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慶“啊”的叫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卻頗為尖利,透著驚惶。

被餘慶撞上的那人則“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在懷裡的白菜也撲通撲通的滾了一地,菜葉子散開來,落得到處都是。

被撞到在地的夥計蒙了一瞬,低著頭連連告罪,根本沒看清楚撞他的人是誰,他告了半天罪,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他一個咕嚕從地上爬起來,手忙腳亂的攏著地上的白菜。

送菜的夥計們亦是一陣驚呼,趕忙蹲下身來,幫著一起收拾滾得四散的白菜。

餘慶眼看著那黃玉滾遠了,不禁心神大亂。

他不管不顧的,踩著散落滿地的白菜葉子便追了過去,誰料突生變故,遠處有人蹲下來,於混亂中伸出手飛快的撿起了那塊黃玉。

他心神大亂,步子踉蹌的更加厲害了。

那可是他逃出生天的自保利器啊,怎麼能把命脈都落在了旁人的手裡啊。

地上的白菜是新摘的,葉子上還沾著露水,鮮嫩的很,一踩便是滿鞋底子的汁液,他腳下一滑,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

姚杳嘆息著,不動聲色的走過餘慶身邊時,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幫他穩住了身形,只低低的說了兩個字:“別慌。”

餘慶這下穩住了心神,白著臉一動都不敢動,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黃玉被拿走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驚惶道:“被拿走了。”

“今日過來,不就是讓人拿走的嗎?”姚杳不以為意的低語,越過了餘慶身邊。

餘慶張了張嘴想要爭辯兩句,最終在姚杳冰冷無情,威脅之意昭然若揭的目光中敗下陣來。

他縮著脖頸,默不作聲的往後頭退去,儘量自己降低存在感。

撿走黃玉的人與送菜的夥計打扮無異,只是身材偏瘦,看起來不如其他幾個夥計見狀,而臉上也絲毫不見唯唯諾諾的神情,眉宇間反倒有常年習武之人的凌厲之色。

他飛快的將黃玉收到袖中,那雙手骨節分明,指甲也修剪的整齊乾淨,抓握東西時迅速而有力,絲毫不見綿軟,分明是一雙習武之人才有的手。

姚杳站著沒動,直到撿了黃玉的那夥計正不動聲色的角門處挪動腳步,她便也不著痕跡的跟了過去。

送菜的夥計們動作很快,不過片刻功夫,滿滿三四車的肉菜都送進了倉房中。

時氣漸暖,倉房裡放了大塊大塊的冰,用來延長這些肉菜的儲存時間。

大部分夥計搬完菜,都出從角門魚貫而出,只留下幾個面容憨厚老實的夥計,打掃滿地的菜葉子。

那名撿了黃玉的夥計混在人群中,斂盡了那轉瞬即逝的鋒利目光,低眉順眼的跟著夥計們往外走,看起來毫不打眼。

韓長暮站在明遠樓的三樓,憑窗遠眺,看到方才的那一幕,再看到姚杳也跟著出了角門,他朝孟歲隔招了招手:“跟過去。”

貢院的角門外頭,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小巷深幽狹窄,只容一駕馬車駛入。

蔡老大坐在最前頭的那駕馬車上,而送菜的那幾輛車跟在後

頭,從小巷中駛過,夥計們都懶散的坐在車上,春風一吹,那身熱汗頓時消散。

姚杳的身影也如一縷春風,悄無聲息又不遠不近的綴在車隊的後頭。

走了幾步,她耳廓微動,轉頭便見孟歲隔也追了過來。

她秀眉微挑,盯了孟歲隔一眼,沒有說話。

孟歲隔心裡打了個突,悻悻道:“大人不放心,讓我給你幫個忙。”

姚杳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還是沒有說話。

看到姚杳這樣,孟歲隔後悔了,有點越描越黑的挫敗感,早知道就不說話了。

送菜車慢慢駛出了小巷,拐過彎去,轉到了一個照不到陽光的拐彎處。

省試期間,貢院四周的街巷下了淨街令,除了持有內衛司簽發的通行文書之人,不許其他任何行人車馬駛過,連個擺攤兒的都沒有。

樹影婆娑,春日綿長,安靜無人的街巷中,兩道人影追逐著車隊而去。

街巷裡靜謐無聲,送菜的車雖然遠去了,但車輪碾過石板路,那聲音還是格外的清晰。

可車隊轉過彎去後,車輪的聲音似乎在一瞬間便停了下來。

整條街巷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錚錚兩聲,短促而尖利,劃過晴空,連迤邐在地的暗影,都跟著顫顫巍巍的晃了晃。

