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還沒徹底停穩,蔣金龍便開啟車門走下了車,怎奈沒有估算好車速,被帶的有些踉蹌,差點摔倒。

一個戴著安全帽和口罩,西裝革履的矮胖中年男人,應該就是綠農此刻在現場的領導,見到後,衝出人堆上前扶住了蔣金龍。

蔣金龍看也沒看中年人一眼,一把將他推開,快步朝那個躺在地上吐血的老人走去,在生命面前,調查原因,追究責任都得先靠邊,這是永遠都不能改變的原則。

一邊走,他一邊將剛剛戴上的防毒面具摘了下來,空氣中的刺激性氣味瞬間將他的眼睛刺激得通紅,鼻子也十分不舒服。

他強忍著鼻子的酸意和流淚的衝動,紅著眼睛俯身在老人身邊,小心地將自己的防毒面具給老人戴上,確保已經戴好後,才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痛心疾首地說道:

“老鄉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呀?有問題,有困難,可以來找政府,可以來找我,但是別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啊!”

這裡蔣金龍原本想說生命安全,可是他打心底裡不希望這次事件涉及到生命,所以硬是改口成了健康。

蔣金龍並沒有辜負權振東的特意提醒,不過一會功夫,就領會了權振東的意圖,看起來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雖然這有明顯的作秀嫌疑,但很多時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想要妥善解決這種群體性事件,你就得把自己代入這個群體中才能找到解決的突破口,哪怕代入不了,也得跟群體拉近距離,才能避免事件的進一步激化,這一點蔣金龍做得很完美,權振東也很適時地掏出手機,將這一幕拍了下來,也不在乎是否清晰。

不過看到眼前這景象,權振東心下還是嘆了口氣,就算是地上躺著的,再怎麼說也是能來的,還有那些實在來不了的,現在是什麼情況,誰都不好說。

對於成年人來說,這點已經被空氣稀釋後的丙烯腈氣體,可能也就是難熬幾天,過段時間就自己恢復了,但對於一些有著許多基礎病,身體本就不好的老人和免疫系統並沒有發育健全的孩子來說,造成的損傷有可能就是不可逆的,哪怕眼下的事情解決了,也僅僅只是這次洩漏事故的開始,遠不是結束。

想到這裡,權振東看那矮胖中年人的眼神中就帶了些冷意。

馬傑戴好防毒面具和安全帽後下車,見蔣書記將自己的防護用品給了受害群眾,便立馬也想有樣學樣,卻被權振東一把給拉住了。

權振東也是服了這個愣頭青了,想不通就這種政治水平,是怎麼能在黨政辦混下去的,蔣金龍作為領導,作這個秀的背後是有作用有意義的,你一個啥也不是的上去幹什麼,搶蔣金龍的風頭去不成?當然,這時的權振東還不知道馬傑在黨政辦並沒有分管工作。

馬傑卻對權振東相當於救了自己一命的一拽並沒有感激,反而覺得十分不忿,轉頭對權振東怒目而視。

權振東也懶得搭理這種蠢人,只要馬傑不去打擾蔣金龍,讓他恨一下也無所謂,開啟後備箱,開始將那些防毒面具往車下搬,如果這時他的工作崗位已經明確,而且與蔣金龍已經產生默契的話,那他此刻最該做的是幫著蔣金龍上前斥責現場的企業負責人防護工作不到位,但他不是,所以他沒有去做這個惡人,而是等待蔣金龍後續的發揮。

矮胖中年人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一個穿著制服攔人的企業保安吩咐了一聲,讓他去拿防護用品。

權振東捧著一摞防毒面具就要分發,卻見馬傑憤憤地從他手中奪過一個防毒面具朝著蔣金龍走去,權振東搖了搖頭,沒有阻攔想要去獻殷勤的馬傑,好言難勸該死的鬼,這世界上有太多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糊塗人。

當馬傑將防毒面具遞給蔣金龍時,蔣金龍看向他的冰冷目光將馬傑嚇了一跳,但看到蔣金龍立馬恢復溫和的眼神,還以為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我不要緊,優先給現場的群眾。”

說完,蔣金龍便不再搭理馬傑,馬傑拿著防毒面具站在那裡十分尷尬。

權振東將一切看在眼裡,這個馬傑應該不會是蔣金龍的自己人,或者說蔣金龍還在考察馬傑,等考察結束,有可能成為蔣金龍的自己人,但兩次不合時宜的行為,這個馬傑在蔣金龍心裡應該已經打上大大的叉了。

老人在見到蔣金龍後,想要說些什麼,卻因為肺部的難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雙眼噙著眼淚,用力地握住蔣金龍的雙手,表達自己的期望。

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中毒了,難道不知道綠農這裡是最毒的地方,難道不知道發生這種事應該由政府來處理而不是他們聚集在綠農門口鬧事?說到底,只不過是不信任,簡單的一個不信任,背後蘊含的意味卻重愈泰山,是為了一個公道拼上性命的慘烈,哪怕現在制服和法律越來越完善,但因為那些不作為,甚至貪腐的官員,導致這種情況還是屢見不鮮,但權振東相信,總是越來越好的,他現在在做的,為的就是這個。

老人讓權振東動容,也讓蔣金龍動容,眼睛一直忍著的酸澀也終究是忍不住,一行清淚落了下來。

蔣金龍十分動情地說:

“老鄉放心,我蔣金龍今天在這裡,當著你的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答應你,一定妥善處理好這件事,絕對不會讓你們受委屈,但是,我現在懇請你們,懇請那些身體不適的人,先上醫院進行救治,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一旁一個國字臉的中年人紅著眼睛,一邊咳嗽,一邊憤憤不平地喊道:

