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回 都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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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衙署的義莊位於京城以東的豐邑坊,離著豐邑坊的西門和延平門都很近,出入便利。
義莊的看守也是京兆府衙署的人,但不是正經的衙役,在義莊做看守,卻比在京兆府衙署做衙役要熬人的多。
在義莊做看守,既要膽大又要心細,還要能耐得住長年累月的寂寞和清貧。
無他,一則義莊太過晦氣,人和鬼都不願意在這晃悠;二則俸祿少得可憐,對自己提心吊膽受的這份罪都是一種羞辱。
京兆府尹劉景泓求爺爺告奶奶的,最終才找到了兩個願意看守義莊的人。
這兩個人是一老一少,沒出五服的叔侄,都姓王,叔叔王必信年近四十,無妻無子,侄子王中成剛滿二十,也是個光棍兒。
十年前,兩個看守只在義莊呆了三日,在此不告而別之後,劉景泓就瘋了,逼著京兆府衙署裡所有的人都撒出去找願意來看守義莊的人,三日內找不到,就扣一個月的俸祿。
京兆府衙署裡的人傾巢而出,這才找到王氏叔侄。
晨光大亮,王中成忙活了大半宿,剛剛才睡了一個時辰,就急匆匆起身了。
昨夜京兆府衙署一口氣送來了幾十具屍身,把個殮房塞的都無處下腳了,今日必定有不少人要來認屍。
王中成一想到震耳欲聾,聲嘶力竭的慘烈哭聲,就覺得腦子嗡嗡作響。
他來這義莊十年了,還是沒能適應哭天搶地的動靜。
他心事重重的從屋裡走出來,看到一向早起的二叔竟然還沒起身,不由的有些奇怪,打了個哈欠,淚涕橫流的去敲門:「二叔,二叔,該起了。」
屋裡靜了片刻,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王必信披著衣裳,慌慌張張的拉開門,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詫異道:「天都亮了,我咋睡得這麼熟。」
王中成笑道:「昨夜京兆府突然送來那麼多屍身,一直忙了大半夜,二叔累得夠嗆,多睡了會兒也是尋常。」
聽到這話,王必信心裡剛剛生出的一絲人老了的傷懷,轉瞬消散了,一瘸一瘸的往外走:「今日起晚了,我先去做飯,中成你去殮房看看,昨夜送來的屍身多,可不能出差錯。」
王中成應了一聲,看到王必信不那麼利索的腿腳,心中生出些許悵然。
義莊常年不見陽光,比別的地方更加陰冷潮溼,在這裡待上幾年,難免會溼寒之氣侵入體中。
尋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王必信這個原本就腿腳不好的人了。
前些年還不那麼明顯,這兩年他的腿腳越發的不利索了。
若是再在這裡熬上幾年,估計就要不良於行了。
王中成心頭一跳,終於起了心思,要捨棄這波瀾不驚的日子。
他疲憊不堪的透了口氣,轉身朝後走去。
灶火早就滅了,王必信從角落裡搬了乾柴,艱難的進了灶房。
剛把乾柴填進爐灶裡,還沒來得及點燃,便聽見後頭傳來一聲肝膽俱裂的尖叫。
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火摺子掉在了地上。
他拔腿就往後頭跑:「中成,中成,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他跑的太急,跟狂奔出來的王中成一頭撞上,哎喲一聲。
王中成面無人色的看著王必信,哆哆嗦嗦道:「叔兒,二叔,二叔,屍身,屍身,不見了!」
「啥不見了?」王必信瞪大了雙眼,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難以置信的吼道。
「屍身,屍身不見了!」王中成的嗓子都要喊啞了。
王必信的腦子「嗡」的一下就炸開了,屍身都丟了,都丟了,丟了!
他跌跌撞撞的跑
進後院,往殮房裡一看,整個人頓時如墜冰窟。
完了,都完了!
原本擺的滿滿當當的殮房,竟然空了!
