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六回 明宮雙姝
章節報錯
畫舫悠悠盪盪的,在離岸邊尚且還有一些距離時,船伕率先跳上了岸,將纜繩牢牢拴在系船柱上,在船頭鋪好踏板。
如玉先行走了下來,隨後扶著安南郡王妃,慢慢的踩上踏板。
韓長暮緊隨其後,看著安南郡王妃的動作,心中隱隱生出一絲怪異。
安南郡王妃走在不甚平穩的踏板上,姿勢有些僵硬,行走的並不自然,像是十分懼怕踏板下的波光粼粼。
韓長暮覺得不對,安南郡王妃是揚州人,生於水邊長於水邊,即便水性不佳,也不該怕水。
他的目光沉了沉,落在安南郡王妃身上,看著她謹慎的邁出每一步,心下更加的狐疑了。
他不露聲色的跟著下了船。
湖心島上闢了整整齊齊的園圃,種了各色花草樹木,四時百花更替,嚴冬草木長青,園圃與園圃相接的地方,用青石板鋪設了可容四個人並排通行的小道,一直蜿蜒到湖心島的深處。
韓長暮站在臺階上仰起頭,亭臺樓閣在一片鬱鬱蔥蔥中若隱若現。
拾階而上,一座粉牆黛瓦的二層小樓出現在眼前,飛簷翹角如同振翅欲飛的鳥。
一樓的粉牆上開了硃色的雕花軒窗,顏色鮮亮,不見半點陳舊和剝落,襯得那粉牆越發乾淨,貼著牆根生了一簇簇嫩綠野草,隨風搖曳。
二層四面通體皆是硃紅,四面鏤空的雕花軒窗敞闊,染了綠意的陽光從鏤空的雕花窗灑落進去,光影斑駁。
韓長暮遊歷江南時,常見到這種樓閣,二樓的軒窗拆下來後,便成為一處賞臺,夏日裡用作賞月納涼,很是愜意。
一行人走進樓內,腳下的木質地板咯吱咯吱的輕響。
小樓的四面皆是綠樹,陽光穿過密密匝匝的葉縫,在暗黃色的木地板上篩出斑駁晦暗的光影。
《仙木奇緣》
沒有燃燈的樓裡微微有些昏暗,人陡然走進去,目不視物,須得適應一會兒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韓長暮不動聲色的門框上抹了一把,指尖上乾乾淨淨的,沒有沾上半點灰塵。
他微微挑眉,看來這個地方每日都有人打掃,但是這一路行來,他並沒有看到伺候的小廝丫鬟。
安南郡王妃命人上了香茶點心,抬了抬下巴:“司使大人,可以說了。”
韓長暮不疾不徐的啜了口茶,纖細的葉尖在微黃的茶湯裡沉浮,這是貢品毛峰,安南郡王府裡果然臥虎藏龍。
他的眉眼間蘊著淡淡的嘲諷,漫不經心道:“不知道世子還有多長的命,可以讓郡王妃慢慢的試探本官?”
安南郡王妃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神情肅然:“司使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韓長暮淡漠的盯著安南郡王妃,一言不發。
眼神交匯間,安南郡王妃心有掛念,最終敗下陣來,咬著牙慢慢道:“不錯,世子的確中了毒,需要解藥,但是現在毒物不明,也就不知解藥是什麼。”她偏著頭望著韓長暮,眼中有被威脅後的憤恨,有迷茫不解:“司使大人既然找上門來,自然有搭救世子的辦法,司使大人想要什麼,不妨直說。”
韓長暮淡淡的吐出三個字:“四美圖。”
安南郡王妃的臉色驟變,恨得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半晌才平靜下來,硬著頭皮道:“司使大人在說什麼,本妃聽不太懂。”
韓長暮嗤的一笑,笑意輕諷,目光冷漠。
安南郡王妃被這笑聲驚得渾身發毛,想到現如今自身的處境,臉色難看的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她權衡了半晌利弊,終於絕望開口:“四美圖,數日前丟失了。”
聽到這話,韓長暮站起身來,抻了一下衣袖道:“郡王妃的誠意也不過如此。”言罷,他看也不看安南郡王妃一眼,抬腿往門口走去,一口氣推開了門,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安南郡王妃頓時被韓長暮這種決然給嚇著了,這根本不是她以為的欲擒故縱,不禁慌忙站起身來,聲音輕顫的喊了一聲:“司使大人,請留步!”
急切的聲音傳過來,韓長暮卻沒有停下腳步,徑直跨過了門檻。
安南郡王妃慌了神,驚慌之下,連身子都在輕輕晃動,疾言厲色的喊道:“不錯!四美圖仍在本妃的手中,但是,但是那是不祥,不,是大凶之物,韓世子當真想要嗎?”
