陳緣知連忙離開了坐席區。

走廊的視野開闊很多。陳緣知上樓梯時透過窗朝樓下看了幾眼,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在湧入禮堂,看來表彰大會終於要開始了。

陳緣知正這樣想著,不經意抬頭,便看到了許臨濯的身影。

不遠處樓梯平臺的圍欄邊上,穿著禮服制服的許臨濯正雙手撐在欄杆上,細白修長的手指扣著紅漆木扶手,折出慵懶的弧度,手指的主人則似笑非笑地正看著她。

陳緣知三步並作兩步走完了後面的階梯。

她走過去的時候,許臨濯也把手從欄杆上挪了下來。

他伸手將另一隻手裡拿著的書遞給陳緣知,“下次可別再漏書了。”

“謝謝。”陳緣知接過,忍不住回嘴,“真是勞煩年級第一了,百忙之中給我抽空給我送書。”

許臨濯饒有興致地笑,“應該的,確實很忙。”

這種氛圍,就是兩個人馬上要開始拌嘴的閒得發慌的小學生互啄的預兆了。陳緣知瞥他一眼,剛想繼續說句什麼,目光卻略過那人的肩膀看到了衛生間門口的人影。

陳緣知的手比腦子還要快。她突然拉住了許臨濯的手腕,把人一帶帶進了視覺盲區的角落裡。

走廊那邊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兩個女生的說話聲音,如果陳緣知探出頭去,就能看見兩個女生拉著手剛從衛生間走出來。

“你語文寒假作業寫完沒?”“沒呢,待會聽大會的時候抄”“啊抄得完嘛,還想借你的抄抄來著……”

女孩們說話的聲音近了些,陳緣知專心地聽著動靜,手下拉著的人卻忽然動了動手指,乾燥有力的指根擦過她的指尖。

陳緣知愣了一瞬,馬上意識到自己還拉著許臨濯的手,馬上鬆開了,“抱歉,我……”

沒等她說完,那人剛被鬆開的手便伸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許臨濯一個用力,陳緣知便又往裡走了兩步,離他站的位置更近。

手腕上傳來那人不容忽視的體溫,腕關節的地方被圈得緊了,要燒起來一般的暖和。

腦海中的思緒彷彿被熔斷的電路,閃了一簇火花後便再無動靜。陳緣知愣愣地看著眼前人左胸上的針腳平整的校徽,驀然抬頭對上許臨濯的眼神,“你……”

“過來一些。”許臨濯眼底清沉,垂眸看她,“你的影子會被她看到。”

陳緣知恍惚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嗯。”

鬆鬆挽在手腕上的修長手指撤開,陳緣知感覺到一絲餘溫殘留在虎口的面板上,心跳和脈搏似乎移位到了那處,劇烈跳動難以忽視。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那人撥出的氣掃過髮根,陳緣知再一次嗅到一絲青木香氣,很淡,也許是距離太近,令人臉頰生熱。

陳緣知聽到許臨濯說了句什麼,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卻幾乎可以聽著聲音和語氣,聯想到他散漫笑著的樣子,“…既然要躲,那就躲好一些。”

陳緣知心思非常敏銳,但有時她寧願自己沒有那麼敏銳,也沒那麼瞭解許臨濯。

這樣她就不會在那人笑的一瞬間,便明白他的縱容。

他縱容著她微小的自尊心,陪她躲躲藏藏,也陪她一點一滴地累積努力。

他用一種幾乎不可思議的耐心,在等待她來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