他「噗通」一聲坐到了地上,拍著大腿,扯著嗓子,欲哭無淚的大聲嚷嚷:「快,快,快去京兆府,愣著幹什麼啊,快去報信!快啊!」
王中成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轉身就往外跑去,他跑的太急,被石頭重重絆了個跟頭,他忙不迭的爬起來,忍痛繼續往外奔。
過了約莫兩刻的功夫,義莊裡就擠滿了人,何登樓領著衙役,目瞪口呆的看著空了大半的殮房。
昨夜送進來的屍身中,所有女子的屍身都不翼而飛了,只留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屍身。
何登樓看著這一切,腦子嗡嗡的,蒙的厲害。
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麼詭異的事情。
送進亦莊的屍身丟了,一丟還是好幾十具。
他怒不可遏的轉頭望住了王氏叔侄。
不待何登樓開口問什麼,王必信便拉著王中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戰戰兢兢的求饒認罪,巴望著何登樓看在他們可憐的份上,能從輕發落他們:「何捕頭,捕頭大人,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何登樓的神情陰晴不定,要不是殺人犯法,他都想拿刀剁了他們!
兩個大活人竟然能把屍身給看飛了!
他盯著王必信,恨得咬牙切齒的:「幾十具屍身吶!你們就一點兒動靜都沒聽到?」他微微一愣:「說,你們是不是跟誰裡應外合,故意讓人把屍身給盜走了!」
王必信和王中成連連告罪,一個勁兒的否認,但卻又拿不出證明自身清白的證據來,簡直是百口莫辯。
丟的全是女子的屍身,又一下子丟了幾十具,任憑他們怎麼說,「睡熟了」這三個字也是無法自圓其說的。
可眼下並不是深究他們二人罪責的時候,要緊的是要先把丟的屍身找回來。
何登樓愁的頭疼,一疊聲的吩咐:「裡裡外外的仔細搜查,派人去查問坊丁,有沒有看到車隊出入,再派個人去,」他微微一頓,豐邑坊離延平門最近,若真的有人盜屍要送出京,自然是走延平門最為便利,不禁又思忖續道:「再派幾個人去延平門,問一下守門兵卒,城門開了之後,有沒有車隊出入。」
幾名衙役神情凝重的對視了一眼,這次的差事怕是不好辦。
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道:「捕頭,這,一下子盜這麼多女子屍身,是不是,要去配陰婚吶?」
另一人嘟噥:「也不對啊,配陰婚也用不著這麼多吧,也沒有聽說過有誰家會提前備著,這玩意兒晦氣啊。」
何登樓皺眉搖頭:「一切都還不好說,先查問去吧。」
幾個人剛剛走出去,外頭又傳來凌亂的馬蹄聲。
何登樓趕緊向外望去,正好看到孫瑛翻身下馬,他雙眼一亮,就像看到祖宗一樣迎了上去:「孫仵作來了,快來看看,這可是奇了怪了,他們倆說是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孫瑛早聽去內衛司報信的衙役說了個大概,轉頭問跟過來的張友利:「你先說說,有哪幾種情況,人會什麼動靜都聽不到?」
張友利跟著孫瑛驗了整夜的屍,雖然跟他還不是太熟悉,但已經心生親近之意了,也不那麼懼怕拘謹了,忙道:「要麼是喝酒喝醉了,要麼是中了迷香。」
孫瑛盯了張友利一眼,語氣不善:「難道就不能是相互勾結?」
張友利哽住了,他是真的沒想到這個可能性,或者是他根本沒想過這王氏叔侄會有這麼大膽。
他認識他們的時日也不短了,知道這叔侄二人
是真的膽小謹慎,勾結外人他們是萬萬不敢的,但假裝沒聽見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一點,他便脫口而出:「王氏叔侄老實,膽子也小,勾結不可能,但是假裝聽不見還是有可能的。」
