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他屈指輕叩胡床那磨得光溜溜的扶手,頓時心情大好。

既然有人罵他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活閻王,那麼,他就將內衛司的無所不用其極發揮到極致好了。

永安十六年三月二十六日,碧空如洗,陽光澄澈,長安城中是一派春光明媚。

盤踞在長安城中數日的血腥氣,在這一日似乎一夜之間便散盡了。

這是頭天夜裡,京兆府帶著萬年縣和長安縣二縣的衙役們,連夜淨水潑街,黃土墊地的功勞。

今日是省試考官入簾的日子,省試考官比鄉試的要多一些,共有四名主考官並十八名同考官,另有監臨,提調,監視等諸官,至於考場的把守,則有北衙禁軍擔任。

這日晨鐘剛剛敲響,一隊隊北衙禁軍從宮裡奔出來,直奔名列省試考官名單上官員的府邸,宣旨之後不會做任何停留直接去往貢院。

這份名單是今日剛剛頒發的,三年一度的春闈一向如此,省試的正考官與同考官,並內外簾官之類的諸官,都不會被提前透漏,為的就是防止營私舞弊之事的發生。

春闈的四名主考官,一向是以進士出身的大學士,尚書以下,副都御使以上的官員擔任,而十八名同考官,多有翰林充任。

此次的考官名單一經宣佈,頓時滿城譁然。

十八名同考官全部出身翰林,這倒是意料之中的,本朝重文輕武,翰林院中人才濟濟,人多的都快壞了祖宗規矩了,選出十八個人當同考官不是什麼難事兒。

而四名主考官卻是讓人心頭一震,大呼意外。

四名主考官一向是一正三副,選取的多為飽學之士,最多隻選取一位朝中重臣,可這一次,主考官中的正考官卻是由中書令蔣紳蔣閣老擔任,而其他三人分別是待詔王敬宗,禮部尚書沐榮曻和刑部侍郎阮平安。

文官之首的蔣紳自不必說,素來為名士大儒,門生遍佈天下。

而王敬宗剛過而立之年,乃是永安十年金鑾殿傳臚唱名,御馬遊街,赴了曲江宴的正經狀元。

至於阮平安,與王敬宗乃是同年,當年是榜上二甲第一名,這是個十分高的名次了,僅次於探花郎。

這三人充任春闈的主考官,可謂實至名歸,至於禮部尚書沐榮曻,就有點讓人搖頭苦笑了。

沐榮曻已是年過四旬,永安元年的時候,亂世初平,朝廷亟待人才,那一年的春闈竟然足足取了六百名進士,比定例足足多了一倍有餘。

故而世人一說起永安元年的春闈,便會玩笑一句“進士滿街走,貢生不如狗。”

而沐榮曻,正是那一年省試中的三百零一名。

這個名次既是運氣也是尷尬,若非因聖人初登天下,數年內亂死了太多的官員,朝堂上竟然一時之間無人可用,也不會取中如此多的進士,那麼沐榮曻的這個名次,鐵定是榜上無名的,連個同進士都撈不著。

這麼個人來做主考官,這是傷害性不大,侮辱性

極強啊。

看著這些考官們,舉子們都震驚了,這麼粗的腿,可怎麼抱啊!!

永安帝究竟是出於何等考量,才選了這四人充任主考官,不得而知,總之是旨意一下,這些朝臣們便身著各色官服,拿著各自的簡單行裝,在北衙禁軍的護送下,被鼓樂和儀仗襯托著,走進了貢院的大門。

考官們進入貢院後,一直到閱卷結束,將結果呈閱永安帝后,才能離開,這期間足足要在貢院中經歷近二十天。

看著蔣紳顫顫巍巍的走進貢院中,有人詫異的想,蔣閣老都這把年紀了,熬得住貢院的艱苦嗎,別是聖人看他礙眼,才送他到貢院受受罪吧。

百姓們圍在貢院外頭,目送浩浩湯湯的一隊人進了貢院,才意猶未盡的離開了。

包騁身為國子監的監生,也是要參加今年的春闈的,只是考不考的出來個名次,那便是鬼都不知道了。

他看完了熱鬧,溜溜達達的回了宜陽坊的包府。

包府今年有兩個人要參加春闈,一個是包騁,另一個則是他的哥哥包馳。

他二人乃是雙生子,卻生的一黑一白,樣貌大相徑庭,在做人做學問上,更是無一相同。

包騁是看到帶字兒的便打瞌睡,但卻絕不紈絝混賬,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樁都不會幹,甚至有些膽小內向,很少與府中之人來往。

