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娣從坊門走到曲巷,那招呼聲便沒斷過,她笑的臉都僵了,連垂在身後的大辮子,都懨懨的沒有精神擺動了。

這條曲巷極為幽靜,兩邊都是深宅院落,這些宅院都是同一戶人家的,宅子裡的房舍都被隔成了不同大小的房間,專門用來賃給進京趕考的舉子們。

這些舉子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見到的只有宅子裡的二管事,從來沒有見過主家。

起初張巖兄妹二人是圖個便宜清淨,才賃了這裡的房子,搬進來後才知道,這整條曲巷裡住的都是讀書人,有的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年之久,只是為了金榜題名的那一日。

曲巷裡很安靜,兩旁的梧桐樹在春光裡枝繁葉茂,陽光穿過翠綠的葉片,篩了滿地斑駁的影。

樹影婆娑,春日綿長。

張娣心情大好,不由自主的哼起了敦煌的小調。

剛走到宅院門口,張娣還沒來得及讓驢車停下來,從宅子裡便衝出來個男子,險些一頭撞上驢車。

張娣嚇了一跳,趕忙停下車跳了下來,跑到男子近前,擔憂的問:“先生,先生,怎麼樣,可撞到哪了嗎?”

男子卻連頭都不肯抬,一隻手捂著半張臉,鮮紅的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張娣嚇得“哎呀”一聲,手足無措道:“先生,你受傷了,我帶你去看郎中吧。”

男子還是沒有抬頭,只是瞥了張娣一眼,沒說話,卻急匆匆的跑開了,像極了落荒而逃。

張娣覺得奇怪極了,這才留意到那人的衣裳皺皺巴巴的,頭髮也散了下來,臉上流著血,像是,剛剛捱過一頓打。

她疑惑不解的搖搖頭,將驢車從角門趕進宅子。

正在忙活著收拾車上的東西時,那李大娘鬼鬼祟祟的從角落裡鑽了出來,湊到張娣跟前,低聲道:“阿娣,回來了?”

張娣嚇了一跳,回頭道:“嗯,大娘,回來了。”

這李大娘是京郊的莊戶人家,家裡薄有田產,吃喝不愁,就缺一個讀書人,她是陪著小兒子進的京,已經在京裡考了場春闈了,今年是第二場了。

她環顧四圍,見左右無人,便湊到張娣耳畔,神秘兮兮的問:“阿娣啊,想不想讓你哥哥一舉高中?”

張娣點頭:“想啊。”

李大娘壓低了聲音道:“大娘這裡有法子讓你哥哥高中。”

張娣意外極了,她雖然是出身小門小戶,但也知道春闈有多難,她退了一步,打量了李大娘一番:“大娘別逗阿娣了,若有法子,您肯定是先給李大哥用了。”

她話沒說完,但言下之意就是,有法子不先緊著自己,反倒給別人先用,那這法子,也未必是啥好法子。

李大娘臉色一沉,哼了一聲,不虞道:“小丫頭家家的,脾氣還挺大,不信拉倒。”

她甩了下袖子,扭著水桶粗的腰,轉身進了房間。

張娣低頭一笑,端著收拾好的餺飥和胡麻餅,進了張巖的房間。

一進屋,她便看到了碎在了地上

的硯臺,她哎呀一聲:“哥,這,這硯臺打了,你,你怎麼下場啊。”

張巖坐在書案後頭,神情有些晦暗不明,雙眸中還隱藏著極深的怒色,看到張娣進來,他的神情驟然一鬆,淡笑道:“沒事兒,碎了就碎了,再買一塊就是了。”

張娣嘆了口氣,也只能是如此了,她拿起牆角的掃帚,將碎掉的硯臺清理了起來。

那硯臺原本是青灰色的,邊角上似乎沾了墨色,深深淺淺的有些發暗。

張娣沒做多想,回頭道:“哥,我去做暮食,你再溫溫書。”

張巖點了下頭,空洞的目光卻沒落在紙頁上,飄忽不定的不知在看什麼。

李大娘賃了兩間大屋,一間她的兒子李四郎住著,平日甚少出來見人,而另外一間她自己住著,還攬了打掃這處宅院的夥計,不用付房租,每月還能掙一兩銀子,足夠他們母子二人的花銷了。

他們母子倆,已經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家裡幾番來信催促,若李四郎今年仍是落第,只怕在京城是要待不下去了。

她在張娣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怒氣衝衝的進了房,往胡床裡一砸,埋怨了起來:“那張家兄妹倆,一看就是個呆的傻的,你非要讓我去跟他們套近乎。”

書案後頭坐著個瘦伶伶的男子,說一句皮包骨都是抬舉他了,瘦的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了,細長的脖頸上託著個大腦袋,略一點頭搖頭,就讓人膽戰心驚的,唯恐那纖細的脖頸不堪重負的折斷了。

男子常年不見陽光,臉白的毫無血色,一笑恍若地獄裡的遊魂:“阿孃,呆傻才好拿捏,又是那麼遠的地方來的,死了也沒人追究。”

李大娘透了口氣:“話是這麼說的,可人家不接我的話茬,我能怎麼辦?”

