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纖陌紅塵④

終於等到朔夜之時，微葉將九個陶罐依次擺放在桃花樹下。

“阿蓉，你進屋去，一會兒會很血腥，不要嚇著孩子。”微葉拉著我走進屋子。

“我不放心。”我拉住她手臂，不想一個人躲起來。

“你就對我這麼不放心？”微葉笑著反問。

“不是！”我連忙糾正自己的說法，“我是怕柴胡……”

“49天已過，今天對他來說不會有任何疼痛。放心吧，明天你就能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柴胡了。”微葉拍拍我的手安慰，而我只要一看到微葉好像就什麼都不怕了，她周身散發出一股能夠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

“好。”我不好再堅持，當然也怕受驚嚇會對孩子不好，想想那可怕的八岐大蛇都叫人毛骨悚然。

後院昏暗一片，只有幾盞燈籠還亮著微弱的光，餘光瞟見側房屋頂坐著一人，他撐著腦袋饒有興趣的看向這邊，黑白相間的衣服在夜色下明明滅滅看不真切，不是聞秋還有誰？

坐在桌邊耐心等待著，突然一道閃電直劈而下，我驚呼一聲以為要下雨，耳邊卻聽得妖獸吼叫聲一浪蓋過一浪。

慘烈的叫聲震的耳膜都在痛，我雙手捂著耳朵，每一次的吼叫聲都讓心臟猛跳，最後我只能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祈禱柴胡不再受妖獸折磨，早日迴歸正常人。

……

果然如微葉所說，第二天柴胡真的醒了！一覺醒來看見柴胡就站在床頭，驚的我一下子跳起來摟著他的脖頸，他拖著我的身子轉了一圈又一圈。眼淚一個勁兒往下掉，“柴胡真的是你嗎，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我一面興奮的大叫一面又忍不住擔心。

“是我，我沒有不舒服，妖獸已經被微葉姑娘剝離體內封印起來了。”柴胡笑得輕鬆，我卻在他臉上看到疲憊，這麼多天的疼痛掙扎我看的清清楚楚。

不過，他回來了，真好。

我和柴胡都很感謝微葉，隨後我們商量好過幾天就回村子祭拜師父。

微葉尊重我的決定，沒有過多挽留。

月輝從窗前淡淡的灑下，薰香的氣息在空中蔓延，內室的氣氛旖旎溫暖，牆上夜明珠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照在屋內黑影身上。

掀開白色衣裳露出嫩白細膩帶著淡淡香味的半截手臂，手臂上戴著赤金打造的鏤空鐲子，鐲子上鑲嵌有各色寶石，寶石在月光下散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輝。

黑影露出得逞的笑容伸手去拿。

“聞秋，這麼晚不睡覺想做什麼？”淡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黑影猝不及防被嚇得跌坐地上。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別誤會，我就是想看看你這鐲子，也太好看了。”聞秋完全沒想到被下了迷香的微葉還會醒過來，心虛的扯著謊。

“是嘛？你也想戴？”微葉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樂，他卻明白自己的迷藥在她這裡失效了。

“不不不，我是男人，怎麼會戴這種東西？”聞秋後背冷汗涔涔一個勁兒的擺手。這個女人太強大，若被她看出他的目的恐怕會被一瞬間秒殺。

“嗯。”微葉起身下床，赤著腳慢悠悠走到聞秋面前，一股強者氣息讓他不敢妄動，她蹲在聞秋面前微涼手指死死捏住他的下顎。清冷的月光下她的笑同樣清冷，那種冷也被叫做殺氣，若不是自己受制於人，她驚為天人的美貌一定是勾人心魄的絕麗：“還不死心啊……”尾音拖長顯然是動怒了，只是她遲遲不動手又讓人摸不清她到底想做什麼。

“不，不……”聞秋在氣勢上被她碾壓，只能一個勁兒的搖頭往後縮。他覺得她好像一隻手都都能捏死他，他想今天不該來這裡冒險的，是他太著急了。

忽的她又站起身回到床前慢悠悠躺下，彷彿剛剛那個氣勢凜冽想殺人的人不是她，只聽她悠悠開口似有幾分憂傷與不捨：“明天阿蓉就走了……”

聞秋見她不打算殺自己一顆心總算放下，長出一口氣的同時才發現後背全被汗水打溼了。

晨風徐徐。

告別微葉和聞秋回到村子才發現這裡竟是一片荒蕪，到處都是累累白骨，烏鴉和野狗將村民的屍體啃了個精光。

離開的這三個月村子究竟發生了什麼？從四處留下的彈痕柴胡得出結論：日本人已經來過了。

再一次遭受打擊，我險些站不穩，他們洗劫了整個村子，殺了所有人！

後來安葬了這些人又找到師父的墓碑祭拜一番算是告別，我們決定要離開這個地方，用我的醫術去救世人。

後來我們去了很多地方，生下來一個男孩，取名國華。

孩子三歲時我們又去看過微葉，微葉是一點兒也沒變，但是聞秋成熟不少，也越長越有男子氣概了。

奇怪的是他竟然還是看我不順眼，不過我也同樣看他不順眼，只是他對國華倒還挺好的，時常帶他去買些小零食。騙得國華一天天就跟在他屁股後面跑，可把我氣壞了。

每當這個時候聞秋就對我做鬼臉，更可氣的是國華也被他帶壞了，跟著他一起對我做鬼臉。

我簡直要被氣炸了，還好有柴胡在身邊安慰我。

在微葉處住了一個月我們再次啟程，這一次我們決定往更遠的地方去。這一去可能就是永別，我哭著對微葉說，戰場混亂，我要和柴胡去做軍醫，以後我的兒子也會去保家衛國。

說到這我哭的稀里嘩啦，微葉也被我感染。

臨走前微葉說：“阿蓉這裡永遠是你的家，無論何時你都可以回來。”

