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額林珠有你這樣的額娘,是她的福氣。”

程婉蘊一開始沒想明白太子爺這話是什麼意思,便沒有接話。等後頭太子爺忽而又說了一句:“原先是我錯了啊……實際上並不是我覺得好的,兒女也會覺著好,你與我就不同,你是個好額娘,你即便不捨得她遠嫁,也想著她能開懷就好。經了你昨日一番話,如今我這才明白了,為何明明有些父母是極愛惜子女的,子女卻偏不領情,根結是在這裡。”

一言蔽之,身為父母,你給子女的愛,是子女需要的嗎?程婉蘊是後世魂魄,自然懂得尊重額林珠,不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她,讓她像深林樹木順風自在生長,而不是給她修剪成精緻的城市園林景觀。

但太子爺能注意到這些,就是因為……他曾經或者一直被自以為是的父愛傷及自身了。

康熙身為父親,他愛他的兒子嗎?愛的,他自幼父母早亡,沒有享受過天倫之樂,所以他對親情兒女是有一些期待的,但他犯了父母的通病,就是把子女都當成自己的作品。

太子爺無疑是其中受到“關愛”最多的那個了。

程婉蘊緊了緊手臂,低頭抱住太子爺,輕聲問:“二爺,若是不生在帝王家……或是不做太子,您想過怎樣的日子?”

胤礽被問得一怔。

如果他不是太子,他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他喜歡什麼?他想做什麼?

胤礽想了很久,卻答不上來,他苦笑道:“我不知道……”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位置而存在的,而這副太子的外衣,已經烙在他身上了,嵌入了他的皮肉,撕下這副皮囊,下頭是一片空妄,他早就沒了自我。

“現在想想也還來得及。”程婉蘊鼓勵道,“您之前說採菊東籬下,那就做陶淵明如何?或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李白?瀟灑一生也不錯?或是就做個無名無姓的販夫小卒?庸庸碌碌地過一生?”

胤礽抬起頭來,眼中有了新的光:“不,陶淵明避世頹唐,李白狂傲不羈,當個小販庸碌一生也太過無能,既然來到這世上,不論是否在帝王家,自然也要做個於家國天下有用之人!”

程婉蘊笑眯眯地一拍手道:“啊,若是這樣的話,那您現在就可以做這樣的人啊。”

胤礽愣了一下,他旋即無奈笑開,他若是還聽不懂程婉蘊言下之意,就白活了,於是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哪有你這樣開解人的。”

“也不算開解,”程婉蘊伸手去捏胤礽的嘴角,“就是盼著您開心一些,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等待與忍耐不一定是壞事,您說是不是?”

看開些吧太子爺,程婉蘊太心裡微微一嘆,日後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再悲哀不遲,如今有一日光陰就要快活一日最好。

一樣想到了夢裡那孤寂而死、親族盡毀的結局,他哪裡有頹唐的餘地?胤礽深深一笑,認真地望著程婉蘊:“好,莫道桑榆晚,我一定讓咱們都能看見為霞尚滿天的那一日。”

隔日一大早,額林珠就悄悄溜出去牽了馬,和哈日瑙海一起騎馬去了,還打了兩隻野兔、一對野鴨子,等程婉蘊起來,這倆都已經騎得頭髮都汗溼了,兩人緊挨著蹲在院子裡看著三寶殺鴨子。

額林珠撐著下巴說:“這野鴨毛挺好看的,善和,你去挑幾根留給我做毽子。”

哈日瑙海立刻說:“我會做,我給你做。”

於是兩人又親自挑起鴨毛來,程婉蘊懶懶地身了個懶腰,坐在廊子下頭等著青杏擺膳,一耳朵聽著額林珠說這個好那個好,一耳朵聽著弘晳在屋子裡朗朗讀書聲。

聽得她眉眼聳拉,差點又要睡回去。

沒什麼正事做,只是為了消磨光陰而消磨光陰,這日子,悠閒啊。

即便已經快要立秋了,但這日頭一大早就很烈了,因此早上程婉蘊讓人預備的綠豆粥、玫瑰豆腐乳,幾碟子脆爽的醃製小菜。

她自己不能吃太過寒涼的,因為另外備了一份雞絲粥、幾塊棗泥核桃酥。

胤礽吃了一肚子酒宿醉起來,對這個平淡到寒酸的早點很是滿意,他發苦的嘴巴和痙攣的胃都被好好地安撫了。

因為天氣好,膳桌擺在桃樹下,清風徐來,桃樹上掛得小毛桃也透出淡淡的香。阿婉已經吃完了早膳,薅了一把草,去喂正好在四處散養跑到門前的小羊,胤礽端著粥碗,忽而覺著這趟真是不虛此行,有種渾身都被滌盪得很清靜之感。

