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除夕(1) 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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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十六年除夕,大年夜,臨安城,皇宮大內。
夜色撩人,煙花鞭炮聲不斷,閃耀在臨安城的夜空,璀璨奪目,絢麗奪目。
坤寧殿內,宮闈深處,已過花甲之年的大宋皇后楊桂枝憑窗而望,心緒不寧。
北地韃靼勢大,摧城拔地,滅國無數,金人為避其鋒芒,遷都汴梁。聯蒙滅金,一雪百年之恥,似乎是朝中大多數臣子的志願。
但大宋偏安江南一隅,連年征戰,境內民生凋敝,百姓生活困苦,邊地武人跋扈,難以節制。
內憂外患之下,大宋官家久病纏身,君弱相強,朝局政事如麻,群臣離心離德……
當然,對大宋的六宮之主楊桂枝來說,偏安也罷,民生疾苦如何,她並不關心。她要的是風平浪靜,安享晚年的榮華富貴。
畢竟,她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
“姑母!”
聲音自身後突然響起,嚇了楊桂枝一跳。
“意兒,你都多大了,還是這麼調皮,嚇了姑母一跳。”
楊桂枝轉過頭來,看了一眼侄女白裡透紅的俊臉,心頭一陣感慨。
自己二十多歲時,也是如此貌美,甚至比侄女還要俊俏幾分,令比自己小六歲的君王趙擴垂愛。三十幾歲時,短短几年從夫人進為貴妃,並在四十歲高齡,被封為皇后。
歲月凋零,美人遲暮,如今數十年過去,她已是年過六旬,皺紋叢生了。
不但皺紋叢生,就是心態也老了。
“姑母,你又拿年齡說事了。”
楊意心頭有些不快。她已經二十六歲,寡獨之身,當然不年輕了。
如果趙竑在這,一眼就能認出,這個楊意,就是那日在豐樂樓翠雲閣聚會的那位貴婦楊意了。只是他不知道,此人還是皇后楊桂枝的侄女。
“天天出去遊蕩,飲酒無度。你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
楊桂枝感慨地說了出來。
她自己,不就是沒有孩子嗎。好不容易養大了一個景獻太子,前幾年又給病逝了。
大宋的半壁江山,難道要交給那個智商堪憂的浪蕩子嗎?
楊桂枝的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
“姑姑,人生苦短,詩酒趁年華,不如及時行樂。幸虧沒有孩子,要不然煩都煩死了!”
楊意漫不經心地說道,看到楊桂枝緊皺的眉頭,歉然一笑。
“姑母,我不是說你,別放在心上。”
楊意在楊桂枝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白茶喝了起來,還讚賞地點了點頭。
“姑母,這茶不錯,比豐樂樓的還好些。”
“意兒,你整日裡冶遊無度,你那些家底,恐怕被你糟蹋的差不多了吧。”
楊桂枝上下打量著侄女,冷冷一笑。
“該不會是又沒錢花了,來找我的吧?”
“姑母,先別說那些掃興的話。官家歇了嗎?”
楊意一臉的不快,岔開了話題。
“不提就不提,反正我不會再給你。給了你,也都讓你糟蹋了。”
楊桂枝看不慣侄女不知悔改的態度,終究還是沒有發火。
“官家修身養性,應該早已經歇了吧。”
官家打坐修道,煉丹成仙,孤家寡人,她怎能管得了。
身邊隱隱的酒氣傳來,楊桂枝目光停留在侄女身上,這才注意到,侄女一身女扮男裝,楊桂枝不由得眉頭又是一皺。
“你又出宮去了?這是喝了多少酒啊?”
大宋官家整天打坐養氣,世間除了修道成仙,恐怕沒有什麼能提起他的興趣了。
“約了一起,好幾個人都沒來,不歡而散。”
楊意放下杯子,無精打采地說道。
吳文英和趙竑都沒有去,她也是意興闌珊,聚會草草收場。
“約的還不是那些紈絝子弟、文人墨客,百無一用。思賢夢寢過商宗,右武崇儒漢道隆。總覽權綱術治理,群臣臧否疏屏風。朝廷用人之際,都是些吃喝玩樂的廢物,真可謂是百無一用。”
楊桂枝嘴角微微上揚,很是有些不屑。
“姑母,你是求賢若渴,但即便是人才濟濟,朝廷會用嗎?”