而他的兄長包馳則正好相反,他學問極佳,也在國子監唸書,與包騁每旬月考都是倒數不同,他回回都是榜首,是此次春闈的熱門考生。

包馳極其好色,秉承著秀色可餐這個說法,他身邊伺候的婢女小廝皆稱得上貌美無雙,而包府中稍有姿色的婢女,也多半被他染指過。

不過這種事情在世人眼裡不算大事,頂多笑稱一句“五陵少年多風流”罷了。

包騁住的院子在包府的西北角上,端的上是冬冷夏熱,是頭懸梁錐刺股的最佳場所了。

他並不在意這些吃住上的苛待,出入也沒有小廝跟隨,過得那叫一個隨心自在。

路過正房的時候,包老爺的貼身小廝追了出來,叫住包騁,告訴他老爺要見他。

包騁很是意外,他這個便宜老爹很不待見他這張臉,他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除了年節時必要的禮節外,他基本不在這個便宜老爹面前露面。

或者說除了每個月發月錢之外,他老爹基本當這個兒子不存在。

包騁其實是很滿意眼下這個狀態的,見面少便不容易露面,畢竟他才穿過來兩年而已,破綻太多了,有心人稍稍一留意,他就會露了餡兒,保不齊就會被當作妖魔鬼怪個一把火燒了。

這回乍一聽見便宜老爹要見他,他很是有幾分忐忑不安。

包騁跟著小廝走進正房,晨起的陽光灑落在院子裡,庭前的兩棵梧桐樹已經亭亭如蓋,綠蔭遮天了。

要說起來包家也算是個世家了,雖然算不上是鐘鼎人家,卻也是耕讀傳家,曾出過一任正五品的京

官的。

只可惜後來子侄不孝,再沒出過比正五品更厲害的官兒了,便改行做起了生意,但詩書人家的根基仍在,府裡處處可見雅緻精巧,奢華也是不動聲色的,不似尋常商戶那般,不管做什麼都要先把“貴”字顯擺出來。

包騁來正房的次數不多,可每次來每次都想起一句話。

低調的奢華。

正房裡應當是剛剛用過朝食,還有些飯菜的香味兒,嫋嫋輕煙在博山爐上打著旋兒,薰香的氣味微微有些淡薄,沒有完全抵消掉那飯菜的異味。

他站在陽光底下,抬眼一看,他那個便宜老爹坐在上首,便宜兄長坐下下首。

他有點意外,今日省試考官入簾,還以為他這個便宜兄長也要去看熱鬧呢。

他敷衍了事的行了個禮,又敷衍了事叫了聲兄長,沒等包老爺說話,他便一撩袍子坐下了。

包馳看不慣包騁這副模樣,皺皺眉訓斥了一句:“長輩還沒賜座,你就坐下了,你這是哪學的規矩!!”

包騁啊了一聲,一臉無辜的站了起來:“原來父親不讓兒子坐啊,沒事兒,兒子站著。”

這一坐一站,一白一黑,包老爺只覺得扎眼的厲害,擺了擺手,一臉嫌棄:“行了,坐下吧,裝腔作勢的做什麼?”

包騁嘿嘿笑了兩聲,大大咧咧的重新坐了回去。

包老爺看了看這兩個長相和性情都迥異的兒子,總有一種自己被戴了綠帽子的感覺,雖然二十多年前,這頂綠帽子就被證實了是子虛烏有,但他還是見不得那個黑的像炭一樣的二兒子。

他抽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而溫和:“眼看就要進貢院了,你們書溫的如何了?”

包馳忙拱拱手:“父親,兒子定當全力以赴。”說著,他轉頭瞅了一眼包騁。

包騁也跟著漫不經心的拱拱手,顯見是沒什麼底氣的:“兒子盡力。”

包老爺心頭一哽,又道:“去貢院一考就是三日,筆墨紙硯,衣裳被褥,吃的用的,可都備下了?”

包馳又忙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父親,母親都已經給兒子備下了,父親放心就是。”

包騁哼了一聲,自己可真是個媽媽不親,爸爸不愛的,老大有娘準備考籃,而他卻連考籃裡應該放點啥都不清楚。

他轉念又想,知道這些有啥用,他至今連寫個繁體字還缺胳膊少腿兒的,讀個古文還得連猜帶蒙的,他就算是帶著個活著的狀元郎進去,怕也是交白卷的命。

想到這,他頓時釋然了。

包老爺沒有看包騁,只定定看著包馳,欣慰的直點頭:“我兒有雄心壯志,定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包騁聽著這些虛頭巴腦的考前動員,只覺得一個恍惚重回了前世的高三那年,做過的那些“三年模擬五年高考”都撲面而來,他頓時眼前一黑。

他都穿越了怎麼還逃不開考試啊,怎麼做個紈絝子弟就這麼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