他吃完飯也去跑了一圈馬,回來後見程婉蘊在收拾他的印盒,裡頭一堆上好的壽山芙蓉石,大大小小什麼形狀都有,原本是平日裡他留著把玩的,見她好似地辨認上頭雕刻的圖案,胤礽便也一時興起擼起袖子:“我給你刻一方小印吧。”

程婉蘊有時候也被太子爺的隨意驚到,聳聳肩道:“我又不做官,要印有何用處?”

胤礽已經在翻箱倒櫃找刻刀,隨意回道:“閒章而已,有什麼關係呢?你只管挑一塊料,說上幾個字,我給你刻。”

程婉蘊被他的興頭感染,便真的挑了起來,最後選了個隨形荔枝凍,正好雕得是滿滿的葡萄,還有隻憨態可掬的小松鼠在上頭偷摘葡萄。

“眼光真毒,這塊料子又油又亮,還是已經去世的名師雕的,上好的孤品,給你了!”胤礽回頭笑道,他終於摸到了一把刻刀,“我想起來了,你昨個不是問我若不生在帝王家該如何?今兒倒是想到了,那我就是去市井上頭擺攤做個金石篆刻的師傅也綽綽有餘,或許也能做個篆刻大家!之前老三拿一副名畫求我給他刻個壓角章,我都沒答應呢——說吧,阿婉想刻什麼字?”

程婉蘊想了半天,說:“就刻‘達觀’吧?”

“好!妙萬物以達觀!一切聽其自然,隨遇而安,果真很襯你!”胤礽擦擦手還真就坐在椅子上開始刻了,“給你刻個陽文的,這倆字陽文好看。”

程婉蘊好奇地看著太子爺熟練地刻章,心想他還真沒吹牛呢,回頭真能出去擺攤。

她撐著下巴坐在太子爺對面,把玩著他其他未雕刻的料子,好奇地問:“二爺都有什麼章呢?都是自個刻的麼?”

“我多著呢,有自己刻的,也有找名家刻的,閒章最多,有十幾方,刻得吉句、詩文什麼都有,名章有幾塊兒,太子印、毓慶宮印,這些就不用細數了,不大有意思。”

程婉蘊就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留給她一塊太子手令,忽然留意到太子爺身上就好像掛著一方小印,於是伸手過去托起來看印面,艱難辨認道:“這是……堅淨?”

胤礽手上不停,點點頭,

果然印如其人啊,程婉蘊想到“達觀”,太子爺帶在身上時時揣摩自省的卻是“堅淨”。

青杏進來送了果盤,程婉蘊便拿個小銀叉子,自個吃一塊兒順道給太子爺也遞一塊兒,沒一會兒兩人就分完了。

大約刻了半個時辰也就好了,太子爺得意洋洋地上了印泥,拿了張小紙,啪啪蓋了一下,果然刻的勻稱自然,古樸雅緻,胤礽自己賞了一會兒,才給了程婉蘊。

程婉蘊一副也在欣賞的模樣,實則內心極虛:她差點沒認出來是什麼字,篆體也太難認了!

她果然不是個文雅人。

兩人正在屋子裡賞玩印章呢,忽然何保忠進來回話道:“太子爺,額楚大人求見。”

程婉蘊便立刻站起來了:“我去看看那幾個皮猴子都去哪裡玩了。”

等她出去了,胤礽點點頭:“讓他過來吧。”

“嗻!”

沒一會兒,額楚騎著馬飛馳而至,小太監連忙過來幫他牽馬,他急得滿頭是汗,翻身下馬隨手把馬鞭韁繩都扔給了太監,急匆匆就進去。

額楚呼哧呼哧還喘著氣地跪在門口請安,胤礽剛抬手,額楚就又磕了個頭,咬著牙說:“還請太子爺屏退左右!”