楊意微微一笑,腰身婀娜。
站著說話不腰疼。吳文英不就是才高八斗,還不是沒有進身之階?
“你在嘟囔些什麼?”
侄女的反駁,讓楊桂枝心頭火起。
“你一個女兒家,又是寡婦,不要整天四處招搖,花天酒地。你那些個堂兄堂兄弟,眠花宿柳、聲色犬馬,真是不像話!”
楊桂枝四兄一姐,楊意是她四哥楊馮山的女兒,寵溺異常,雖是寡婦,但沒有兒女,逍遙自在。
至於楊家子弟作為外戚,當然是榮華富貴,鐘鳴鼎食了。
“一來就聽你發脾氣,你還讓不讓人待了?你知道我一個人獨守空房,多不容……”
也許是酒喝多了點,楊意感傷,哽咽了起來。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知道你不容易。姑姑說這些話,是為你好!”
楊桂枝忍住了說教。大年除夕夜,她不想和侄女吵架,壞了心情。
“好好好,聽你的,皇后娘娘!”
楊意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了桌上,笑意盈盈。
“姑母,你先看看這些。”
她臉上神情變化之快,也不知道剛才的心酸是真是假。
“什麼東西,神神秘秘的?不會是你在外面的賒賬吧?”
楊桂枝狐疑地看了一眼侄女,拿起紙張觀看,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這個成吉思汗,是漠北草原上的那個鐵木真嗎?”
楊桂枝按下心頭的驚詫,疑惑地問道。
“好像就是草原上的某個英雄人物。怎麼樣,姑母,被震撼到了吧!”
楊意笑著回道,眉飛色舞。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好狂的才氣!他以為自己是誰?這是誰做的,是劉克莊嗎?”
楊桂枝冷哼一聲,忍不住問了出來。
劉克莊是本朝詩詞大家,詞作豪邁慷慨,和這首《沁園春》倒是同出一轍。
楊桂枝頗懂詩詞,她這樣問,也是因為這首詞意境上要高上許多,霸氣許多。
“姑母,不是劉克莊,劉克莊還在江西做他的幕僚,沒來臨安城。”
楊意笑意盈盈,像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又拿出另外一張紙來,放在了楊桂枝的面前。
“姑母,你再看這一首。”
楊桂枝拿起紙張,又看了起來。
“…………
兵魂銷盡國魂空,
亙古男兒一放翁……”
楊桂枝看完,讚賞地點了點頭。
“說吧,這人是誰?好大的才氣!”
一連兩首詩詞,慷慨激昂,讓人讀起來蕩氣迴腸,肯定是臨安城的某位大家。
“姑母,你猜!”
“囉囉嗦嗦的,趕緊說!”
楊桂枝假裝板起臉來,又拿起了兩篇佳作繼續欣賞。
自比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人的志向,可是不得了!
臨安城,還有這樣的人才?
“好了好了,是那個紈絝廢物窩囊廢濟國公趙竑。怎麼樣,姑母,想不到吧?”
楊意不得已,懶洋洋亮出了底牌。
其實對她來說,她更喜歡趙竑那首豪邁瀟灑的《笑傲江湖》。
“濟國公趙竑?那個自以為是的蠢貨!”
楊桂枝心頭一驚,不自覺目光又移向兩首詞作,一時無語。
只知道好色好樂的孤僻男,他也有如此的才華?
“意兒,你確認這是趙竑做的?”
楊桂枝看著楊意,眼神裡滿滿的狐疑。
趙竑有這兩下,怎麼她以前就沒有發現。
“那還有錯!前天在豐樂樓,我是親眼目睹,趙竑彈琴賦詞,一揮而就。樓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想起當日情景,楊意有些小激動,更是有些惱怒。
今晚本來想再驗證一下趙竑的真才實學,誰知這傢伙竟然沒來,一點也不給她面子。
自己已經紆尊降貴,舍下面子請他過來,竟然還被他拒絕。
這個色狼廢物,以為自己是誰呀?
“這個廢物!”
想起這傢伙對自己的不敬,以及做下的那些噁心事,楊桂枝的眼神,立刻冷厲了起來。
在侄女面前,楊桂枝毫不掩飾自己對趙竑的厭惡。
“姑母,相比這兩首詞作,他唱的這首曲子才是厲害,現在恐怕在臨安城傳瘋了!”