“蔣書記,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官官相護,官商相互的事情咱們見得都還少嗎?我老婆送我九歲的兒子去上學,剛出門,就被這毒氣燻得從電瓶車上摔了,頭都摔破了,我兒子也是一直咳血,旁邊好多人也都中了毒,救護車都不夠用,我兒子年紀小上了救護車送去了醫院,咱們青壯年都得給老人小孩讓位置,我老婆就只能拿毛巾捂著傷口,到現在還在家裡硬挨。”

說著,這麼一個五大三粗的幾十歲男人聲音有些哽咽:

“我找村委,村委說讓我們等,我找鎮長,鎮長也讓我們等,我打管委會值班室電話,也沒人接,我只是個普通百姓,我沒有錢,我也不認識什麼大人物,我只想我的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可是呢?我只能帶著我的老父親來這邊找他們要說法,從毒氣洩露到現在一個多小時,綠農就只有一個什麼廠長出來,問什麼都說不知道,不清楚,蔣書記您說說,我們還能怎麼辦?”

蔣金龍心頭一驚,他從知道洩露事故開始到現在為止,才半個小時剛出頭,而事情竟然已經發生了一個多小時,這中間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但現在容不得蔣金龍多想,蔣金龍握著中年人的手,無地自容:

“是我做的不到位,是我的管理缺失,我感到慚愧,但我還是想請你相信,相信我,相信政府,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如果我做不到,我當場辭職回家種地!”

蔣金龍的話擲地有聲,但也是逼上了梁山,現場到現在為止,能夠主事的也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人給他打配合,企業也沒能妥善處理,甚至是做得奇差無比,群眾怨氣更甚,企業可以事後收拾,但現在要把現場群眾勸返,著實不易,於是他只能走這一步最不想走的路子,當眾承諾。

這種承諾可不是隨便就能說的,你要是做到了,確實有可能得民心,注意,還只是有可能,你要是做不到,那基本除了辭職沒別的路走了,你就算死皮賴臉繼續賴在位子上,上頭的領導知道了對你也會有看法,而且這件事情永遠都會像一根鞭子一樣,隨時抽在你身上。

管委會內部有些複雜,蔣金龍很不好過,這是權振東最直觀的感受,但透過周尚全主任的電話,又能感覺到區裡對蔣金龍是寄以厚望的,讓權振東有些摸不透。

不管怎麼樣,在這個時刻,權振東都不能讓蔣金龍獨自面對這種情況,做一個悲情英雄,於是將一個面罩硬塞進了中年人手中,說道:

“大哥,不管怎麼樣,請你先戴上面罩,不要繼續面對傷害,蔣書記最關心的,還是大家的身體,只有你們都是安全的,蔣書記才能放開手去調查,去更好地給你們一個交代,而且嫂子現在一個人在家心裡該有多害怕,現在是家人最需要你的時候。”

權振東故意淡化了蔣金龍的承諾,而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這會這麼做最合適。

權振東的話不僅讓中年人的面色有些鬆動,也讓在場的人從激憤中平復了下來,倒並不是說權振東說得有多好,而是在蔣金龍的承諾後,撿了個現成的便宜,這話讓蔣金龍去說沒什麼效果,讓權振東這個看似不相干的人說,卻是與蔣金龍相互配合,相當於軟硬兼施。

“二子,回吧,回去看看你媳婦兒。”

最終還是老人一錘定音。

看著老人越來越虛弱的樣子,蔣金龍也不需要再顧及現場人的意見,趕緊對著站在救護車旁時刻準備著的急救醫生招手:

“快!快!送醫院,趕緊送醫院!”

三輛救護車醫生紛紛推車上前,站不了的抬上推車,能站的,也跟著拉上車,先送醫院再說。

見已經算是勸返成功了,蔣金龍鬆了口氣,這時才感覺到自己身上黏糊糊的,竟然出了一身的汗,不過事情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見在場的群眾都已經戴上了面罩,這才接過了權振東遞過來的面罩戴上,透過面罩高聲喊道:

“鄉親們,同志們,現在請先都回去,家人有受傷或者不舒服的,妥善照顧好家人,然後請各村的村委組織一下,選派村民代表,咱們十一點在管委會集合,我請大家吃個便飯,並集中商討一下這次事故的處理意見,屆時我也會要求企業負責人參與討論。”

邊吃邊談是不合適的,但蔣金龍很無奈,受害群眾統計損失需要時間,調查事故原因需要時間,而向書記要在兩點之前聽到他的彙報,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說著,蔣金龍看了看穩重的權振東,又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好的馬傑,眯了眯眼睛,對馬傑招了招手,說道:

“小馬,你跟一輛救護車去醫院,將醫院的情況彙報給我。”

眼下的事情,蔣金龍需要幫手,需要權振東的能力,如果權振東能幫到自己,他蔣金龍不介意給權振東這個新人需要的舞臺,至於馬傑,將被無情地拋棄邊緣化,這對馬傑來說,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件壞事。

但在馬傑眼裡,這就是一件壞事。

去醫院瞭解情況,其實也是個重要的事情,馬傑要是做得夠好,能給蔣金龍減輕很多壓力,後續不至於太過被動,也能將他在蔣金龍心中的形象給糾正回來,如果沒做好,那權振東估計馬傑以後在管委會就難混了。

一個明目張膽想靠蔣金龍門頭的人,被蔣金龍放棄之後,那管委會將徹底不會再有他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