孫瑛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笑模樣,嚴肅的嗯了一聲:「以後遇事要多動動腦子,想周全些。」
張友利諾諾的應了聲是。
旁邊跪著不敢動的王氏叔侄倆一聽這話,齊齊磕頭如搗蒜,不停的喊冤。
「小人冤枉啊,冤枉,小人什麼都沒幹過,小人真的是什麼都沒聽到。」
何登樓被吵得腦仁疼,盯著一個衙役道:「你把他倆關到屋裡去,好好審一審。」
哭嚎喊冤的聲音漸漸遠去。
孫瑛看到張友利站著沒動,臉色又沉了幾分:「站著什麼,等著我請你吃午食?」
張友利「啊」了一聲,回過神來,臉色白了白,受了驚嚇一般轉身就走,跟著其他衙役一起,在義莊裡仔細勘查起來。
打發走了湊數的徒弟,孫瑛也沒閒著,在殮房內外檢視起來。
何登樓看到孫瑛對張友利嘴上刻薄的模樣,不禁抿咧嘴笑了笑,一邊看著四周的情景,一邊問孫瑛:「孫仵作這是打算收張友利做徒弟?」
聽到這話,孫瑛滿臉嫌棄,輕描淡寫道:「就他,笨的那樣?」
何登樓瞥了孫瑛一眼,這話他連半個字兒都不信,嫌棄張友利笨,還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走到哪帶到哪,生怕被人搶了。
看到何登樓略帶戲謔的神情,孫瑛嫌棄的皺眉撇嘴:「你那是什麼表情?」
何登樓跟孫瑛打了這幾回交道,已經算是很熟了,說起話來也自在了許多,沒了那些忌諱,嘿嘿一笑:「看你裝的表情。」
孫瑛嘁了一聲:「不是我裝,他的資質實在太差,教他毀我名聲。」
何登樓「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一個仵作,還要什麼名聲,但這話他沒敢這麼直白的說出口,拐彎抹角道:「名聲那都是虛的,收個徒弟落個實惠,那才是真的。」
「收個徒弟能落什麼實惠?」孫瑛仔細檢查了殮房那把鏽跡斑斑的銅鎖,這門鎖並沒有被撬過的痕跡。
「收個徒弟,連洗腳水都有人給你打了。」何登樓笑眯眯道,也湊過去,伸手拿起那把鎖撥弄了一下,繼續道:「這鎖都鏽成個鬼樣子了,還有這鎖眼兒,就這種鎖眼兒,我們姚老大都不用鑰匙,一根兒鐵絲都能捅開,還能不留任何痕跡。」
說著這話,何登樓又去檢查窗戶,破破爛爛的窗欞上佈滿了灰塵,而且那灰塵是完整的,並沒有被蹭過的痕跡,灰塵上也沒有留下腳印之類的痕跡。
顯然是沒有人破窗而入的。
不過想來也是,一下子偷出去幾十具屍身,除了把門開啟,還真是沒辦法從這麼小的窗戶送出去。
孫瑛看了一眼何登樓的動作,狹促道:「你們家姚參軍有這本事,你就沒有學兩招嗎?」
「我學了啊。」何登樓頭也不抬:「我不但可以不用鑰匙,連鐵絲都不用,就能把門開啟。」
孫瑛大奇:「什麼法子?」
「用腳踹啊!」何登樓做了個踢踹的動作,得意洋洋的抬了抬下巴:「就這樣的破門破鎖,我一口氣能踹十面都不帶喘氣的。」
「......」孫瑛頓時臉黑如鍋底,揹負著手走進殮房。
殮房裡只剩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屍身,用白布蓋著,地面上滿是凌亂的足印,一直延伸到外頭。
除此之外,驗房裡再沒有什麼多餘的發現了。
孫瑛和何登樓走出殮房,在義莊內外勘查的衙役們也紛紛跑過來回稟。
「何捕頭,王氏叔侄的房間裡發現了迷香。」
「何捕頭,義莊外頭髮現腳印。」
「何捕頭,義莊外頭髮現車轍印。」
「何捕頭,西坊門坊丁說,坊門剛開,就有一隊車隊出了門,是往洛陽去的商隊,他們盤查了,路引文書俱全,就放行了。」
「何捕頭,延平門的守衛說,城門剛開不久,一隊往洛陽去的商隊出了城,路引文書俱全,盤查後也沒有發現不妥,就放行了。」
何登樓的心伴隨著這一句句的回稟,一寸寸降到了谷底,坊門剛開,城門剛開,車隊就出了城,到現在,車隊已經走了半個多時辰了,這可怎麼追,這可怎麼追的上!
