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於順境中的人,根本無法與他們共情,也無法換位思考。

坐在中排位置的郎巧紅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狄思科繼續道:“面對這種經營不善、即將破產的企業,我們是一種什麼心情呢?我只能說,心裡非常急切,心情非常焦慮。電話不敢接,客人不敢見,現在看來有些可笑,但這就是事實。”

“我去北方日化廠上任的第一天,剛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任職演講,就被債主堵在了辦公室裡。當時廠裡三角債的問題十分嚴重,我躲在屋裡當縮頭烏龜,聽著門外的秘書跟債主說我不在,那個窘迫勁兒呀,這輩子不想回憶了!”

在座的老師和學員們剛為他感到心酸,就被他那副齜牙咧嘴的表情逗樂了。

“昨天,嚴勵同學著重強調了產權改革過程中,出現大量國有資產流失的情況。這一點我是認同的,而且這已經是社會上的普遍認知了。不過,我還要補充說明一點,國有資產的流失,並不只是在產權改革過程中流失的,只要企業不盈利,國有資產其實每天都在流失!”

“企業資金週轉不靈,揹負鉅額債務,銀行貸款雖然還不上,但每天都在計息,多拖一天,欠債的雪球就會滾大一圈,這是明擺著的流失。”

“員工工資發不出來,但該記的賬還得記,這也是虧損流失。”

“此外,固定資產折舊和裝置的空置損毀也每天都在進行著。”狄思科嘆了口氣說,“很多虧損企業都有一個通病,就是積壓大量庫存。企業領導明知庫存很多,仍讓工人繼續生產積壓產品,這一點讓很多人費解,社會上還有人說這類領導不作為,沒有市場眼光。大家也聽說過這種情況吧?”

在座的都是企業領導,有人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都配合地點頭。

“我剛去北方日化廠的時候,產品在倉庫裡堆成了小山。我心想,明明賣不出去,還非得堅持生產,這不是大傻帽兒嗎?後來我知道了,我才是那個大傻帽兒!”

哈哈哈,學員們發出一陣鬨笑。

組織員郭溪柳笑望向臺上的狄思科,這位奇葩學員還挺風趣的。

“我當時找到了廠裡的生產副廠長,我說,積壓產品太多了,咱可不能繼續生產了啊!趕緊停車吧!而那位同志是怎麼回答我的呢?”狄思科攤手說,“我們是一家化工企業,那些管道裝置不怕你用,就怕你不用,一旦將裝置閒置下來,不出半年,這些價值不菲的裝置就會變成一堆破銅爛鐵。如果繼續生產產品,還有轉圜的餘地,可是一旦裝置廢了,那可真是半點希望也沒有了!”

大家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

局外人很多時候都是霧裡看花,此時被內行人點出了門道,大家總算有了些理解。

同樣在困難企業工作過的郎巧紅在此時舉了手,表示要發言。

得到狄思科的首肯後,便起身說:“對於狄思科提到的這幾點,我特別有感觸,他經歷的這些,我也全都經歷過。困難企業之難,不是報紙雜誌上的文字,也不是口中隨便說說的,這是我們親身經歷過的!”

“狄同學說得很好,企業只要不賺錢,哪怕靜止不動,它也是虧損的。這兩年國企之間的三角債是很突出的問題,我們欠別人的,別人也欠我們的。當初我們廠想透過解決三角債緩解資金壓力。然而,債沒要來,虧損反而更大了。”

“以前都是在銷售過程中順便清理欠款,現在產品賣不出去,就只能專門派人跑一趟,那麼多人散出去,吃喝拉撒交通費全都要錢。而債能要得回來嗎?要不回來!欠債的是爺爺,人家一看兩邊已經不太可能合作了,那索性就賴賬,能拖一天是一天,哪怕去法院告他也沒用,人家就一句話,沒錢!”

“有些理論界學者,一些空想家,將一套套的經濟學理論套用在這些困難企業身上,還要指導我們從企業內部尋找突破口,那絕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那麼能耐,你怎麼不親自去一家即將破產的企業試試?”