胤礽使了個眼色,何保忠立刻將屋裡屋外的人全都攆了個乾淨。

等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額楚才急切地說:“太子爺,裕親王病重!皇上已經親自回京看望!奴才就在京裡,聽說裕親王曾在病榻前為直郡王、八貝子說話,如今直郡王也快馬回京了!”

胤礽倒不慌亂,他左右踱步略略思忖,扭頭問道:“皇阿瑪可有口諭讓皇子們回宮?”

額楚搖頭:“奴才沒有聽聞。”

“那就是了,”胤礽淡淡道,“我只當沒有聽過這些事,你也當沒有來過。”

額楚愕然抬頭:“可是,直郡王……”

“你下去吧,”胤礽打斷了他,兩隻眼睛幽幽冒著光,“別讓別人知道你來過!”

第121章溫情

將額楚打發走後,胤礽獨自在屋子裡站了會兒。窗子外頭正是豔陽天,程婉蘊帶著兩個孩子摘了一籃毛桃,這地兒氣候比外頭涼爽,樹上的果子時候正好。

胤礽細細琢磨著額楚的話,皇阿瑪沒有發話,他又不在園子裡,就不該窺探聖駕行蹤,更不該知道京城裡裕親王府的事。

大哥的直郡王府離裕親王府極近,兩家又交好,他這時候趕過去倒不會叫皇阿瑪起疑,只怕心裡還會覺得他是個憨厚懂孝義的。

更何況,費揚古前兩個月隨聖駕巡幸塞外時,在索約勒濟身上舊傷復發,一病沒了,這本就叫皇阿瑪唏噓有感世事無常,誰知還不過百日,裕親王又染了重病,他還沒到知命之年,這隻會叫皇阿瑪心裡更不好受……

胤礽背在身後的手慢慢地攥起又慢慢地鬆開,最終下定了決心:不論他知曉不知曉,往後皇阿瑪想起來裕親王病重彌留之際,他卻在莊子上享樂,等皇阿瑪想起來過問……終歸不好。

謹慎起見……胤礽抬步出去,將阿婉喚了過來,想了想問道:“阿婉,你多久沒見家人了?你阿瑪額孃家里老太太身子可都還好?”

程婉蘊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下意識回答道:“還是來園子之前見的,我阿瑪額娘都好……”說到這兒,她發覺太子爺面色略帶一點失落,於是試探著往下講,“就是……我們家老太太好像有些嗓子眼疼,不過我額娘說她是吃鍋子辣著……”

話音未落,就見太子爺當機立斷地一拍手:“俗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祖母年紀大了,既然身子不爽,你這個做孫女兒的怎麼能不去探望?這樣吧,你進宮多年也還未歸家看過,一會兒我和孩子陪你回程家歸寧盡孝!”

程婉蘊呆滯當場:“……蛤。”她懷疑程家人可能會嚇到當場昏過去。

“快去預備吧,”胤礽輕輕拍了拍程婉蘊的肩,又扭頭喊道,“何保忠,派個人去程家報信。”

裕親王府,康熙坐在福全的病榻前。

屋子裡圍了很多人,燈火影影重重,但康熙卻盯著福全沒幾天已經瘦得脫相的臉,只覺得周圍依舊安靜,他和福全還是景仁宮裡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小皇子。