雖然還沒有實證能證明就是這隊車隊盜走了這些屍身,偷運出了城,更不知道他們是用什麼法子躲開城門守衛的盤查的,但是何登樓還是覺得,就是這隊車隊做下的這件事。
他抬頭問道:「是哪家商行的車隊?」
幾名衙役面面相覷:「守衛和坊丁都說當時出門的人太多,他們只是看了眼路引文書,確認文書無誤,也不是偽造的,車上也沒有違禁之物,便放行了,不記得他們是哪家商行的商隊了。」
何登樓很清楚坊丁和城門守衛的行事手段,這車隊多半是使了銀錢,才令盤查不那麼嚴密,渾水摸魚躲了過去。
而延平門算是幾大城門中盤查最為鬆懈的了,看來他們這些人格外熟悉長安城裡的情況。
現在深究他們是如何出的城已經無濟於事了,左右他們一已經出去了,只能盡力去追。
現在要深究的是他們要這麼多女子的屍身究竟想要做什麼,莫非是真的要去配陰婚?
何登樓捋了捋思緒,心頭一跳,連聲吩咐:「分三隊,一隊人往洛陽方向去追,發現可疑車隊,立刻攔下來搜查,剩下兩隊,一隊往相反的方向追,一隊在長安城裡搜查,還有一隊快馬加鞭去玉華山見少尹大人。」
何登樓很清楚,昨夜發生的種種,絕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捕頭可以深究,能夠深究的下去的了。
京兆府尹劉景泓劉大人已經流露出了提前致仕的念頭,也說了想要趁著這次玉華山避暑跟永安帝提一提,臨走時交代了何登樓,要他無論大事小情,都要先回稟給冷少尹。
但是這件事太大了,他怕回稟給了少尹大人,會把他家的少尹大人給氣的當場吐血而亡。
他想了想,還是等先查出線索之後,再回稟給少尹大人吧。
安排完了這些事情,他沉著臉色望住已經審完,暫且沒有異常的王氏叔侄,瞪著眼威脅了一句:「把剩下的屍身給我看牢了,若是再出事,你們倆就自己躺上去湊數!」
王氏叔侄跪在地上起不來,戰戰兢兢的應了聲是,哭的嗓子都啞了。
氣氛有些嚴肅了,平時愛說愛笑愛鬧的衙役們也不敢放肆了,紛紛各自忙活去了。
張友利拘束不安的走到孫瑛的跟前,開啟帕子,小心翼翼道:「孫仵作,這是我剛剛找到的迷香燒剩的殘灰。」
孫瑛低頭看了一眼,兩指拈起一點灰燼,放在鼻下輕輕聞了聞,皺眉道:「這灰都燒透了,不太好分辨,你再去找一找,看看有沒有還沒燒乾淨的香。」
張友利跟著孫瑛忙活了大半宿,所學遠超他跟隨黃仵作這幾年的全部所學,只覺得受益匪淺,對孫瑛也更加的敬服了,孫瑛說什麼,他就不折不扣的去做什麼,雖然資質差了些,但足夠聽話勤勉能吃苦。
孫瑛看著張友利的背影,暗自點了點頭。
何登樓見孫瑛的態度有所鬆動,又忍不住添了把火:「多麼聽話的孩子啊,不怕苦不怕累的,這麼好的孩子,上哪找去啊。
」
孫瑛重重嘁了一聲:「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何登樓不以為意的輕笑:「也是這瓜實在甜啊。」
孫瑛不屑道:「強扭的瓜不甜。」
何登樓笑道:「甜不甜的,嘗一口不就知道了。」
孫瑛錯了錯牙,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我這是收徒弟,還是娶媳婦?」
何登樓看著折返回來的張友利,笑的鬼鬼祟祟的。
張友利被何登樓笑的心裡發毛,上上下下的看了自己幾眼,發現自己既沒有穿錯衣裳也沒有穿錯鞋子,便放了心,開啟帕子給孫瑛看:「孫仵作,我只找到了這些,不知道夠不夠。」