郎巧紅這番話說得相當不客氣,就差點名道姓說嚴勵是空想家了。

如果嚴勵是一名經濟學學者還罷了,畢竟理論和實踐有一定差距。

可是嚴勵自己就是一名企業領導,竟然還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郎巧紅覺得,這個嚴勵要麼是在單位的日子太好過,要麼就是譁眾取寵。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她都很不喜歡。

大家來黨校學習,一方面是理論武裝,錘鍊黨性,另一方面也能拓展自己的人脈關係,相互之間都比較和氣。

但是觀點不同,有思想上的碰撞是難免的,黨校也不想大家在這方面一團和氣。

所以,郎巧紅索性就有什麼說什麼。

狄思科認真地聽郎巧紅髮表完看法,確定她結束了發言,才總結道:“就像郎同學說的這樣,面對一家經營不善的企業,廠長經理們的焦慮並不是無的放矢的。”

“銀行的利息、罰息、職工工資、固定資產折舊、因討要客戶欠款而貼進去的費用、因還不上供應商欠款而產生的利息,上交給市裡的統籌……”

“我們騰飛公司曾經做過一項統計,只要企業不賺錢,那麼每年的虧損會高達總資產的25%!只需要四年時間,企業就虧沒了。”

有個戴眼鏡的男老師打斷問:“你們這份統計資料科學嗎?”

“這是我們騰飛的總會計師翁佩雲同志,根據騰飛的情況作出的統計,是否適用其他企業尚未可知,不過對騰飛而言,這個資料是非常準確科學的。”

男老師點點頭,在筆記本上記了幾筆,就不再說什麼了。

狄思科繼續道:“昨天嚴勵同學拿我們騰飛公司的情況做了舉例,我們曾經面臨破產,經過公司內部改革以後,重新煥發了生機,而且沒有引入外來資本,現在仍是一家國有獨資企業。”

座位上的鄒舟和張茂年對視一眼,又很快將目光錯開。

嚴勵把最近很火的騰飛提溜出來大加稱讚,揚言只要企業領導有方,深化改革,即使不稀釋國有股份,也能像騰飛一樣,為企業找到一條出路。

而今天,作為騰飛公司的總經理,親自操刀過騰飛改革的人,狄思科卻第一個站出來,對嚴勵的言論表示了反對。

這件事怎麼看都有點諷刺。

“首先,我得先感謝嚴勵同學對騰飛改革成果的肯定,另外,我還得感謝中央電視臺,給了騰飛一個參與紀錄片拍攝的機會。這個紀錄片讓我們騰飛火了一把,聽說很多省市還把這部紀錄片作為教學片,組織企業領導幹部集體觀看學習。這對騰飛公司和騰飛的領導班子,可以說是無上榮耀了!”

“但我今天還想跟大家講一講紀錄片中沒有展示出來的內容。當初中央臺一共挑選了三家全面崩盤,即將破產的企業進行跟蹤拍攝,騰飛只是其中的一家,拍攝時間是八個月。”

“最開始取材的幾個月裡,我們騰飛這邊只有一個攝像小哥常駐,攝製組的其他成員,包括導演,都跑去另兩家企業跟拍了。”

“可是這種狀況只維持了小半年吧,攝像小哥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後來變成三個人,扛著攝像機在廠內廠外到處拍,八個月以後,連導演都加入了騰飛這一組的拍攝。從紀錄片的內容上,大家應該也能看得出來,五期的紀錄片,最後兩期的內容,尤其是產品和廠區畫面,要比前面三期豐富很多。”

聞言,學員和老師們都有些明悟,看來另外兩家企業沒什麼可拍的了。

只聽狄思科接著說:“公司裡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我當然要關心一下嘛。就單獨找彭導詢問是啥情況。這一問才知道,另兩家企業都拍不下去了。”

“東北的大型機械廠破產了,賣掉地皮和裝置以後,買斷職工工齡,大批工人下崗了。西北的造紙廠也轉產無望,承包給了個人。我們騰飛是最後一家拍攝物件,如果騰飛也完蛋了,那紀錄片攝製組這一年多的時間就算白忙了。”