“二阿哥,你攢這麼些墨梅做什麼?”當時還是庶妃的寧愨妃董鄂氏問自己的孩子。

“三弟喜歡啊,我給他留著。”小小的福全抬起臉來,圓圓的小臉,一笑起來有兩個深深酒窩。他的模樣真應了福全這個名字,一向是白胖胖的,看著就喜人。

如今福全老了,他也老了。

康熙想起了已經模糊的母妃的模樣、太皇太后、赫舍里氏,他身邊的人都走了大半了。

康熙低垂著已經鬆弛的眼皮像個雕塑般一動不動,梁九功現在康熙身後,對跪在遠處眼珠子亂轉的直郡王視而不見。

方才裕親王醒過一會兒,康熙連忙握住了他枯槁的手,裕親王卻對他說,他沒事兒,他幾個兒子都不著調,幸好直郡王和八貝子常來看望他這個老伯父,讓他也享些福。

還說他自小就不如萬歲聰明,小時候還總借萬歲的課業糊弄皇阿瑪,被皇阿瑪瞧出來,又多虧萬歲幫著抄大字,兩人抄到大半夜,還被各自的母妃揪著耳朵責罵。

康熙被他說得也想起了幼時兩人同桌讀書的場景,想笑卻又牽動不了嘴角,一股子不知打哪兒來的酸澀擊中了老皇帝的心。

“奴才養孩子的功夫也不如萬歲,保泰性子莽撞,又沒什麼大才,以後奴才走了,還要求萬歲多寬恕他幾分……”

這話彷彿在交待後事,康熙厲聲阻止:“胡說,你的兒子還要賴給朕來教麼!你好好多活幾年,自己的兒子自己操心……”

“奴才雖然痴長萬歲一年半載,卻事事全賴萬歲看顧,恐怕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話到最後意猶未盡,康熙望著福全喘著粗氣,又慢慢合上眼昏睡的模樣,已經哽咽了。

他這個二哥,哪裡有他說得那麼笨呢,他那句“願為賢王”,是在他要被太皇太后包到慈寧宮撫養之後說的;他小時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沒一次好好贏過他,可三徵葛爾丹,他馳騁沙場卻幾乎百戰百捷;他故意養廢保泰,想來是為了向他表明忠心的態度;而今日他在病床上說這些,康熙又怎麼會瞧不出來他的意思?

他站到老大這一邊,他求他將親王爵留給保泰,康熙知道一切、看穿了福全的小心思,但他卻真被福全說得傷心了,那些早就消散在回憶裡的場景好似又在他心裡抽出新枝,一點一點活了過來,而這樣的傷心,讓他都不願去計較福全為老大張目的事了。

他的二哥怎麼會不聰慧,他連他這個皇帝心裡會怎麼想,都算準了。

康熙走出裕親王府時,不防被外頭明媚的豔陽天刺了眼,不由微微眯起眼。

“皇阿瑪,兒子願護送您回暢春園……”直郡王連忙跟在了康熙身後,康熙卻沒看他,嘴角線條抿得愈發平直,站在屋簷下面目冷峻得好似冬日山頂的冰雪。

直郡王不由收住了腳,心中猛地忐忑了起來,不敢再多說話。

“老大啊……”車停在了門前,康熙頭也不回地踩著太監的背上了車,很平淡地拋下一句話,“這次明珠沒有教你不該來嗎?”

隨即車簾便被重重地甩上,梁九功給直郡王拱手行完禮後也跳上車轅,金頂黃蓋的朱輪車便飛快地駛出了衚衕,剩下直郡王被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嚇得面色慘白呆立原地。

好半天,被貼身太監輕聲喚了好幾遍,他才像找回三魂七魄一般,哆嗦著攀住身邊貼身太監的手,如同攥住一塊兒浮木,語無倫次道:“……套車!套車!去明相府……不,不不不,不能去!不能去!回宮……我要見額娘!”

康熙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上閉目養神,對於兒子之間的爭鬥他自然不是毫無所覺,他立保成為太子,是安天下臣民之心,也有對保成的拳拳愛子之心。但保成身為太子,卻太過依靠索額圖,讓朝堂上的形勢越發助長了索額圖的氣焰,外戚之禍不得不防,因此他扶持老大、利用明珠,壓制朝堂中以索額圖為首的“皇太子黨”,結果卻又親手養大了老大的野心。

真是輕一點重一點都不成。

保成性子仁慈溫潤、行事有度又文武雙全,在康熙心中,他十幾個兒子全加起來也比不上他的保成,他可從沒有易儲的心思!可恨老大竟然還擺了“大千歲”的譜!

大千歲!康熙面色越發冷峻,宮人們叫保成千歲爺,老大就要高他一頭,生出個“大千歲”的名號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索額圖已辭官,康熙也用不著再立個大千歲去下保成的面子了……更何況……康熙黑著臉又想起有一年中秋的一件事。