潔白的帕子上擱著一小截黑乎乎的東西,香味清透而淡然,聞起來有些似曾相識。
孫瑛微微皺眉,轉瞬心頭一凜,朝何登樓道:「何捕頭,我先帶著張友利回內衛司,你若是有事,便去內衛司找我。」
何登樓見孫瑛神情嚴肅,知道他或許有了什麼發現,連連點頭。
官道上旌旗飄揚,浩浩蕩蕩的車隊離開了那片荒郊野嶺,韓長暮在車隊的外側,縱馬來回巡視。
已經快到玉華山了,聖人住進行宮,才能真正的鬆一口氣,現在這條路看起來平靜安穩,可是經了昨夜的變故,韓長暮也不敢有半分鬆懈,誰知道這平靜之下掩藏了多少暗潮湧動。
他正調轉馬頭,準備疾馳到車隊的前頭去,就看到前頭一陣暴土揚塵,馬蹄聲急促凌亂。
他心神一凜,趕忙勒緊韁繩,勒馬相望。
冷臨江從漫天灰塵中疾馳而來,一眼看到韓長暮,長長的鬆了口氣:「可算是找到你了。」
韓長暮疑惑不解:「你不在聖人跟前伴駕,找***什麼?」
冷臨江神情肅然:「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麼事了?」韓長暮神情一變。
冷臨江將昨夜修平坊苧麻巷滅門一案和寧記棺材鋪的走水之事仔細說了,抬眼看著韓長暮,憂心忡忡道:「久朝,你看這,太詭異了。」
韓長暮神情冷肅,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憤怒,他緊緊握住了雙手,骨節發白,怒不可遏道:「為了掩蓋罪行,為了滅口,便殺掉所有可疑之人,這些人簡直不是人,是畜生!合該碎屍萬段!」
冷臨江聽到衙役的回稟,也是又氣又恨,冷聲道:「碎屍萬段也得找得到人才行,這麼大的案子,京兆府裡不能沒有主事之人,我這就回京。」
韓長暮凝神想了片刻:「你回去也好,不過此案複雜,一時半刻查不出結果,那你要何時回來?」
冷臨江思忖道:「上玉華山後,前兩日是修整,第三日晚間是大宴,第四日才是狩獵開始,我第三日白天趕回來。」
韓長暮點頭:「也好,那你快去快回,切莫冒險行事。」
「放心吧。」冷臨江拍了拍韓長暮的肩頭,笑眯眯道:「久朝,還有件事兒,你得答應我。」
韓長暮看著冷臨江殷勤的臉,微微皺眉:「什麼事兒?」
冷臨江道:「讓阿杳跟我一起回去吧。」
韓長暮面無表情的淡淡道:「你說完了,姚杳昨夜已經到玉華山了。」
「什麼!」冷臨江尖叫了一聲,叫完才察覺自己失態了,趕緊捂住嘴,嘟噥道:「她怎麼連夜過去了,出了什麼事兒?」
韓長暮眯了眯眼:「沒什麼事,你先回京吧,等你回來再細說。」
冷臨江巡弋了韓長暮一眼,沒從他臉上看出異常的情緒,跟他道了個別,催馬揚鞭,捲起紛紛揚揚的塵土,往長安方向絕塵而去。
兩個面容憔悴的衙役跟在冷臨江的後頭,他們
奔波了整夜,早就被顛得快要散架了,現在又要縱馬疾馳回京,不禁暗暗叫苦,咬著牙追過去。
韓長暮轉頭盯著冷臨江遠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揮手招過金玉,低聲吩咐:「派兩個暗衛跟著雲歸,暗中保護。」
金玉愣了一瞬,趕忙應了一聲是。
冷臨江騎的那匹馬是寧遠國的貢品,去年在玉華山避暑時,永安帝賞賜給他的,通體雪白,奔跑極快。
但這會兒他跑跑停停,直到身後再度出現兩個搖搖晃晃的小黑點,他才又策馬向前一陣狂奔。
陽光漸漸炙熱起來,空氣裡的灼熱流瀉搖曳,路兩旁的樹木矗立著,凝翠濃陰的樹冠如同一汪汪綠波盪漾,泛著白茫茫的光。