楊意跟個百寶箱一樣,又從懷裡掏出一頁紙張,放在了桌上。
“笑傲江湖?”
楊桂枝是琵琶大家,對樂器很是在行,看到紙張上的曲詞,心裡不由得又是抖了一下。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只剩了一襟晚照……”
看著看著,楊桂枝不由得有些痴痴呆呆。
這個趙竑,心胸竟然如此豁達?
心胸不開闊,怎麼能寫出如此瀟灑不羈的曲詞?
這還是她認知裡那個驢脾氣、憤世嫉俗、道德卑劣的廢物嗎?
扮豬吃老虎,難道是自己小看他了?
作為大宋官家唯一認養的皇子,楊桂枝對濟國公趙竑,是不太滿意的。
皇帝趙擴本有九子,可惜都是先後夭折。從宗室找了另外一個養子趙詢作為太子,養了二十多年,與楊桂枝和史彌遠都相處不錯,可惜幾年前病死。
不得已,趙擴立了已經成年的宗室子弟、沂王嗣子趙貴和為皇子,並賜名趙竑,授任寧武軍節度使,封為祁國公。嘉定十五年五月,加趙竑為官檢校少保,封為濟國公。
雖然趙竑沒有被立為太子,但作為皇帝唯一的皇子,跟太子沒有兩樣。但趙竑脾氣太耿直,和當朝宰輔史彌遠多有齷齪,再加上好色好絲竹之樂,著實讓她看不上眼。
堂堂一國儲君,脾氣古怪,和宰輔不和,好靡靡之音,這豈是堂堂的一國儲君所為?這要是當了皇帝,朝堂還不得亂套?
她感恩吳老太后的恩典,把吳氏一門的千金吳瑩瑩嫁給了趙竑,以為可以親上加親,貴上加貴,誰知道這趙竑不識趣不說,還把自己的媳婦給氣跑了。
今天看了趙竑的這幾首詞曲,她不由得心生疑惑。
詞曲見其人秉性。趙竑有如此志向,心胸如此豁達,似乎和她認知的那個攪屎棍大相徑庭。
要是這樣,大宋官家似乎是後繼有人了。
如此志向,曲高和寡,這樣的人,恐怕也是難以駕馭了。
“姑母,你好像對這個色鬼濟國公,有點那個……”
楊意的眼神裡,有一絲狡黠。
“多大的人了,還鬼鬼祟祟的!”
楊桂枝微微一笑,跟著又皺起了眉頭。
“我對他,只是失望。他對史彌遠不敬,屢屢口出狂言,此事滿朝皆知。只有他這個漿糊腦袋,還懵懵懂懂。朝堂上下都是史彌遠的人,他拿什麼鬥?一個不自量力的蠢貨!”
趙竑和史彌遠不和,她都暗自為大宋朝堂擔心。史彌遠心狠手辣,城府極深,趙竑肯定不是史彌遠的對手。
以前她也不覺得趙竑有什麼潛力能力,今天看到這幾首詞曲,她不知不覺,有了幾分惜才之心。
作為皇后,她為大宋目前的朝局擔憂。
當然,她更為自己、為楊家的榮華富貴、錦繡前程著想。
才華,這天下有才華的人多了。
那個辛棄疾,才比天高,天天醉裡挑燈看劍,創辦“飛虎軍”,文韜武略,還不是嘴裡喊著“過河”,心有不甘,與世長辭。
再向前推,岳飛嶽鵬舉,大小眼那個,武功之盛,女真人都心驚肉跳,可惜不懂得變通,不會做人,死心眼一個,最後還不是被高宗皇帝除掉,連大兒子都沒保住。
反觀百姓恨之入骨的秦檜,曲意逢迎,阿諛奉承,即便是得罪了那些重臣忠臣,還不是照樣高官厚祿,得以壽終。
還有史彌遠,人神共憤,不是照樣大權在握,如魚得水。
“姑母,史彌遠排斥異己,貪汙中飽,加重稅金,使我大宋國勢漸衰,朝野皆知。朝廷為什麼不廢了他?趙竑對他不……”
楊意快言快語,對史彌遠的不滿脫口而出。
“你給我住口!”
楊桂枝看了看周圍,厲聲呵斥,打斷了侄女的話語。
史彌遠能上位,自己功不可沒。侄女這樣說,不是在打自己的臉嗎?
