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六年的暮春時節,長安城裡綠暗紅稀,從這個時候起,一直到殿試傳臚唱名之後,如織的人流皆往貢院奔去,動地的絃歌彈唱的皆是一曲清流。

天剛剛矇矇亮,貢院前頭的長街上,便擠滿了人,有的心急如焚,大步流星衝的貢院門前,雙手緊緊抓著柵欄,伸長了脖頸,眼睛直勾勾的往裡瞧;

有的矜持穩重,衣裳整整齊齊的,連個褶子都沒有,踱著方步走的不疾不徐,可背在身後的雙手卻十指交錯著,緊緊攥了起來;

有的三五成群,全無形象的勾肩搭背,大聲的熱絡閒聊,用來掩飾內心五味雜陳的焦躁緊張。

不論這些士子們是錦衣繡襖,還是鶉衣百結,個個都步調一致的往貢院門口趕。

今日是省試放榜的日子,聖人登基以來遵循舊例,省試三年一次,十六年來,今年正好是第六次省試,將在未時之前放榜,

榜上有名之人便是貢士,有了參加數日後殿試的資格。

而落榜之人只能等待三年後再奮力一搏了。

先帝在位時,參加了殿試,進士這個名頭也並非就是貢士們的囊中之物了,殿試策問貢士,所取進士不過十之四五,黜落者的落選緣由五花八門。

久而久之,殿試能否中選成了一門玄學,與貢士們的身高長相,家世背景,談吐儀態,筆法字跡,甚至貧富都有關係,就是跟學識關係不大。

走運計程車子,可能是長相入了眼,也可能是筆法入了眼,還有可能是朝中有人,總之是一次一次殿試便能取為進士而授官;

而倒黴計程車子就好像走進了個死衚衕一樣,凌雲志氣都被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的殿試磨成了心灰意冷,最後一扭頭,憤而投奔去了當時與靖朝分庭抗禮的南明。

畢竟條條大路通仕途,又不是隻有這一個朝廷有官做,上哪個朝廷不能找口官飯吃。

於是乎,靖朝千辛萬苦培養出來的人才,最後成了南明攻擊靖朝的一把刀,一支筆。

這簡直是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先帝拍了幾回書案,砸了幾回鎮紙,最後痛定思痛,親自主持殿試,並下旨殿試從此不再淘汰貢士,凡是參加殿試者,不管是貧是富是美是醜,一律都取為進士授官。

當然了,天子近臣還是要看臉的,不然聖人整日對著一張醜的天怒人怨的臉,噁心的連飯都吃不下,哪有心情處理朝中大事。

於是,那一年進士的隊伍空前絕後的壯大,省試中榜的五百多名貢士,全部取為了進士,雖然有三百多是同進士,只有二百是真正的進士,但也極大的振奮了士子們求學上進的心。

大江南北一度掀起了一股讀書熱,科考熱,但凡有點能讀書的苗頭的,都要舉全家之力供養,期盼著一人升官,全家發財。

至此,殿試只根據召對情況進行排名,而不再淘汰貢士成為了定製,但是貢生的排名先後對將來的授官和升遷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影響,殿前失儀而從此仕途無望,是每個士子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自從殿試不再淘汰貢士後,省試就成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每次省試放榜之時,喜極而泣者有之,當場發瘋者亦有之。

此時,日頭漸高,時辰卻還早,貢院轅門的鐵柵欄緊緊的關著,擋住了無數翹首以盼計程車子們的身影,還有眾多準備榜下捉婿的鄉紳商賈。

明遠樓裡不時的傳出一陣陣鑼聲,這鑼聲的意思是,選取的黃榜已經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再進行最後的校對,就可張貼了。

一道鐵柵欄攔住了熙熙攘攘,雜亂不堪的,等著看榜的人群,也攔住了橫眉立目,板著臉提著刀的禁軍。

明遠樓內一片寂靜,上首的書案上早已擺好了用了印的黃榜,但蔣紳幾人卻都神情焦急的站著,根本沒有要張榜的意思。

孟歲隔抱臂而立,冷眼看著這一群熱鍋上的螞蟻,抿了抿嘴,淡淡道:“閣老大人,時辰快到了,再不張榜,只怕外頭的禁軍要彈壓不住了,引起了譁變,可是要出大亂子的。”

這一句話,說的蔣紳臉色大變,他想起了先帝朝時,那一聲登聞鼓,敲碎了多少人的前程。

他急急開口:“對,對,韓大人呢,韓大人怎麼還沒有來?”