“好在騰飛還算爭氣,沒讓攝製組一年多的心血打了水漂,紀錄片還是如期播出了。但是,作為騰飛的總經理,我不得不說一句,請大家理性看待騰飛的改革成果,不要把它抬得太高,也不要把它神化了。”

狄思科現在很擔心上面把騰飛樹立成改革的典型,在“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這樣的口號後面,加上一句“改革學騰飛”。

那對騰飛來說,負擔就太重了。

“在童話故事裡,結局通常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至於他們結婚以後什麼樣,讀者無從知曉。鏡頭下的騰飛公司亦是如此,紀錄片在騰飛併購人合公司後戛然而止,觀眾並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騰飛的改革成功了。”

“在這裡,我可以簡單跟大家說說,併購成功後的這半年時間裡,我們騰飛又經歷了什麼。”狄思科扔出一個重磅炸彈,“我們曾經打算搞股份制改革,在海外掛牌上市!”

譁——

這倒是很多人都沒想到的。

不掛牌上市,騰飛還是國有獨資企業。

一旦上市,就變成國有控股了。

倒不是說掛牌上市不好,畢竟很多企業家都盼著帶出一家上市公司。

但從狄思科的履歷、經營風格,以及騰飛給大家留下的固有印象來看,他們似乎比較執著於國有獨資,誰也沒想到騰飛會掛牌上市,引入海外資本。

狄思科任由教室裡嗡嗡了一陣,隨後才說:“我們有過掛牌上市的意向,但是考慮到騰飛公司是一家科技企業,技術投入過高,當下並不太適合上市,所以只能暫時擱淺了。”

“既然提到了科技,那我不得不再次強調一點,騰飛的成功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這套改革方案並不適合所有企業。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騰飛是一家電子科技企業,搞高科技的!”

“都說破船還有三斤釘,騰飛快要破產了,但我們還有技術,有人馬,找準目標以後,馬上轉產傳呼機和VCD影碟機,並且跟VW公司合資生產車載收音機,這幾項都屬於朝陽產業,我們的發展其實是吃到了時代的紅利。”

“而那些夕陽產業在這種情況下要怎麼辦呢?我們市裡有一家搪瓷廠,也是幾十年的老廠了,頭十年,還是全國名牌。可是現在的年輕人不用搪瓷缸子、搪瓷盆,嫌棄樣式老氣。這家工廠的產品連年滯銷,已經半死不活好幾年了,廠領導為此愁白了頭,也嘗試著從企業內部尋找原因,邀請年輕設計師設計新產品,統統無濟於事。”

“發不出職工工資,市裡也拿它沒辦法,想轉產都不好轉,引入外資更是沒戲,外商一個個都精得很,人家只要地皮,工廠和人員都不要。要是現在有一個私營老闆站出來承包下這家工廠,保證規定年限內不將職工包袱推向社會。大家說,該不該同意?”

學員和老師們各自在心裡衡量著,一時沒人給出答案。

“不知大家是如何考慮的,反正在我這裡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如果騰飛當初沒有找準轉產的方向,那麼,面對生活拮据,被常年拖欠工資的職工,面對高達兩米的醫療報銷單,面對閒置的廠房和破敗的廠區,我們也會毫不遲疑地走上產權改革的路子!”

“甭管是私營資本還是海外資本,我得先讓職工吃飽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們別無選擇!餓到極致的人,喝一口涼水,吃一口窩頭都能滿足,誰還有心情嫌棄眼前的飯菜不是滿漢全席呢?”

狄思科緩了一會兒,又換上輕鬆的神態說:“騰飛改革的紀錄片能火起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多數企業改革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沒有一個參考依據,沒有一個全國公開的資訊,沒有讓大家瞭解的途徑。”

“國企改革,經常是大傢俬下聯絡,哦,你改得挺好,我去你那裡取取經,回來以後在自家搞一搞。要是哪種辦法被上面批評了,那大家就按兵不動,再想別的辦法。”

“很多企業領導呼籲國家出臺一個統一的改革標準,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就在等這個標準,可是等了快十年,始終沒見到影子。”狄思科無奈攤手。

“各家企業的情況不同,各有各的難處,這讓國家怎麼給統一標準呢?國企改革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一刀切,一直是因地制宜的。那麼到了產權改革這裡,為什麼就要搞一刀切呢?”

