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杳抿唇,灌了一口酒,辣酒入喉,她的頭更蒙了。

沒有人天生就有反骨,沒有人生來就想做賊,水泊梁山上的那些好漢,又有哪個不是被逼落草為寇。

姚杳砸吧砸吧嘴裡的酒味兒,微微蹙眉道:“公子,不是說這青泥泊百年前就荒廢了麼,那這些村民們,也沒有在此地住上多少年啊。”

“百年?”韓長暮嗤的一笑:“那不過是為了掩蓋真相,編出來騙人的。”許是喝多了酒,也或許是悶了太久,他今夜的話格外多,說出的話也句句帶血:“這些村民在青泥泊中落腳後,意外的發現了海子裡有青泥珠,便靠收集販賣此珠為生,四五十年前,有人覬覦海子裡的青泥珠,就把村民都殺了。”

“都殺了!”姚杳愕然驚呼。

靜了片刻的赫連文淵突然開口:“我聽說是剿滅,有人領兵剿滅。”

韓長暮露出震驚的神色,半晌之後才慢慢歸於平靜,自嘲的一笑:“有人以為此事捂得嚴實,早已成了秘密,不想其實早就人盡皆知了。”他微微一頓,幽幽嘆息:“懷璧其罪,懷璧其罪啊,怨氣成鬼,不足為奇。”

似乎是為了配合韓長暮的這句話,窗外的風越發的急促,風聲時而暗啞時而尖利,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像極了無數蠶慘死的冤魂,飄蕩在死寂的村落中,時時哀嚎,日日喊冤。

姚杳低頭,火光映照在臉上,灼熱的隱隱有些刺痛。

能夠領兵絞殺,必然是軍中之人,當然也未必只有軍中之人,軍中和朝中勾結,覬覦青泥珠,或者,是高高在上的那個人覬覦青泥珠,授意了軍中搶奪。

重寶當前,一切皆有可能。

人為魚肉,誰為刀俎,這個話題太敏感了,明顯不是他們能夠討論置喙的。

她一口氣灌完了碗中餘酒,只覺眼前人影成雙,她晃了晃頭,醉意深沉的嘟嘟囔囔:“我,我要,去睡了。”

她踉蹌著走到大炕邊,手腳並用往上爬,剛爬了一半兒,就睡過去了。

上半截身子趴在炕上,腿耷拉在炕下。

睡姿不雅也就算了,睡得還格外辛苦。

韓長暮和赫連文淵無奈的相視一笑。

赫連文淵撥弄著火堆,打了個哈欠:“公子去睡吧,我守著。”

韓長暮也是困了,點點頭:“那就辛苦赫連兄了。”

他緩步走到大炕旁,輕輕把姚杳翻過來,抱上大炕,蓋上氈毯。

許是炕上太過冷冰冰了,她無意識的翻了個身兒,把氈毯緊緊裹在身上,縮成了一團,看起來像受驚了的小動物。

韓長暮挑唇,無聲的一笑,笑中有淡淡的溫柔。

他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赫連文淵:“赫連兄,之前那些骸骨你也看到了,皮肉能被剔的如此乾淨,會是狼啃的嗎?”

赫連文淵凝神片刻,終於搖頭:“我不能確定,況且我也並未在四周發現狼留下的痕跡。”他抬頭,定定相望:“公子,這件事情很要緊嗎?”

韓長暮看著那些骸骨,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又想不出到底哪裡不對勁,只好遲疑著搖了搖頭:“或許是我想多了,沒事,明日一早咱們就啟程,星夜兼程,兩日就能趕回第五烽了。”

赫連文淵點頭:“公子,您說回到第五烽後,還要再進一次莫賀延磧,與孟公子他們匯合。”

韓長暮像是猜到了赫連文淵所想,淡淡一笑,笑裡有無盡意味:“赫連兄,你值得我信任嗎?”

赫連文淵不明就裡,下意識的點頭。

他只能點頭,只有點頭的權利,他看到眼前這個人,心底就莫名生寒,唯有獲取他的信任,才能有把握保住性命。

韓長暮咧嘴笑了:“赫連兄既然值得我信任,那麼到了第五烽,赫連兄就留下看守骸骨,我和阿杳前去追趕孟歲隔。”他斂盡笑容,鄭重其事道:“這些骸骨對我們很重要,還請赫連兄慎重對待。”

赫連文淵心下一沉,鄭重點頭:“公子放心,我定不負所托。”

韓長暮彎唇一笑,仰面躺在炕上,睡了個安穩的覺。

晨起,天光大亮,蟲蟻紛紛爬出巢穴,迎著冷冰冰的風,穿梭在沒有溫度的晨陽,四處覓食。

姚杳伸了個懶腰,察覺到屋子裡空蕩蕩的,火堆已經熄滅。

她一個咕嚕爬起來,四處張望,空無一人的屋子裡,她有一種被拋棄的悲涼。

這悲涼剛剛在心裡冒出個頭,破舊的木門就被人帶倒在沙土裡,韓長暮穿過晨光走進來,唇角蘊著微涼的笑:“醒了,趕緊收拾收拾,吃點朝食,咱們準備趕路了。”