男子愣了一下:“她竟沒有答應?也半點都不好奇?”

李大娘點頭:“可不是麼,這麼大的餌,她居然不上鉤。”

男子眯著眼笑了,臉上掛著的那層皮起了層層疊疊的褶子,像是頃刻間便要剝落下來,笑聲也陰沉沉的,讓人發寒:“沒事,還有一日,阿孃晚間再去。”

李大娘想了片刻,點頭道:“好,我就不信那小蹄子不應承。”

暮色飛卷,層雲浮動,天暗沉了下來。

暮色裡颳起些許細細的微風,帶著不易察覺的溼氣。

道邊的梧桐樹被風吹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暮鼓一聲聲的響徹長安城的上空,行人的腳步也跟著急促了起來。

張娣做好了暮食,端到食案上,遞給張巖一雙乾淨的竹箸,笑道:“哥哥快吃,吃完去溫書。”

張巖有幾分魂不守舍,飛快的劃拉了幾口餺飥,便撂下竹箸,抹了嘴道:“我飽了,出去轉轉,你早點回房睡。”

張娣“啊”了一聲,並沒有察覺到張巖有什麼不對勁,追著他的背影道:“哥,這都快宵禁了,你去哪啊?”

張巖頭也不回道:“我不出去,就在坊裡轉轉。”

風急促的吹過樹

冠,激起一陣嘩啦啦的巨響,窗紙也被風吹的撲簌簌的響個不停。

張娣又喊了起來:“哥,起風了,怕是要下雨了,你就別出去了吧。”

張巖腳步一頓,卻拿起了豎在門邊上的傘,夾在腋窩下頭:“我帶著傘。”

張娣嘆了口氣,怔怔望著張巖離開的方向,有些懊惱。

是不是她總是催著哥哥溫書,才會逼得他離家出走的。

暮鼓響過最後一聲,熱鬧的街巷陡然間杳無人聲了,只有裡坊中的一條條曲巷,還有極少的人在走動,但也都是行色匆匆的。

天完全黑了下來,四處亮起燈盞,入了夜的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莫過於平康坊了。

教坊使薛祿站在教坊的門口,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進了門,走進同一間雅間。

那兩個男子,一個生的豔麗無匹,比教坊中的花娘更撩人。

而另一個則生的健壯,下盤極穩,一雙眼雖然不大,但精光四射,手上滿是老繭,一看便是常年習武之人。

薛祿望著這二人的背影,雙眼微微一眯,叫過最機靈的那個跑堂吩咐了幾句,看著跑堂的上了樓,隨後自己套了車,拿著牌子叫開了坊門,一路往皇城的方向趕去。

不多時,內衛司裡竄出來兩人兩馬,毫無顧忌的在長街上縱馬疾馳,掠過夜色泛起暗沉沉的漣漪。

這二人徑直趕到了教坊門口,將韁繩拋給門口迎客的小廝,提著衣襬輕輕巧巧的上了樓,幾乎是毫無聲響的走進一間雅間。

一人拿出一隻小巧的竹筒,輕輕的扣在了牆壁上,耳朵貼在竹筒上,屏息靜氣的聽了起來。

宜陽坊包府曾經也是個大戶人家,但漸漸的落魄了,如今的家主包老爺雖然沒什麼大的本事,但是能生孩子,育有六子六女,除了一對雙胞胎嫡子外,其他的四子六女都出自不同的小妾。

入了夜後,包府裡便很少有人走動了,畢竟宅子太大,總有些沒有光亮的地方,走到黑暗之處,心裡難免會有怕,久而久之,天一黑,不到萬不得已,姑娘們便極少出門了。

包騁的院子在包府裡最僻靜的角落,只有一個伺候的小廝,今日還被包騁打發的遠遠的了。

房間裡沒有燃燈,今夜又沒什麼月色,便更加伸手不見五指了。

包騁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低聲問:“阿杳,阿杳,你看得見我嗎?”

姚杳彎起亮晶晶的杏眼,笑了笑:“看得見你的白牙。”

包騁嘁了一聲:“包馳肯定早就把東西燒了,還能等著你去偷?你這回肯定要無功而返了。”

姚杳挑眉:“我無功而返,對你有什麼好處?聽起來你很高興的樣子。”

包騁托腮想了片刻:“好處大約就是到時候抄家滅門,抄不出什麼實證。抄不出實證,也就定不了罪,那我也就不用委身內衛司了。”

姚杳看著黑暗裡包騁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被他的天真徹底給逗笑了,譏諷道:“你聽說過內衛司是靠證據辦差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