廢了史彌遠,誰敢?誰有這樣的能力?
“記住了!小心禍從口出!”
看楊意還不甘心,想要繼續,楊桂枝直接厲聲打斷。
當年她和禮部侍郎史彌遠、殿前司公事夏震密謀,矯詔殺死宰輔韓侂冑。作為回報,她不遺餘力助史彌遠登上相位,二人互相扶持,把持朝政。
史彌遠擅權用事,專任儉壬,以至於朝政紊亂,她無可奈何,也不想管這破事。
大宋朝堂黨爭不斷,複雜紛紜,史彌遠雖然擅權,但也不能一手遮天。
至於吏治腐敗,民生凋敝,那是大宋朝的頑疾,何曾真正解決過?誰有這個能力解決?
最重要的,還是平平安安,穩穩當當,維持現狀就好。
“意兒,你今年已經二十六了,不能再耽擱了。還是再找個人,嫁了吧。那個魏近愚怎麼樣?”
楊桂枝轉移了話題,回到侄女的婚姻大事上。
魏近愚,兵部尚書魏了翁的兒子,聽說還沒有成親。雖然比侄女小六七歲,但只要對侄女好,應該沒有什麼不妥。
自己不就比皇帝大六歲嗎?還不是一路順風順水,貴為皇后。
“那個魏近愚,傻乎乎的,就知道鬥氣使狠,舞槍弄棒,沒一點腦子!太幼稚了!”
提到魏近愚,楊意冷冷一笑,沒好氣地吐槽了出來。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夫婿?姑母給你選一個。”
楊桂枝輕聲問了出來。
脫離了趙竑這個話題,她也變的心平氣和許多。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是這樣的人物,我才不放在眼裡!”
楊意的話聽在耳中,楊桂枝不由得一愣。
他們楊家的女子,都是這樣心高氣傲嗎?
可是這大宋的宗室裡面,似乎並沒有這樣文韜武略的一個人物。
至於趙竑,做了兩首詩詞而已,顯然就更不是那塊料了。
“那你有沒有看上的人物?”
侄女看上的人,不會是趙竑吧?
“姑母,先不說這些。”
楊意忽然嫣然一笑,變的興趣盎然。
“姑母,我想彈一曲《笑傲江湖》,不然明早就忘了!過幾天是你的壽辰,我要為你好好奏一曲,祝你壽比南山,福壽延年!”
“那姑母先多謝你了,不過彈一曲就得歇息。姑母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了!”
楊桂枝點了點頭,沒有拒絕侄女的熱情和好意。
她也想聽聽,到底是什麼樣的曲子,能叫笑傲江湖?
一曲彈下來,楊桂枝心裡開朗了許多,惆悵了半晌。
果然是佳作,豪邁瀟灑,讓人心曠神怡。
“這曲子,你一遍就記住了?”
“哪有那麼快?豐樂樓的歌姬纏著趙竑要這首曲子,我是跟她們學的,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楊意的眼神裡有些嚮往,似乎犯了花痴。
“意兒,你是不是看上那個趙竑了?”
想起楊意想要嫁給君王,再看這陶醉的表情,楊桂枝沉吟著問了起來。
楊桂枝的話,讓楊意臉上剛剛消退的紅色,立刻又恢復了回來。
“姑母,我只是喜歡這首曲子。看上他?我沒有這麼下賤吧!”
楊意冷嗤了一聲,立刻否認了起來。
“這樣就好!別怪姑母沒提醒你,趙竑的原配正妻吳氏,你也認識,聽說她去了金陵,就是被趙竑逼的。”
楊桂枝叮囑著侄女,面容嚴肅。
“他還有一個小妾,被他也趕回了家去,接也不接。他身邊還有一個美姬,另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婢女。你說,你還要和他有瓜葛嗎?”
楊桂枝的話,讓楊意愣了片刻,這才輕輕搖了搖頭。
“姑母,我看上誰,也不會是這個徒有其表的紈絝。我是過來人,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不是我放不放心,而是你要知道,趙竑在朝中樹敵太多,能不能保住這個皇子之位,尚未可知。我要是你,就遠遠的避開他,以免惹禍燒身。”
楊桂枝鄭重叮囑完侄女,轉身離開。楊意看著她的背影,輕蔑地一笑。
“趙竑那個窩囊廢,我一眼也瞧不上。可惜,我也不是你那般冷酷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