似乎有兩道寒寂的劍芒在暗影中一閃而過,隨即一個人影躍上坊牆,悄然而走。

姚杳和孟歲隔對視了一眼,不祥之感漫過心間,二人飛身而走,朝著車隊追了過去。

二人轉過彎去,只見送菜車停在拐彎處,蔡老大和送菜的夥計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

地上除了這些一動不動的人,沒有別的髒汙,更沒有血跡。

孟歲隔臉色陰沉,留下一句傳信給大人,身形一動,衣袂劃過碧藍晴空,身影轉瞬消失在了空寂的街巷。

和緩的風穿過樹冠,發出細細的窸窣聲,搖曳的樹影下,滿地的人一動不動,只有胸膛微弱的一起一伏。

“啾”的一聲,一枚響箭在半空中炸開,發出尖利的鳴響,一股緋紅色的煙霧隨之翻滾,湛藍澄澈的碧空被染上了一抹紅。

這是內衛司專用的響箭,一旦放出,便意味著形勢緊急。

韓長暮站在明遠樓的三樓,看到映在玻璃窗上的那抹紅,正是送菜車隊離開的方向。

他臉色一寒,如籠秋霜,點了何振福和十名內衛,從角門追了出去。

何振福也看到了那枚在半空中綻放的響箭,只一眼他便心驚肉跳。

他知道追著車隊出去的是姚杳和孟歲隔二人,若這二人聯起手來,居然需要求救,那這送菜車隊裡是藏了什麼樣驚世駭俗的高手。

他會不會打不過?

會不會不但打不過,還跑不了?

他就這樣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跟著韓長暮趕到了響箭炸開之地。

他看了一眼,腳步急急頓住,臉色大變,心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幾乎要躍出腔子,已經震驚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樹冠深處傳來悠長的簌簌聲,襯得這條街巷愈發靜謐。

在這條背陰的街巷中,春日裡的暖陽浸潤了微微的冷意,淡白的日光流轉騰挪,落在密密匝匝的葉片上,篩了滿地晦暗不明的光影。

陰沉沉的光影下,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個人,暗影落在臉上,白的無血,黑的死寂。

韓長暮倒抽了一口冷氣,厲聲吩咐道:“仔細搜查。”

內衛們應聲四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起來。

韓長暮往前一步,一眼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一個人,他的身子重重的晃了晃,再維持不住一貫冷薄的神情,繞過送菜車,跌跌撞撞的跑了過去。

“大人,大人。”何振福也看到了那個人,不禁滿口發苦,緊跟著韓長暮跑到近前。

韓長暮伸出去的手抖了抖,在那人的衣領上一觸即離。

他沉下一口氣,紅了眼眶,轉過頭去,冷聲吩咐道:“何總旗,你來。”

何振福的嘴唇發乾,心跳如鼓,手顫顫巍巍的伸過去,卻始終不敢觸碰那人的身子。

他看的分明,這人身量纖細,雖然一身男裝,但卻比男子略矮一些,即便趴在地上看不清臉龐,但能穿一身內衛官服,卻又像極了女子的,貢院裡,只有一個人而已。

可即便他心裡已經有了數,但還是不敢去看。

他抬眼看了看韓長暮,在心裡哀嘆。

畢竟是共事了這麼久的,情誼非比尋常。

他再度伸出手,即將碰到那人的肩頭時,韓長暮卻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推開了他。

他愣了一下,垂頭退到了一旁。

韓長暮深深抽了一口氣,扣住那人的肩頭,緩慢的翻了過來。

何振福洋洋灑灑的光落在韓長暮的手上,斑駁的影晃個不停。

“阿杳,阿杳,阿杳。”韓長暮緊緊抱住那人,摸了滿手黏糊糊的血,忍痛連聲喊著。

懷中那人滿臉血汙,但卻掩蓋不住慘白的臉色和熟悉的眉眼,正是雙目緊閉的姚杳。

她整個人軟塌塌的靠在韓長暮的懷中,頭頸往後仰著,胸口沒有起伏,也察覺不到氣息。

何振福看的眼眶發澀,心裡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寒氣。

他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身邊也有交好親近的內衛以身殉職,但都沒有這次的令他震驚和難以接受。

或許,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子。

韓長暮在肝膽俱裂的震驚中平靜下來,察覺到懷中之人雖然探不出氣息,胸口的起伏也察覺不到,但身子卻一直是溫熱柔軟的。

他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抖著手放在姚杳的脖頸一側試了試,隨即長長的鬆了口氣。

他抱著姚杳起身,穩穩當當的舉步往前走,冷聲吩咐何振福:“將所有的人和物,不論死活,都帶回貢院。”他頓了頓,又道:“再安排人去找孟歲隔的下落。”

何振福這才反應過來,這滿地的人裡,除了送菜的夥計和蔡老闆,就只有姚杳一個外人,孟歲隔卻不知道去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