冷臨江轉頭看了身後一眼,那兩個小黑點還不見蹤影,他翻身下馬,將咻咻喘氣的白馬拴在樹幹上。
白馬低下頭,慢慢悠悠的啃著道邊的青草,順滑的馬尾在身後來回擺動。
冷臨江取下馬背上的交杌坐下,又拿起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擦了擦汗,等著那兩個小黑點。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那兩個小黑點才再度搖搖晃晃的出現,趕到冷臨江的面前,兩個衙役齊齊翻身下馬,踉踉蹌蹌行了個禮,咻咻直喘粗氣:「少,少,尹大人,你,你,你等等卑職吧,卑職都,都,都快散架了。」
「郭亮,宋禮新,你倆的腿腳可真夠快的。」冷臨江打趣道,遞過去一個油紙包:「晌午了,用個午食,歇一會兒再走,關城門前要趕回京。」
郭亮和宋禮新驚愕的對視了一眼,正在開油紙包的手一頓,齊齊慘呼:「少尹大人,會死人的啊!」.
冷臨江瞥了他們二人一眼:「關城門之前趕回京,我賞你們一人一百兩。」
「少尹大人放心,肯定趕得回去!」聽到這話,郭亮和宋禮新心也不慌了,腿也不軟了,拍了拍胸膛,說起話來斬釘截鐵的,三口兩口就把油紙包裡的古樓子給啃了個乾淨。
他們又連灌了幾口冷水,把噎在喉嚨裡的乾巴巴的餅子衝下去,看著冷臨江笑道:「少尹大人,咱們趕路吧。」
「又死不了了?」冷臨江都氣笑了,瞪了二人一眼。
郭亮和宋禮新擠眉弄眼的嘿嘿直笑。
「好,既然死不了,那就走!」冷臨江透了口氣,起身拍了拍衣襬,把交杌收起來掛在馬背上。
郭亮和宋禮新見狀,趕忙上前扶冷臨江上馬。
「殷勤!」冷臨江笑罵了一句,倒是沒有推辭,就著兩個人的手翻身上馬,隨手扯下腰間的兩枚佩囊,分別扔給二人:「賞你們了。」
郭亮和宋禮新喜形於色,也不拆開看,直接將佩囊掛在了腰上。
這佩囊可是緙絲的,即便裡頭啥都沒有裝,單這緙絲佩囊掛在身上,就很漲面子了,更別說這佩囊裡沉甸甸的呢。
三個人不知疲累的策馬疾行,晌午的陽光慢慢挪移。
這條官道在永安帝出行的前三天就被清了路,寬闊平整的道路上,只有冷臨江三人在疾行。
兩旁的綠樹濃陰倒飛而過。
行到半途,冷臨江猛然眉心一跳,出人意料的突然調轉馬頭,往玉華山的方向催馬而行,速度也慢慢的降了下來。
郭亮和宋禮新不明就裡,面面相覷了片刻,也調轉馬頭追了過去。
走到道路中間,冷臨江翻身下馬,彎著腰仔細檢視起地面來。
郭亮和宋禮新對視一眼,也跟著下了馬。
「少尹大人,怎麼了?」宋禮新問道。
冷臨江蹲下身來,指著地面上雜亂的石頭,沉聲問道:「宋禮新,你看這像不像刀痕?」
宋禮新
也蹲了下來,斂了笑意,皺眉道:「這石頭斷面平整,倒是有些像一刀砍斷的。」他轉頭對郭亮道:「郭亮,你的刀呢?」
宋禮新是用長鞭的,鞭子就纏在腰上,郭亮是用刀的,聽到這話,他趕忙蹲下來,把刀連刀鞘一併遞給了宋禮新。
宋禮新拿著刀,在另一塊石頭上比劃了幾下,突然「哐啷」一聲,刀鋒重重的石頭上。
只這一下,石頭便應聲劈成了兩半。
冷臨江拿起其中一塊石頭,和最先發現的那一塊石頭兩相對照,雖然斷面並不完全一樣,但是都極為的平整,一看就是一鼓作氣用利器劈開的。
他眯了眯眼:「這個地方,怎麼會有人用刀把石頭給劈開了。」
宋禮新和郭亮也覺得極為怪異。
在永安帝出行的這個當口,有人用刀劈開了官道上的一塊石頭,這件事怎麼想也不會是巧合。