韓長暮轉過頭,斂盡那一絲輕笑,面無表情道:“是兇是吉,拿到了才知道。”
安南郡王妃眼看著韓長暮這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心知自己是跳進了韓長暮準備好的陷阱裡,只是不知道他在世子中毒這件事裡究竟做了什麼,她想,總不至於是他的推波助瀾,否則他怎麼敢有恃無恐的上門討要。
她定了定神,看著韓長暮坐了回去,慢慢道:“四美圖,”她頓了頓,改了個稱呼:“韓世子既然想要四美圖,想來是查過四美圖的來歷的吧?”
韓長暮其實對四美圖一無所知,只是得知永安帝想要,而安南郡王妃寧可承受天大的羞辱也不肯交出來,便對此物起了興趣。
人人都趨之若鶩的東西,必然有人人都想要的好處。
他這樣想著,臉上卻不露分毫,只是高深莫測的望著安南郡王妃。
安南郡王妃看著韓長暮的臉,心中的最後那一絲僥倖也破滅了,乾乾道:“四美圖裡藏著關於明帝遺寶的秘密。”
一語驚人,雖然韓長暮知道四美圖中一定有秘密,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秘密竟然又跟明帝的遺寶扯上了關係。
也難怪,唯有這樣才說得通,那麼大一筆寶藏,誰能抵擋的了這誘惑。
但他神色淡然,語焉不詳的嗯了一聲:“繼續。”
安南郡王妃實在摸不透韓長暮的底細,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但世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容不得她仔細思量遮遮掩掩,索性坦坦蕩蕩的和盤托出:“那四美圖裡藏著開啟明帝遺寶機關的方法,這機關也是最後一道,開啟了這道機關,便可將明帝遺寶收入囊中,至於那方法到底是什麼,如何解開四美圖的隱藏的秘密,本妃得看到世子平安,性命無虞,才能告訴韓世子。”
這個條件很合理,韓長暮沒有理由拒絕,他沒有追問,只是神色淡薄的問道:“既然如此,還請郡王妃與本官演一場戲。”
“演戲?”安南郡王妃愣了一下。
韓長暮看著安南郡王妃,漫不經心的神情裡有一絲譏諷:“郡王妃要本官替你擋刀,也得付出些什麼才是,總不能本官以身犯險,而郡王妃坐享其成吧?”
這下子安南郡王妃是真的慌了,本就一直勉強維持的平靜神情寸寸碎裂開來,驚慌失色的站了起來,聲音抖的破碎不堪:“你,你都知道了什麼?”
韓長暮漫不經心道:“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本官都知道了。”他的身子微微前傾,言語中的威脅之意昭然若揭:“郡王妃打得一手好算盤,本官怎麼著也得讓郡王妃得償所願。”
安南郡王妃的臉色青白一片,徹底絕了和韓長暮周旋的念頭,她再傻心裡也清楚,這個人能將眼線無聲無息的安插在安南郡王府中,絲毫沒有驚動永安帝的人,這邊是他的手段。
相較之下,她費盡心機也無法剪除府裡那麼多永安帝的眼線,或者說都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的眼線,是何等的愚蠢了。
想到這裡,她有了底氣,覺得這件事情有了轉機,不禁放鬆的幾分,與韓長暮聯手的決定也更加堅決了:“好,韓世子既然有此承諾,本妃自然不會束手束腳,要如何做,韓世子儘管說吧。”
韓長暮卻擺出一副質疑的態度,面無表情的問道:“只是,郡王妃如何證明自己所說的是真的?”
安南郡王妃的臉色陰晴不定的來回變了變,終於下定決心般長嘆了口氣,緩慢道:“不知韓世子可知明宮雙姝?”
“明宮雙姝?”韓長暮愣了一下,這是前朝明帝的兩個女兒,因傾城絕色而得此盛名,後來前朝國破,明帝死於宮城大火,火滅後,太祖皇帝入主前朝宮城,命人四處捉拿前朝餘孽,但最終一無所獲,至於那名動天下的“明宮雙姝”,也下落不明瞭,不知是被那場大火化為了紅顏枯骨,還是最終流落民間,泯然眾人。
這個時候,這段往事,經由安南郡王妃說出來,怎麼聽怎麼有些蹊蹺。
明宮雙姝是在二十年前名聲鶴起的,當時明帝昏聵,吏治腐敗,民不聊生,外有突厥,吐蕃,吐谷渾和西域諸多小國騷擾邊境,燒殺掠奪,內有太祖皇帝帶著永安帝這幾個成年的皇子四處征戰,攻城略地,打的前朝節節敗退,風雨飄搖。
那個時候明宮雙姝的名氣雖大,但在性命都朝不保夕的歲月裡,逃命都嫌兩條腿少,還會有誰去琢磨美人長得什麼樣,長得有多美?