狄思科再次強調:“嚴勵同學的觀點我部分認同,國資流失的情況不容忽視,暗箱操作、中飽私囊,也應該想辦法解決。”

“但是,針對這些,我們可以制定約束國企領導的法律責任制度,增加歸責和追究程式。國家作為出資人,可以定期對企業進行考察,也對企業領導進行考察。而不是因噎廢食,不顧企業死活,粗暴地叫停產權改革!”

被他多次點名的嚴勵,全程安靜傾聽,這會兒終於找到了狄思科的漏洞。

不由高高舉起了手臂。

他要發言!

狄思科早就說過了,歡迎大家一起交流,批評指正,自然不能堵住嚴勵的嘴,不讓他發聲。

他點點頭,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

嚴勵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道:“狄同學提到的,約束國企領導,對國企定期考察的觀點,我也是部分認同的。這個出發點很好,但是全國的國有企業數以千計,光是中央直接領導的企業就有一百七八十家,這麼多企業和企業領導,要如何考察?用什麼標準考察?一次性考察這麼多家企業,消耗的人力物力就不說了,真正實施起來,還很容易變成走過場。”

支援嚴勵觀點的人都默默頷首。

好好的經,念著念著就唸歪了。

而且他們本身都是國企幹部,搞個幹部考察,無疑是自己給自己上了一道枷鎖。

狄思科拿起被他放在講臺上的那份講稿,笑著晃了晃說:“這個問題在我之前準備的內容中有所提及。我今天原本要講的是‘企業併購,強強聯合’。就像嚴勵同學說的,光是央企就有將近兩百家,這兩百家企業要怎麼管?怎麼考察?”

“現在大多數央企都是多頭管理的,組織部管人事,財政口管資產,國家經貿委管經營,計委管投資,社保部管職工福利保障。”狄思科伸出右拳,每說一點就伸出一根手指,最後亮出手掌說,“五個部門負責管這些央企,被很多人戲稱為五龍治水。”

“計劃經濟取消了,這些企業沒什麼計劃指標,也沒什麼部門能真正管到他們,畢竟是五龍治水嘛,大家都能管,也可能大家都不管。我也不知道國家為什麼沒有一個專門的機構來管這些央企,這不是今天討論的重點,我就不多談了。”

還想再多聽聽的進修部主任:“……”

時間有的是,你可以多談談。

“但是根據我個人的拙見,這麼多央企確實有點太多了,不利於管理。我覺得領導們也許可以考慮抓大放小,就像我們騰飛,生產的產品種類其實非常多,產品名錄中有十幾種產品,可我們主抓的業務只有最賺錢的傳呼機、VCD影碟機,以及車載收音機。”

“央企的規模也是參差不齊的,有的是上萬人的大企業,有的只是幾百人的設計院。面對這麼多企業,要如何管理和考察?不如讓大企業強強聯合,形成超大規模企業,由中央直管……”

其他企業既然管不過來,那就交給地方算了。

不過,後面的話他沒說。

這間教室裡好多人都是央企領導,他要是真的把話說出來,那就將人得罪了。

而且這種層次的問題,也不是他這種小幹部該管的,他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的觀點就得了。

不該他說的,別亂放炮。

狄思科看了一眼教室裡的掛鐘,他已經講了半個鐘頭了。

“今天佔用了大家太多時間,我就先講到這裡吧,要是同學們還有不同意見,咱們可以私下切磋交流。”

瞥向還想反駁他的嚴勵,狄思科玩笑似的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我聽說省部班的學員有機會去各地考察,不知咱們國企班有沒有這個機會?在座很多同學所在的單位都是改革標兵,我很想去實地考察學習一下,同時也想邀請大家來我們騰飛公司看看,請各位專家大拿幫我們把把脈。”

他其實更想說,讓大家去那些快倒閉的企業看看,省得某些人叫囂著將產權改革一刀切。

不過,大家畢竟是同學,人家的級別還比他高,面子還是要顧的。

然而,即便如此,嚴勵也被他氣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