冷臨江心頭一跳,疾言厲色的吩咐二人:「去找找,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刀痕,不,是打鬥的痕跡。」
二人神情一變,趕忙沿著這條官道,向相反的方向仔細勘查起來。
「大人,這裡有發現。」不過片刻功夫,郭亮便在道旁大喊起來。
冷臨江心神一凜,趕忙走了過去。
只見道邊的幾塊大石頭上,都有幾道橫七豎八的刀痕。
這些刀痕並不是在石頭上淺淺的劃過,而是極深的劈在石頭上,雖然不像道路中間的那塊石頭一樣被一刀劈成了兩半,但刀痕的下面也還是有裂痕瀰漫開來。
石頭的旁邊,佈滿了不少凌亂的足印。
冷臨江眉頭緊皺,心中頓生不祥之感,極目望住了眼前的一片密林。
林中碧海如濤,風過處,簌簌作響,一道道明亮的陽光在林間徜徉。
林間半明半寐。
冷臨江心底微寒,喊了宋禮新一聲:「宋禮新,過來。」
宋禮新聽到聲音,也趕忙跑了過來。
冷臨江吩咐道:「把馬匹看好,我和郭亮進林子。」
宋禮新神情肅然的應了聲是。
密林中溼氣撲面,地上鋪了厚厚的枯葉,腐朽的氣息極為濃重,燻得人呼吸一滯。
二人動作極快,跟著石頭旁邊發現的腳印,一直查詢到林子深處,查詢的十分仔細。
「大人,這裡也有刀痕。」郭亮喊了一聲。
冷臨江盯著眼前的一棵柏樹,樹幹上也同樣有幾道刀痕。
這片密林並不大,冷臨江和郭亮在林中發現了激烈打鬥的痕跡和半乾的血跡。
這些痕跡都集中在密林的中間,而足印在林中轉了個彎,又拐回了官道上。
兩刻過後,冷臨江和郭亮走出林子。
宋禮新忙迎上來,急切問道:「大人,怎麼樣?」
冷臨江目光冷然,神情嚴肅:「的確有打鬥,而且有人受傷,血跡半乾,應該剛走不遠。」
宋禮新皺眉道:「大人,現在追?」
冷臨江看著蜿蜒到遠處的寬闊官道,道路上遍佈車轍印子和馬蹄痕跡,凌亂的難以辨別,只靠這些,是難以追蹤到的。
他靜了一瞬,翻身上馬:「追!」
宋禮新和郭亮毫不猶豫的上馬,一路狂奔。
陽光已經不復晌午那般炙熱了,溶金般在天邊洋洋灑灑的鋪展開來,遠遠望去,如同金波浮動。
這一路行來,官道上只有冷臨江三人,他們並沒有看到其他的車馬行人,自然也沒有看到帶傷的人。
冷臨江的眉頭一直蹙著,沒有舒展開來,眼中的冷色也越來越濃郁。
這路上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他沒有察覺到罷了。
郭亮和宋禮新一左一右的跟著冷臨江,誰都不敢再說笑了。
郭亮凝神片刻,大著膽子道:「少尹大人,若這些人是去京城的,倒還好說,可若是,那可就是大事了。」
冷臨江自然明白郭亮話中的未竟之意,但是他連這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清楚,又怎麼去預警呢。
他沉了沉心思,突然轉頭,揚聲道:「二位,跟了本官這一路,也該現身了吧。」
郭亮和宋禮新大驚失色,齊齊轉頭去看。
可身後的官道上仍舊空無一人。
宋禮新問道:「少尹大人,沒有人啊。」
冷臨江卻是冷笑:「本官剛離開車隊,二位就一直跟著,還是現身吧,有什麼話,當面說。」
郭亮和宋禮新面面相覷。
身後的官道旁一陣窸窣輕響,果然出現兩個策馬而行之人,只是他們的馬匹奔跑時,卻沒什麼聲響,他們整個人的氣息,也斂的極其微弱。