孟歲隔掀了一下眼皮兒,恭恭敬敬道:“司使大人另有差事,只怕一時半會兒無法趕到,外頭有禁軍把守,不會出什麼亂子的,閣老大人,不能再等了,耽誤了張榜的時辰,會出大事的。”

蔣紳定下了心思,吩咐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去拿黃榜。

誰知沐榮曻一個箭步衝到了書案前,攔住了二人,急切道:“閣老大人,再等等吧,內衛司的司使大人不到,萬一出了岔子,聖人問責,咱們,都不能倖免。”

蔣紳愣了一下,目光陡然冷了下來,深深盯著沐榮曻:“三林,你這是什麼意思,會出什麼岔子?”

沐榮曻一時語結,磕磕巴巴半晌,突然心神一動:“閣老大人,此次省試出了不少怪事,還死了人,尚未查明,此時張榜,恐,恐有舞弊之嫌。”

“你妄言!”啪的一聲,蔣紳重重的拍了一下書案,怒極反笑:“三林,這黃榜是你我四人共同審定,呈報給聖人御覽用印,你所說的舞弊之嫌,是指誰?是指本官?”他一臉肅然,語氣冷厲,步步緊逼:“是指聞染?保文?還是,聖人!!”

他的話越發的震耳發聵,嚇得王敬宗和阮平安陡然跪倒在地,齊聲哀求:“閣老大人慎言,慎言啊。”

沐榮曻也豁出去了,他籌謀了這麼久,怎麼可能甘心功虧一簣,若真的任由著黃榜張貼出去,他立時就要活不成了!

他眼珠子一瞪,急的滿頭是汗,臉頰發青,色厲內荏道:“閣老大人,下官沒有這麼說,下官,下官是為了朝廷,為了天下士子著想!若選了不該選的人中榜,會令天下讀書人心寒的!”

“好,好,好啊!”蔣紳拿起那張黃榜,指著上頭關係了所有士子前途命運的名字,笑容森然:“好啊,那你來說說,仔細說說,這裡頭,哪一個士子,是不該中榜的!”

沐榮曻一時語噎,這讓他怎麼說,他總不能說,不應該點選北方士子,應該只點選南方士子吧!

“沐大人的意思是,應該只點選南方士子,不應該點選北方士子吧。”孟歲隔靠在門邊,默不作聲的看了半天戲,看了看時辰,淡淡開口。

被說中了心事,沐榮曻嚇了一跳,見了鬼一樣瞪著孟歲隔。

阮平安和王敬宗也從地上爬了起來,齊齊望向了沐榮曻。

蔣紳恍然大悟,目光陰沉的盯著沐榮曻,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三林,三林啊,你,你,你太令本閣失望了!”

沐榮曻原本還想再掙扎一下的,可看到大勢已去,黃榜是斷無更改的道理了,這次的盤算徹底落了空,若能將此事就按在貢院裡,保下自己的仕途,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頓時改變了策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蔣紳的腿,嚎啕大哭:“恩師,恩師,下官全是為南方士子著想的啊,恩師也出身江南,知道南方士子十年寒窗有多麼艱辛,平心而論,他們個個都才高八斗,驚才絕豔遠勝北方士子,省試按照南北方士子人數點選貢士,原本就對南方士子是極大的不公啊!”

他字字泣血,說的人心生不忍。

可蔣紳是誰,他是幾度宦海沉浮,浸淫許久的老狐狸了,在孟歲隔點了那一句的瞬間,他就明白了沐榮曻的所做所想。

沐榮曻哪裡是為了南方士子鳴不平,而是在為他自己他日入閣,培養門生心腹造勢鋪路呢。

若果真讓他的謀劃得逞,一張寫滿了南方士子的名字的黃榜貼出去,只有兩個結果。

要麼北方士子忍下此事,這場省試成了他蔣紳的功績,他致仕榮休,推舉沐榮曻入閣,這些中榜的南方士子,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沐榮曻的門生,其中還不知道有多少是在省試之前,就與他有了勾連的。

要麼就是北方士子不滿此事,去敲登聞鼓鳴冤,這場省試就成了他蔣紳的汙點,聖人大怒,必然要將他罷官問責,沐榮曻再順勢而為,提議重開一場省試,廣選北方士子,如此一來,這些北方士子必然對沐榮曻感恩戴德,唯命是從。

蔣紳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看著沐榮曻的目光也更加的冰寒無情,但他沒有表露出來,現下最要緊的事情,不是料理沐榮曻,而是將黃榜張貼出去,以便安撫外頭那些士子們躁動不安的心。

他抿了抿唇,沒有再繼續追究沐榮曻,平靜的吩咐王敬宗和阮平安二人:“聞染,保文,你二人出去張貼黃榜。”

王敬宗和阮平安經歷了這樣大的鉅變,反倒平靜下來了。

見得鬼多了,沐榮曻這樣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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