於是我又感動的哭了。

“柴胡，你本名叫什麼？”微葉問了柴胡一個問題。

柴胡沉默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春城。”

“我這兒有些錢你帶在身上，或許用的上，出門在外錢財記得要貼身攜帶。”微葉遞給柴胡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柴胡猶豫著終究還是接過了，路途遙遠沒有錢可以說寸步難行。

晚風吹拂樹葉飄零，在越漸寒冷的冬天我們再次出發，這一走就是四十年。

。這四十年我經歷了不少風風雨雨，見了不少生離死別，包括我的兒子國華，他死在敵人的炮火下，而我沒能夠救活他……

而我也沒想到終有一天還會回到這裡。

又是一年桃花開的季節，昔日熟悉的院子卻不見桃花。眼前是兩棵相互糾纏卻已經枯死的桃樹，原來這世上不止人會死去，連這兩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桃樹也老了。這屋子好像也不是以前的屋子，好像修整過了。

不知微葉還在不在，想必她也老了吧。

正想著從屋裡走出來一紮高馬尾穿著當下時髦裙衫的少女，那背影有幾分熟悉。

我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眼睛時好時壞這會兒連人也看不清了。

“婆婆，你找誰？”少女聲音清冷，像極了微葉，難道這是她的女兒？

“微葉，我找微葉。”我的聲音聽上去沙啞又顫抖。

“你是？”少女將我扶到已經枯萎的桃樹下坐著，細細打量我，然後驚訝開口，“你是，阿蓉？”她似乎很驚訝。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我為之一震，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之人，“你……你是微葉？”

我激動的雙手無處安放，驚訝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真的是微葉，她竟然還和以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不，她變了，她變得更加漂亮了。

“真的是阿蓉！”微葉很驚喜，隨後往我身後張望，“你一個人嗎？柴胡和國華呢？”

我沉默了，伸手揉揉模糊不清的眼睛，聲音哽咽憂傷，“國華戰死了。”當初哭的死去活來現在想起依舊是心痛的無法呼吸。

“那柴胡呢？”微葉蹙眉，不敢相信就我一個人回來了。

“他……他回去了。”想到往事我這把年紀依然不住落淚。

“怎麼回事，他負了你！”微葉聽到這裡陡然站起來極為氣憤。

“微葉，不是的。”我連忙拉住她，解釋：“我老了，他也老了，而且他得了重病……落葉歸根，我知道他想回去……”

微葉聽到這裡才緩緩坐下，“所以他就離開你了？也不帶你一起走？”

“他是要帶我的，可我不肯走，我的國華和師父都在這裡我怎能離開他們？他得了重病，只有那邊才有藥救他，而且他說過等他病好了還會回來找我。”爬上這座山感覺好累，我靠在微葉肩頭，不知不覺想起從前的事情。

“真好啊，微葉，你還是這麼年輕。”我感嘆著，很羨慕她。

“因為我是妖怪啊！”微葉撫摸我的發，笑著說。

“你是好人。”

“聞秋呢？”我想起了聞秋，聞秋應該不是妖怪，他肯定老了，“那個臭小子每次見他都要把我氣個半死。”

“上次你們離開沒多久他也離開了，我這地方清苦，他那樣的人哪裡待的住？”微葉平靜的說起聞秋。

“那小子，就是個有野心的……”我嘀咕著。

“不說他了，跟我去屋裡休息，既然回來了，這就是你的家。”微葉說罷扶起我往屋子裡走。

在我生命的最後我回到柴胡重生的地方，也是我重生的地方，在生命最後兩年裡一邊看看病開開方子，一邊期待柴胡有一天會回來找。

人一旦老了瞌睡就多了，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想起以前的事情……

想起遇到狼的那夜。

想起他爬山為我採藥。

想起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想起他為我離開自己的家人。

想起他為了我和孩子所承受的痛苦。

想起他為了贖罪的諾言跟著我跋山涉水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事……

終於有一天柴胡來接我了，他是真的老了，又老又醜，不過他的病好像也好了，連一向佝僂的腰也挺的筆直，無形中彷彿又看到他以前年輕帥氣的影子。

“蓉兒！快來！”沒想到人老了聲音還這麼洪亮。

我激動的很，連忙站起來跑過去，說來也奇怪明明每天眼睛都很模糊今天倒是看的格外清楚，而且經年累月的腿疼毛病也好了。健步如風的跑過去撲進他懷裡，還是那個味道，還是那種感覺，是記憶裡的那個人。

“柴胡你怎麼才來？我都等你好久了。”讓我等這麼久我揪著他的耳朵責怪道。

“蓉兒，我這不是來了嗎？”他寵溺的吻吻我額頭。

“沒羞沒臊，多大人了？”我不好意思只好不去看他。

“嘿嘿。”他傻傻一笑拉過我的手，“蓉兒，和微葉姑娘再見吧，我們要走了。”

於是回頭看向那個依舊年輕美好的少女，燦爛笑著。

再見了，微葉！

再見了，微葉！

清風拂面。

院子裡搖椅上白髮蒼蒼的老人緩緩閉上眼睛，嘴角的笑容那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