姚杳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公子,我睡過頭了。”

韓長暮寬容的笑了笑:“我用人,向來張弛有度,弦兒繃的太近,會斷的。”

姚杳嘁了一聲,不屑的抬了抬眼簾兒。

什麼張弛有度,分明是榨乾最後一點剩餘價值,萬惡的資本家。

三人用了一頓熱騰騰的朝食,這應該是他們返程途中,吃的最後一頓熱乎飯了,剩下的日子,便要星夜兼程,在馬背上草草的啃幾口涼冰冰硬邦邦的胡麻餅。

疾馳在茫茫的荒漠中,除了滿眼寂寥黃沙,便再無一物。

日升日落,月寒星稀,無聲的變換,飛快的流轉。

第五烽在天際邊的一輪紅日中,漸漸呈現出朦朧的輪廓。

紅日緩慢升高,高聳的烽燧,起伏的房舍,流淌了一層窄窄細碎的金邊兒,輪廓越發的清晰可見。

見到了這副情景,韓長暮三人皆是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他們星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只用了一日多的功夫,就趕到了第五烽。

韓長暮揚鞭指向遠方,神情輕鬆的一笑:“咱們加快些,趕到第五烽吃一頓熱乎乎的午食。”

姚杳有過望山跑死馬的慘烈經歷,對趕到第五烽用午食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並沒有流露出太多歡喜的神色,反倒嘆了口氣:“公子,高興的太早了吧,我覺得趕到第五烽用暮食,還是有可能的。”

赫連文淵催馬趕到前頭,探了探路,又飛快的折返回來,笑道:“公子,阿杳,今日天氣好,風沙小,咱們走快些,用午食還是有希望的。”

韓長暮笑了:“看,阿杳,我說可以的吧。”

姚杳撇了撇嘴:“公子,你別忘了,咱們還沒有看到李護衛。”

韓長暮望向赫連文淵,赫連文淵亦是搖了搖頭:“前頭沒有。”

姚杳挑眉,輕輕一哂:“莫非李護衛被狼叼了去。”

話音剛落,韓長暮的眉心一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翻身下馬,趴在地上聽了片刻,又飛快的上馬,輕聲道:“來了,別回頭,往前走。”

輕悠悠的馬蹄聲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穿雲度日,聽來十分遙遠。

姚杳和赫連文淵也是反應極為機敏之人,這樣遙遠的聲音,也落到了耳中,但還是比韓長暮要慢一些。

兩個人驚詫的相視一眼,不疾不徐的催馬追了過去。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不遠處跟了半晌,最終慢慢的停了下來。

姚杳催馬走的極慢,晃晃悠悠的掉在後頭,馬首旁懸掛著一塊鋥亮的銅鏡,對映出漫天黃沙的蒼涼。

她的身子輕晃,看了看銅鏡,隨即催馬追上韓長暮,讓兩匹馬貼的極緊,壓低了聲音道:“公子,他受傷了。”

韓長暮詫異的抬了抬眼皮兒:“你怎麼知道,回頭看了?”

姚杳笑了笑,衝著那枚銅鏡抬了抬下巴。

韓長暮挑眉,目光落在光潔的銅鏡上,眉心跳了跳,言語中不知不覺的就帶了一絲戲謔:“阿杳,你這個腦袋是怎麼長的,怎麼會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姚杳抿唇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倒沉聲道:“公子,不如我們現在拿下他吧。”

韓長暮凝神片刻,點了點頭:“也好,趁著他身上有傷,再放他離第五烽近一點。”他微微一頓,對旁邊高車上的赫連文淵道:“赫連兄,一會你不必幫忙,躲開就是了。”

赫連文淵忙不迭的點頭。

幫忙是不存在的,躲是肯定要躲的。

商議定了這件事,三個人繼續不疾不徐的往前走,聽著身後極遠極遠的馬蹄聲,皆是慢慢沉下了心思。

那輪紅日已經懸在了頭頂,第五烽的輪廓漸漸清晰的投入眼底。

赫連文淵指著前頭起伏的沙坡,刻意的揚聲道:“公子,眼看就晌午了,咱們去前頭的沙坡下休息片刻,用些午食再走吧。”

韓長暮望著姚杳,無奈的一笑:“阿杳,你還真說對了,用午食是無望了,咱們歇一歇,等著進第五烽用暮食吧。”

姚杳咧嘴一笑:“好,早就累死了,趕緊歇歇吧。”

三個人縱馬疾馳躍上沙丘,隨後投入了沙丘下大片大片的陰影中。

赫連文淵安置好了高車馬匹,忐忑不安的問了一句:“公子,他不肯靠近,要怎麼抓。”

韓長暮拿著千里鏡,隱藏在沙坡後頭,小心翼翼的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