韓長暮仔細巡弋著安南郡王妃的臉,他覺得若明宮雙姝長成安南郡王妃這幅容貌,的確不負盛名。
“前朝的明宮雙姝,本官自然是聽說過的,這二人與四美圖有什麼關係?”韓長暮淡淡問道。
安南郡王妃的眸光一暗,淡淡的悵然瀰漫開來,她一語驚人,說出來的話比方才更加震動人心:“那張四美圖中,背對著畫面的兩個姑娘,便是當年的明宮雙姝,而本妃,便是明宮雙姝中的姐姐。”
“什麼?”韓長暮失聲尖叫,驚得手一抖,杯盞中的茶水灑了滿地,臉色複雜:“你,你是明宮雙姝,是前朝明帝的女兒?”
他心神震動,這件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下意識的覺得不可能,安南郡王是太祖皇帝的幼子,即便母族平平,即便他再如何的平庸無用,從未被寄予厚望過,太祖皇帝也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前朝皇族餘孽。
“不錯,我就是明帝的女兒。”安南郡王妃的神色平靜,只是雙眼光彩迷離,像是沉浸在舊事中難以自拔:“當年國破,母妃找了兩個與我和妹妹相似的宮人替死,把四美圖塞給了我,侍衛護著我和妹妹逃了出去,”她微微抬著頭,眸底閃動著哀傷的微光:“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亂軍,侍衛也死的死傷的傷,我和妹妹被人衝散了,我的腳都走爛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人擄了,跟著車隊賣去了龜茲。”她伸出手,輕輕的拭了拭眼角,前唇笑了笑,無盡慘痛的舊事皆在笑中消散:“龜茲的花樓裡,都是長得像鬼一樣的異族,我害怕,寧可被打死,後來,後來郡王來了,那是那幾個月我見到的唯一一個長得像人的,我求他,求他贖了我,郡王真的應了我,他贖了我,帶回我了長安,他待我好,給了我一個新的身份,還給了我名分,我以為,故國只會在夢中了,我以為,日子就是這樣慢慢的過下去了。”她深深的抽了一口氣,水光瀲灩的雙眼從開啟的窗望出去:“可日子沒過幾年,先帝崩了,那個畜生,”她死死握住了雙手,又恨又怕的低聲道:“那個畜生,坐上了那個位置,他,他知道了我的來歷,他覬覦我,更覬覦父皇的寶藏,他,他用郡王的性命要挾我,我只能從了他。”
安南郡王妃驟然哭出了聲,用雙手捂住了臉,眼淚從指縫間溢了出來。
她不敢放聲痛哭,這府裡到處都是永安帝的眼線,唯有這座湖心島上養的都是啞僕,還算是信得過,她才敢嗚嗚咽咽的哭一場。
她蒙著臉,痛不欲生的嗚咽著:“我以為,在龜茲見得鬼夠多了,可誰知道,誰知道,我從了他,他還不肯放過郡王,他害死了郡王!不,不,是我,是我害死了郡王,四美圖,四美圖和我,都是不祥的!”
她的心神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一聲一聲的抽泣在空寂的樓裡盤旋。
韓長暮半晌沒有出聲,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確切的說,他雖然也覺得悲傷,但卻無法真正的感同身受。
在那個亂世中,隨便一個百姓,都比安南郡王妃要潦倒困頓。
不知過了多久,安南郡王妃終於平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臉。
她沒有上妝,哭了這麼一大場,臉色倒還好,只是一雙眼又紅又腫。
舊事在她的心底埋藏了太久,漸成不堪重負之勢,雖然再度揭開會令她痛徹心扉,但宣洩了出來,心神都能鬆快一些。
韓長暮這才淡淡開口:“過往的確慘烈,但還請郡王妃保重自身,畢竟,世子年幼,郡王妃總不想郡王的血脈斷絕吧?”
安南郡王妃已經不復方才那般悲慟,神情有幾分木然:“韓世子的意思本妃明白,本妃既和盤托出,便是要與韓世子聯手,只求自保,保住世子的性命。”
韓長暮天然疑心重,即便安南郡王妃已經將這樣的事實都說了出來,他也並沒有全然信任她,仍保有一份懷疑,淡淡問道:“郡王妃伺候,可又見過你的妹妹?”
“晏晏麼?”安南郡王妃愣了一下,流露出一絲慌張,低垂眼簾,顯然在掩飾什麼,半晌才又抬起頭,彎起眉眼,一絲笑慢慢在眸底流淌:“晏晏很聰明,比我聰明,她一定會活的比我好,比我自在。”
韓長暮捕捉到了安南郡王妃的那一絲神情變化,對她後面這一句話,半點都不相信,但估計現在逼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他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說,你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晏晏?”
安南郡王妃的神情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乾乾道:“是,再未見過了。”
韓長暮心中疑竇頓生,明宮雙姝是同母姐妹,按理說感情深厚,說起下落不明的妹妹,怎麼會如此的平靜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