冷臨江一見這二人,雙眼一縮,態度溫和了下來:「你們是久朝派來的,韓王府的護衛?」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齊齊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其中一人道:「少尹大人,世子命小人暗中保護少尹大人。」
冷臨江心頭一暖,態度溫和道:「起來說話。」
二人齊齊起身。
冷臨江道:「方才本官在路上的發現,想來你們二人也看清楚了,你們商量一下,看誰回去給久朝報個信,誰跟著本官一起進京。」
兩個人有些錯愕,他們以為暴露之後,冷臨江會將他們趕回去,誰知道卻是要留下他們。
冷臨江看到兩人驚訝的神情,狡黠笑道:「有不花錢的護衛用,***嘛不用,傻啊。」
二人也放鬆了心神,笑著商議了幾句,其中一人回道:「小人去給世子回話,讓四哥跟著少尹大人。」
冷臨江點點頭,沒有寫信,只一字一句道:「將路上的發現仔仔細細的回稟給久朝,切記,不可有半點遺漏。」
那人神情一肅:「是,少尹大人放心。」
說著,他調轉馬頭,絕塵而去。
直到此時,冷臨江緊繃的心神才鬆懈下來,將此事告訴了韓長暮,若是這夥人混進了玉華山,憑韓長暮多如篩子的心眼兒,必定能想出個萬全之策來。
若是這夥人是進了京,京城裡兵卒眾多,也不怕他們興風作浪,只要他們敢冒頭,冷臨江就敢抓。
冷臨江心頭的陰雲一散,心情就大好起來,摘下腰間的佩囊,反手扔給了後頭的暗衛,大聲笑道:「給,收著,小爺賞的,總不能讓小哥你跟著我白辛苦一趟。」
那暗衛低眉一笑,覺得這位長公主之子的性子,跟自己家七爺的性子格外相像。
暮色四合裡,金光門在晚風中若隱若現,出城進城的人在城門口蜿蜒成了長隊,都搶著關城門前的最後一刻進出。
「哎喲,可算是趕到了。」郭亮揉了揉痠疼到麻木了的身子,好像每一寸骨頭都被打斷了又重新接上,哪哪都不對勁。
在馬背上顛簸疾馳了一路,冷臨江的身上也不好受,臉色也隱隱有些發白,轉頭看到那名暗衛的臉色,卻依舊神情如常,他眯著眼一笑,讚歎之意溢於言表:「看你沒用的,你看看人家,也是一樣的趕路,也沒見像你這麼叫苦連天的。」
郭亮轉頭看了那暗衛一眼,苦笑著搖頭:「少尹大人,人跟人是不能比的啊。」
「怎麼不能比?」冷臨江嗤道:「難不成他是男的,你是女的?」
宋禮新咧嘴笑了,又補了一句:「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的扔,你連姑娘都不如,咱們的姚老大這樣趕一路,也不會跟你一樣齜牙咧嘴的叫苦連天。」
郭亮啞然,咧了咧嘴,強詞奪理道:「姚老大就不是個姑娘!」
冷臨江「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別有深意道:「哦,郭亮,你還是覺得阿杳打人不疼。」
「......」郭亮縮了縮脖頸,可憐兮兮的望了望冷臨江二人。
金光門的守衛遠遠的就看到了冷臨江四人,趕忙迎上來,牽著韁繩,詫異道:「少尹大人不是伴駕去了玉華山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冷臨江恍若無事,臉上掛著如常紈絝的笑:「小爺我突然特別府裡的一個美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